曾景婷
以鄉(xiāng)村生活為表現(xiàn)空間的電影總的來說分為兩類:一是以農村敘事為媒介的影片,主要是從政治層面去觀察生活,表現(xiàn)的是土地改革和農業(yè)合作化人民公社等一些重大的方針、政策,具有很強的意識形態(tài)性和革命性;另一類出現(xiàn)在銀幕上的鄉(xiāng)土電影作品則側重表現(xiàn)農民日常生活和風俗習慣,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地域特色。趙樹理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被譽為描寫農民的“鐵筆”“圣手”。其作品緊貼生活實際,植根鄉(xiāng)村,充分描繪了我國農村隨著國家政治命運轉折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改變,形成一個俗稱“山藥蛋派”的文學流派。而其作品的電影改編也集中體現(xiàn)了這兩類新中國農村題材電影的特質,迎合了大眾需求,真實地描繪了一幅中國農民生活的精彩畫卷。
趙樹理作品的改編電影總是以一種新鮮活潑、喜聞樂見的大眾化風格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生活氣息極為濃厚。如《小二黑結婚》(1950)、由長篇小說《三里灣》改編的電影《花好月圓》(1958)、由《登記》改編而成的滬劇電影《羅漢錢》(1957)等等。即便今天再來重溫經典,也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現(xiàn)代性”氣息。“現(xiàn)代性”不是一個時間概念,并不因為借用民間文化而造成現(xiàn)代性的缺失,而關鍵在于關注的問題是否現(xiàn)代,是否具有現(xiàn)代問題意識。趙樹理是新中國成立前后,文學領域新秩序的領導性作家,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融復雜、差異于一體,這正是一種不同于“純凈”的一種還原歷史真實的現(xiàn)代性紀實體。從這一角度出發(fā)重新審視趙樹理作品的改編電影能夠給我們一些新的啟示。
一、 封建權力禁錮下農民的生活困境
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指出:“在哲學的意義上,時間和空間是指運動著的物質的存在方式和基本屬性,前者體現(xiàn)了物質運動的順序性和持續(xù)性,后者則體現(xiàn)了物質存在的伸展性和廣延性。同時,從人類認知的角度來看,時間與空間又是人類感知世界的兩種基本方式。”[1]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里,人們已經習慣了從“天道”“萬物相生相克”這種哲學啟蒙意識來看待時間與空間,這也正是傳統(tǒng)社會倫理的理學依據。這種“一生萬物”,循環(huán)不斷的自然觀念影響到中國的政治與社會格局,形成了封建社會的皇權系統(tǒng),也就是以皇權為本,并將皇權神化為神授,實現(xiàn)對普通老百姓的層級統(tǒng)治,這種集權政治也進一步延伸到一個家庭、一個宗族里,并由此衍生出對由神權、君權、父權、夫權等權力體系以及宗族大家長制,這種與統(tǒng)治體制相一致的社會體系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
趙樹理對于植根于人們血液之中的倫理秩序有超出常人的洞察,他對民間疾苦與生活困頓的觀察有著倫理視角。比如《李有才板話》里有著濃濃的等級制度,就連生活環(huán)境里也都有著“西高東低”“樓房土窯”的象征權力大小、高低的隱喻,這種地貌上所生活的閻恒元、李有才、小明等有著分明的階級差別,權力上也有強弱之分,這正是日常鄉(xiāng)土生活中的權力狀態(tài)。趙樹理的這種視角使得他很輕松地就點出了《李家莊的變遷》中糾紛案件的關系糾葛,行使著“為民”伸張正義的村公社是被強權的“社首”把持著,而他們并不是真正要為弱勢群體維護正義的,他們是要在維護有利于鞏固自身權力的鄉(xiāng)村倫理基礎上進行“維權”,他們解決糾紛的場地在村公所“廟堂”這種代表著鄉(xiāng)俗禮法之處,而掌權者李如珍等對鐵鎖、春喜之間“砍?!奔m紛處理結果也就變成不容置疑的審判。從封建君王手中轉換到鄉(xiāng)村“社首”這一掌權者手中的權力,統(tǒng)治著村民,“社首”李如珍等用這種統(tǒng)治權力向鄉(xiāng)民索取“上貢”,卻也高高在上如“神佛”一般,這無疑是對權力的一種生活化的折射。小說《登記》改編的電影《羅漢錢》,講述了農村姑娘張艾艾與同村青年李小碗相愛,互贈小方戒和羅漢錢作為信物。但是它們的愛情卻遭到有封建思想的村長等人的打擊,也引起了流言蜚語。村里另一個叫燕燕的姑娘思想進步,她設法說服艾艾的母親小飛蛾,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電影中艾艾的母親小飛娥是一個因父母包辦婚姻而不幸的女士,她想對這種婚姻進行反抗,而村民卻一致認為丈夫張木匠這個時候要教育妻子——因為“打兩頓就好了”,這是家庭生活中夫權的體現(xiàn),也是皇權、族權被進一步下放到家庭當中的一種現(xiàn)象,而身強力壯的丈夫顯然獲得了這種權力的行使權。在這種層層編織的權力網絡體系當中,不論是“當權者”還是“被權力統(tǒng)治者”,卻都對這種倫理化了的權力體系視為理所當然,自覺地作為封建神權的衛(wèi)道者,這讓處于被統(tǒng)治地位的人民難以有可以反抗與翻身的機會,這是當時中國社會中一個顯性的特征,悲劇的產生,權威者是主謀,鄉(xiāng)鄰作了幫兇。無論在鄉(xiāng)村的公共生活中還是在家庭生活中,這種封建倫理秩序都有著極強的合法性,這種鄉(xiāng)村法理制度是由千百年封建文明累積起來,具有極強穩(wěn)定性的,并最終形成文化形式支配著社會。
中國人向來有一種“樂天安命”的精神特征。封建倫理秩序在鄉(xiāng)間不可動搖的權威地位,使身處壓迫中的下層民眾,往往產生了一種無奈的精神逃避。
中華夏這片土地上生長著“樂天安命”的一群人,長達數千年的封建統(tǒng)治使得封建禮教與倫理根植民間,根深蒂固。電影《小二黑結婚》塑造了二諸葛、三仙姑兩個落后農民和小二黑、小芹兩個進步農民的形象。小二黑敢于向封建婚姻體制說“不”,小芹積極樂觀,勇于追求真愛;而“二諸葛”就是典型的身處封建權力體系之中無能為力反而投身這種封建權力的典型代表。他自覺地維護這這種封建權力體系,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屈從,僅僅能夠從“黃道”“吉日”“算命”這些封建迷信當中去尋求一絲精神安慰,在這種虛無的世界中幻想著主宰自己的生活與命運?!叭晒谩眲t尋找到一種替上天“代言”的身份,她在經歷了婚姻的破敗之后用一種近乎迷戀的方式來“裝神弄鬼”,只有在這個時刻她才能夠真正作為一個可以行使自己意愿、作出獨立判斷的人,只有在這個時刻她才體會到擁有權力的滋味。電影以生動的畫面和立體的敘事形式,生動地刻畫出這些在現(xiàn)實世界里屢遭屈辱的人們在虛妄的世界里尋求到了一種可以暫時逃避封建權力侵害的生存方式。而這正是農村特有原始文化的集中展示。
作為大眾電影趣味的集中體現(xiàn),趙樹理作品對農民的落后是理解同情,而不是憎惡憤恨。他深深地體悟到底層民眾在封建權力體系下的遭遇,他的反思已經擺脫了“五四”時期人們被西方精神號召的那樣的亢奮,而是意識到這種頑固封建秩序對人們的侵害之深與反抗之艱難。
二、“革命”的日常生活書寫
“現(xiàn)代性”之所以被小說家和電影導演們自覺不自覺地貫徹應用,這不僅僅是一種文藝發(fā)展的趨勢,更因為它彰顯出人類社會普遍向往自由、民主、解放之心已經不可遏止。正因如此,它才得以對封建文化統(tǒng)治的中國社會造成顛覆性的沖擊;近代知識分子才不惜拋棄傳統(tǒng)文化到西方世界尋找現(xiàn)代性的火種來拯救處于水生火熱中的中華民族。當中國人面臨著壓在頭頂的幾座大山,而這壓迫人們的“大山”是由封建秩序所衍生出來的,“革命”就必然成為人們重獲自由新生的唯一途徑。“自人類社會有了現(xiàn)代性這一題域以來,革命就因其是現(xiàn)代性中最活躍的因子而倍受關注。”[2]中國人民當家作主的革命活動的領導者中國共產黨,選擇的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方式來重建國家,宣揚“打土豪、分田地”。趙樹理作品正是見證了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活動,小說發(fā)表后也很快受到社會關注,其小說的影響力以及所表露的控訴、反抗意識被解放區(qū)軍民所頌揚,而改編成的電影《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等描繪鄉(xiāng)土壓迫與反抗的作品則真實、客觀地重現(xiàn)出當時中國的革命活動,趙樹理小說及其電影改編恰逢其時,成為與中國土改革命和新農村建設相輔相成的一股文化革新風潮。
自古以來,封建制度下統(tǒng)治下的農民階層,一直處于社會的最底層。“共產黨根據地和左翼文化界對‘民族身份和‘民族文化(文學)的認同,無疑更傾向于以底層民眾(工人、農民、士兵及其干部)為主體、以尚未被‘五四現(xiàn)代性統(tǒng)合的‘民間文藝作為核心資源、以現(xiàn)代性作為其核心導向的文藝形態(tài)?!盵3]趙樹理的小說不僅對鄉(xiāng)土權力有深刻的思索與洞察,由此改編的電影風格獨樹一幟,塑造出了個性鮮明、形象突出的大眾農民形象,更是還原了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狀況。
在現(xiàn)代文藝形式中,“現(xiàn)代性”似乎就應該與城市題材息息相關,而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結合,是對中國“現(xiàn)代性”的一種拓展。趙樹理作品無疑是與當時的革命話語有著某種契合,這就讓一些評論人士認為其是“雇傭革命宣傳家”。但是,認真研讀就可以看到其小說宏大的農村生活背景、深刻的封建思想揭露等都是根植于民間的,其用自然樸實的描述與反思,探索了潛藏在老百姓各種境況與行動背后的深層文化動因,反抗獲取自由自然呼之欲出,這種與民眾同呼吸的共鳴不是機械的政治宣傳所能夠比擬的。電影《三里灣》中有著家長里短、糾葛纏繞的家庭生活,也在這些劇中人的命運與選擇當中看到希望的所在,觀影者能夠被啟發(fā)去深挖農村生活背后的因素才能夠思索向封建秩序反抗的出路。在《羅漢錢》里對愛情故事的敘述中,艾艾和燕燕身上都表現(xiàn)了一種女性在新時代對于封建陋習的反抗。最終,這些青年女性用自己的勇氣在新政策來臨之際獲得了與相愛之人攜手的美滿婚姻。這當中不只是政策能夠快速改變人的命運,能夠改變這些女性命運的首先是其自身意識的公覺,另一方面,“家庭議事”又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電影主人公能否順利成婚還在于家長的贊同,這充分表明在中國鄉(xiāng)村里,家庭才是每一個人的所皈依和遵從的組織體,其矛盾與糾紛也只有在家庭中才能夠得以妥善解決。
中國人的居家意識強烈,對家庭的依戀度十分之高,趙樹理小說的改編電影從農民日常生活入手,在瑣碎的“家長里短”里有愛情理想、有婚姻沖突,還有農村合作化,有反抗的青年,也有遵從封建秩序的農民,電影世界就是當時人們的生活現(xiàn)狀,電影人物就好像是身邊的熟人,他們的遭遇與他們的選擇都很輕易地就能夠引發(fā)當時人的共鳴,起到了非常好的世俗宣傳作用,而電影里所蘊含的政治意識也很容易被深有同感的農民所接受。
三、 農村新生活中的生存焦慮
只要細心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已從其原初的‘現(xiàn)在這個時代這個意義,被轉換成一種有待規(guī)劃和完成的‘未來,在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代從一個單純的時間概念,演化成為時代的‘問題意識”。[4]趙樹理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稱所寫的都是“問題小說”:“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我寫的小說,都是我下鄉(xiāng)工作時在工作中碰到的問題,感到那個問題不解決會妨礙我們工作的進展,應該把它提出來”。[5]“我在做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了的問題,往往就變成我要寫的主題”[6]所以,趙樹理將自己工作中所碰到的問題現(xiàn)象化,并在小說中探索解決這些問題的出路,這使得他的小說離現(xiàn)實并不遙遠,趙樹理自己說:“有些很熱心的青年同事,不了解農村中的實際情況,為表面上的工作成績所迷惑,我便寫《李有才板話》,農村習慣上誤以為出租土地也不純是剝削,我便寫《地板》。”[7]“又如寫《三里灣》時,我是感到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就是農業(yè)合作社應不應該擴大,對有資本主義思想的人,和對擴大農業(yè)社有抵觸的人,應該怎樣批評……于是又寫了這篇小說?!薄霸偃纭跺憻掑憻挕愤@篇小說,也是因為有這么個問題,就是我想批評中農干部中的和事佬的思想問題。中農當了領導干部,不解決他們這種是非不明的思想問題,就會對有落后思想的人進行庇護,對新生力量進行壓制。”[8]
趙樹理小說《三里灣》改編的電影《花好月圓》里,有一個靠蒙騙混進村集體管理組織中常常揩油謀取私利的流氓小旦,這是他下鄉(xiāng)工作中所遇到的一個典型問題。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洗腳上岸的一些封建力量、不務正業(yè)之人搖身一變又變成管理者,他們繼續(xù)用封建作風謀取私利、欺壓百姓。這種人物并不少見,在《李有才板話》中有章姓工作人員,在《小二黑結婚》中有金旺,在《李家莊的變遷》中有老王,這些人用封建作風阻擾解放政策的落實,人們依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以為換了新天地的農民鐵鎖不禁疑惑道:“李如珍怎么能永遠不倒?”這恐怕正是作者所擔憂的,趙樹理也在反思農村這種狀況的可能出路,他在《李家莊的變遷》的結尾部分還加進去這樣一個場景:歡送自衛(wèi)戰(zhàn)爭參戰(zhàn)人員,這突出表明了作者對繼續(xù)斗爭以清除封建遺孽的理想。這樣也暗示著——斗爭還沒有結束。趙樹理對農村基層政權干部隊伍不純的嚴重現(xiàn)象加以形象化曝光,提醒著人們“革命尚未成功”,顯示出其作為一個農村基層工作者的敏銳目光和批判意識。
同時,趙樹理里作為一名自覺擁護革命意志的文藝工作者,其在工作中所遇到的問題本身也是當時新中國政策與鄉(xiāng)土農民之間所存在矛盾的一種折射,這正是“現(xiàn)代性”焦慮的體現(xiàn)。即使是提倡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解放區(qū)文學,究其根源也肇始于新文學對西方現(xiàn)代性的借鑒,所以“五四”知識分子們一直懷有深深的眷戀。但是解放區(qū)文學所面臨的是學習與保持本真的雙重矛盾。實際上,“西方現(xiàn)代性并沒有為‘五四提供一個強大的中心,一套完整的現(xiàn)代性知識和敘述?!盵9]中國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進程必然要依靠自己的摸索,而革命思想也主要來源于體制層面上政治觀念的成功傳播(當然也有賴于那些隱含在故事里的傳統(tǒng)象征和認同性情感),必然地,在這種集體化的政治傳播中,個人主張與意志就難以得到表達,在國家意志面前,個人力量是微弱的,人的個性是難以得到伸張的?!度餅场访枋隽艘粋€個體創(chuàng)業(yè)戶所遭遇的集體“圍攻”,這不僅是村集體管理所致,也是整個中國在建設社會主義國家時所遭遇國際資本主義包圍的政治現(xiàn)象的翻版,雖然獨立創(chuàng)業(yè)是當時時代所鼓吹的,但卻難以在那樣的政治氛圍中真正得到社會的尊重與集體的支持。國家與民族解放帶給農民以新的生活、新的希望,但是農民的個體發(fā)展需求卻難以在集體解放中得到實現(xiàn),在階級意識的認同過程中,群體意識不斷對個人進行制約。趙樹理敏銳的在其創(chuàng)作中提出這些問題,顯示了一位現(xiàn)代知識分子保有獨立批判意識的可貴品格。
結語
任何一種批判都暗示著一種理想。趙樹理作品的電影改編用能夠洞察鄉(xiāng)土社會與農民生存的膠片,用各類活潑生動的鏡頭,表達出趙樹理對中國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一種深刻體驗。電影把觀影者帶回到那個火熱的年代,給予一種身臨其境的感受。這些文藝作品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幅特定年代中國農民真實的生活畫卷,即便年代久遠,也必將雋永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