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有些人處于糊涂狀態(tài)而渾然不覺。
最近,《英國醫(yī)學》雜志發(fā)表了一項研究,研究調(diào)查了志愿者們11歲時的智商測試成績,以及他們老年時罹患冠心病、中風、癌癥等疾病的情況。在排除了諸如性別和經(jīng)濟地位等多種混淆因素后,研究者發(fā)現(xiàn),童年時智商越高,79歲以后罹患疾病而亡的風險越低。結(jié)論是,智商和壽命之間的相關(guān)性可能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高智商群體對患病風險因子有提前的認知。
姑且假設(shè),高智商群體受過比較好的教育,所以是高知識人群。他們的健康和衛(wèi)生知識有利于他們盡早采取措施,所以能較好地預(yù)防患病風險。但是,一個人老了,不僅身體會得病,思維也會遲鈍和糊涂。如果說知識對察覺身體異狀有用,那么,知識對察覺自己認知和思維能力衰退也同樣有用嗎?
因為年老而認知和思維衰退,這種“變糊涂”也就是所謂的“老糊涂”,也能有同樣的作用嗎?老糊涂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認知和思維衰退呢?
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就已經(jīng)對老年智力衰退與語言的關(guān)系發(fā)生興趣。他認為,人的智力與記憶的關(guān)系比與語言更為本質(zhì)。他在《斐德羅篇》(Phaedrus)中說,只有“頭腦簡單之人”才會認為書面記錄“勝過同樣內(nèi)容的見聞和回憶”。通過口頭演說“銘刻在學習者靈魂中的智慧詞句”遠遠勝過墨水寫下的字詞。盡管蘇格拉底提出,對字母的依賴會改變?nèi)说念^腦,而且不是讓頭腦變得更好,但他承認,書寫可以是一種“抵抗老年健忘的幫助記憶手段”,具有捕捉人的思想的實際益處。
老糊涂并不只表現(xiàn)為因記憶衰退而丟東落西、前做后忘,更表現(xiàn)在喪失了與他人交流的理解和表達能力。記憶能力是一個人智力健康的重要指標,因為記憶不僅是你記得多少往事,而且是你對事物的理解和表達能力的積淀和累積。
美國著名人文學者沃爾特·翁(Walter Ong)在《口語文化與書面文化》一書中指出,即便在柏拉圖記錄下他老師對寫作價值的懷疑的時候,他對書面寫作的作用還是肯定的。這表現(xiàn)在他對依靠記憶傳承的口頭詩歌的批評中。柏拉圖看到,書面寫作的邏輯、嚴格和自我完足在智能方面為人類文明帶來了巨大的好處。這種好處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他自己的寫作里了。沃爾特·翁寫道,“柏拉圖那入木三分的哲學思維之所以可以有可能出現(xiàn),唯一的原因就在于書面寫作對思維過程產(chǎn)生的影響”。
今天,人們對書寫文字與人的認知已超越了蘇格拉底時代。有了文字之后,千百年間語言不斷進化、發(fā)展,文字不僅成為個體記憶復(fù)雜信息的輔助手段,而且通過讀寫教育和實踐培育發(fā)展了人的認知范圍和智力深度。文字還使人與人之間彼此可以方便地交流,無遠弗屆。在純口頭文化中,思想受制于人類的記憶能力,知識就是人能記住的內(nèi)容,而人能夠記住的內(nèi)容則受到頭腦儲存容量的限制。然而,在讀寫的文字文化中,思想的內(nèi)容可以幾乎無限地向深廣擴展。
今天,“讀寫”(文字素養(yǎng))已經(jīng)不再是狹義的讀和寫,而是擴展為更為廣義的“素養(yǎng)”, 不僅包括文字的讀聽寫說,而且包括圖像理解、數(shù)學或科學概念、合理懷疑、批判思維等等方面。健康而有活力的頭腦必須具有理解、判斷、懷疑、想象、批判的能力,這些都是與文字有關(guān)的素養(yǎng)。缺乏這種素養(yǎng),人就落入了一種實際的“糊涂”狀態(tài)。不可否認,今天許多人有這種癡呆癥狀,不是因為年老而喪失了原有的素養(yǎng),而是從來就不曾擁有過這種素養(yǎng)。他們因此一直處于糊涂狀態(tài),而渾然不覺。
糊涂人分辨不清什么是重要或不重要的、相干或不相干的、主要或次要的。他們既不能準確地理解他人的意思,也不能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這種糊涂青壯年時叫愚蠢(silly),年老時叫昏聵(dotard),都是缺乏理解和判斷 、頭腦不清、不可理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