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植物自有一種光華,人類不能執(zhí)掌它的內(nèi)心,只好用自己的心情去闡釋,這是一種詭秘的一廂情愿。
《詩經(jīng)》里的植物,可以使人們更容易想象我們遠古文明生成的場所:心里的一愛一恨、容顏里的一顰一笑、山風里的一呼一吸、雪雨中的一飄一落,雖然已經(jīng)相隔差不多兩千五百年,但似乎因著這層閱讀的心路歷程,使我對生活于其中的家鄉(xiāng)土地、山川河流,突然間覺得比之眼前所看的,要更為厚重,更為縹緲,更為神秘。
蒲草pú cǎo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王風·揚之水》
詩經(jīng)中的《揚之水》,表露的是一個男人的心意。這個男人,在日輪星瀚的日子里,遠離妻兒,固守邊疆,夕陽西下時,站在河邊,看流水浮波,蒲草漸沉,思念夜晚霜月不盡愁眠的女子,隨水色草葉的流轉(zhuǎn),不禁發(fā)出敲擊心鼓的嘆息。
詩中“蒲”為蒲草,植物學上稱菖蒲,又名劍水草。在這樣傳誦千古的詩篇里,蒲草由自然物轉(zhuǎn)化為情感的承載物,是真摯愛戀的象征。悲喜交加的人生中,正是因為滲入了柔韌的性情,才能讓我們在面對自己和心里感懷的人和事時,有顧念和寄情。這是所有詩作得以展開的底色。而柔韌如絲的蒲草,正是陪伴我們到達一個又一個人生節(jié)點的中間物,它在無聲無息之間,表達了一種真摯的、堅韌的希望。
蘭草lán cǎo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薄扒彝^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鄭風·溱洧》
注:1.溱(音zhēn)、洧(音wěi):河名,在今河南新密境內(nèi)。
2.蕑(音jiān):一種蘭草。菊科,與山蘭有別。
《溱洧》里男女相會的日子,是古代中國民間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上巳節(jié)。在農(nóng)歷三月三,人們隨主神官祭祀管理婚姻和生育的神靈,同時焚香草,去除災邪,乞求苦難的日子里能夠天降吉祥。這樣的節(jié)日,也為青年男女們溝通心性、互訴衷腸提供了自由的場所。
詩中的蕑,即是我們今天植物學上菊科里的蘭草。蘭草對后世的影響力,更多得益于孔子的自嘆和屈原的蘭心??鬃訃@曰:“夫蘭當為王者香草,今之獨茂與眾草為伍。”香者,乃清、幽、淡、遠的蘭香,這幾乎是后世為文者追求嘉許的自性。而屈原《離騷》里“紉秋蘭以為佩”,則讓蘭草不僅僅只是遠觀自嘆的自然草木,還成了形同此身的個人行世的一種格調(diào)和追求。
而我們常說的“蕙質(zhì)蘭心”里的“蘭”,已經(jīng)是屬于蘭科植物中的蘭花了。
荷花hé huā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鄭風·山有扶蘇》
《鄭風·山有扶蘇》里藏著這樣一幅朦朦朧朧的圖畫:一個雖有遺憾但也心滿意足的女子在想:念想,是一種無用之物吧,走過綠茸茸的灌木叢,穿過俊秀挺拔的松林,夢里曾經(jīng)遇到的那個人始終沒有見到,卻在無意間遇到了這個像風搖荷花水擺游龍(指葒草)般狂妄且狡黠的愛人,然而,終歸還是遇到了這個讓我心生喜歡的人,我且在這花香碎草間,調(diào)笑這個約會總是遲到的人吧!
這是一個情竇已開的濃情女子戲謔情人的欣悅情態(tài)。也正是在這份歡喜里,我才更多地去注意,長在兩千多年前洼地池沼里的荷花,是如何通過時間的波動紋理,把說不盡的美和道不透的智慧,在芙蓉色和蓮子心里讓人感覺到?!安缮從咸燎?,蓮花過人頭”,一陣微風將《詩經(jīng)》中的荷香吹入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