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她,雖單身卻不孤獨,雖曲折卻不落魄,雖低調(diào)卻不涼薄,雖平實卻不賤格。
1999年,香港剛剛回歸,諸多港人嘗試扭轉(zhuǎn)生活方向,有留守,有移民,有搬遷,有觀望;大家都忙忙碌碌找出路,唯獨一個女人卻呆在公寓里,手里捧著一把安眠藥,一顆一顆往嘴里塞,繼而朦朦朧朧地合上了眼……
睜眼之際,母親和妹妹滿面淚痕地握緊她的手,不停追問她緣何如此想不開。她瞬間意識到,作為一個有房有車又有錢的“富婆”,怎么也輪不到使出“尋死”這一招吧?事實上,事情過后,她給出的理由也僅是——沒有地位了。
相較錢財來講,地位看上去不那么重要,卻幾乎是惠英紅的命。所幸,她熬過來了。
最后一個貴族
惠英紅是貴族出身。父親乃滿清正黃旗后裔,山東惠家莊赫赫有名的少東家。解放前跑到香港落腳的時候,帶了足足有七八箱金條,一口氣買下太子道大半的物業(yè)。按理來講,惠家完全可以子孫滿堂,男人拼命賺、女人拼命生,讓家族榮耀一直維系下去。意外的是,上世紀60年代,當老五惠英紅成為金粉世家的一分子時,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嗜賭如命且不諳世間兇險的父親一條街一條街地往債主手里送,最后迫不得已,父母只得搬到山頭木屋里去住。為了討生活,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被送入戲班,老五和老六年紀小,但一樣要賺錢,于是一咬牙便將她們帶到灣仔,讓她們捧一木箱,里頭裝上口香糖、印著裸女的撲克牌和中國筷,沿街叫賣,自行解決溫飽。到后來,老天爺又很惡毒地賜給香港一場“八號臺風”,將惠家最后的居所吹得干干凈凈,只能躲在灣仔一幢舊樓里,靠討飯?zhí)铒柖瞧?。當然,這并非惠英紅一家人的苦難,整個香港處于百廢待興的艱苦階段,梅艷芳也是四歲便輾轉(zhuǎn)于各個酒樓賣唱。
什么樣的年代練就什么樣的人才,惠英紅、梅艷芳等一眾名伶的“演技”,就是在那種境況里被養(yǎng)成的。
跟所有肥皂劇里的狗血橋段如出一轍,沒有童年的惠英紅處境特別復雜,身邊都是成群的老妓女和老毒蟲,泡在藥物與酒精里自我麻醉以擺脫現(xiàn)實痛楚的底層港民,讓她見識了一出又一出活生生的人間悲劇。而作為那個悲慘世界中的一員,惠英紅也無可避免地要踏入泥潭。長得靚對不對?那就做些靠靚吃飯的營生吧——進入夜總會當舞女那一年,她十四歲。
年輕美女的運氣總歸不會太差,何況惠英紅似乎還有舞蹈天賦,往舞池里一站總是鶴立雞群的樣子。那一天,香港武俠片大導演張徹來吃飯,第一眼便看上這位美少女。張徹讓黃金甘草演員午馬去找惠英紅,問她要不要試個鏡,她想也不想便點了頭。
結(jié)果也很有趣,發(fā)掘惠英紅的是張徹,真正讓她成為演員的卻是當年張徹身邊的動作導演劉家良。劉家良要拍個叫《爛頭何》的戲,讓惠英紅過來演個妓女。雖然沒讀過什么書,沒上過任何表演課,但是打小混跡于三教九流之間的惠英紅對妓女很熟悉,這怎么可能難倒她?結(jié)果進片場沒幾天,就眼見女主角換了一個又一個,原因是她們受不了某場打戲,嬌滴滴的美女要被壯漢們連擊七十多拳,換誰都吃不消吧?
惠英紅吃得消,不就是挨打嗎?打完可是有錢拿的。
就這樣,她憑借異于常人的抗打能力,成為劉家良的御用女打星,繼而被邵氏簽下,每個月給五百塊,讓她演哪個戲就得演哪個戲。所以惠英紅當年的狀態(tài)是,頂著一張美若天仙的臉蛋兒,帶一身密布的淤青,成年累月地跑片場,手里拿的五百塊卻只夠當月的生活開銷。后來,也是劉家良看不過眼,跟邵氏爭取了她的片酬。
就這么打著打著,惠英紅的戲份越來越重,成為張徹唯一的干女兒,在老版《射雕英雄傳》里飾演的穆念慈更是艷驚四座;再打著打著,通過劉家良的力薦,她終于在1981年主演的電影《長輩》中以爽利的賣藝女形象贏得滿堂彩,成為當年的金像獎影后。
霉運不斷的影后
被貼上“打星”標簽的惠英紅,野心也開始大起來,她對自己的認識很清楚,都能拿影后了,為什么不去演些文藝片來轉(zhuǎn)型呢?她又不是只有顏值和功夫。于是,惠英紅開始給自己找機會,好不容易等到了關(guān)錦鵬的那部《女人心》,男主角還是萬眾癡迷的周潤發(fā);孰料進劇組的頭一天,就被公司惡狠狠地叫了回去,理由是邵氏認為她只有演打戲才賣座,文藝片段位高些,容不下她。結(jié)果惠英紅的角色被鐘楚紅頂替,后者憑借此片一炮而紅,令惠英紅遺憾得肝腸寸斷。
時代在進步,港人的觀影品位亦在提升,你惠英紅只會打,哪怕拿了影后又如何?就像當年一夜之間掃完惠家全部家當一樣,老天爺又開始將她的人生重新洗牌了。愛情電影盛行,文藝女神紛紛崛起,惠英紅不知不覺便滑向了被淘汰的邊緣,給她的角色不再是鐵打的女一號,甚至只有三號四號的位置。事業(yè)走下坡的時候,她28歲,正值年輕氣盛。
現(xiàn)在怎么能認輸?何況我條件這么好!
想到這一層,她便選擇了一條更傻氣的路——自己出錢去巴黎拍了一套全裸寫真。
此舉帶給她兩大后果:一、與她交往甚好的男友,因無法忍受情人的裸照供大家“游覽”,憤而與之分手;二、大尺度的寫真讓她的“檔次”再度疾降,更沒人敢找她拍戲。要知道,在這一連串的打擊之前,惠英紅已經(jīng)在情路上栽過一個跟頭了,她曾被一位餐飲業(yè)精英男騙愛,毫不知情地便成為別人的“小三”。這次更不得了,事業(yè)愛情雙失意,惠英紅徹底跌入谷底,只能在臺灣電視劇里演些露臉不多的小角色。
她不服氣,更不想向那個逐漸無視她的影視圈妥協(xié),沒有主角演,沒有好戲拍,那就等著!
結(jié)果這一等,等來的不是良機,卻是抑郁癥。從1999年開始的這四年里,惠英紅徹底在公眾眼前消失了,她郁悶、寂寞,拒絕與任何人接觸,像極了《日落大道》里的過氣女明星,只能沉溺于膠片上曾經(jīng)艷光四射過的自己;當時街頭小報偶有提及她的名字,寫的也是她與劉家良之間的“曖昧師生情”緋聞。吞安眠藥自殺是惠英紅人生中最啼血的一次呼救,所幸被救過來了。
勇氣,從未遠去
對著鏡子里槁顏枯爪的自己,惠英紅像是被結(jié)結(jié)實實抽了幾巴掌,徹底在刺痛中覺醒。就是嘛,有錢有房又有閑,沒了地位又怎樣?
于是她決定讓自己忙起來,去香港中文大學報讀短期課程,學英語和風水;為了考治療情緒病的牌照,還做了九個月的情緒病醫(yī)師。自己的病自己治,開個診所,做美容和心理治療,就是對自己最大的療愈。沉寂的四年里,惠英紅徹底放下了架子,她低著頭去找昔日的合作者,努力求一個角色來演,什么戲都可以,什么角色都沒問題,只要能讓她進片場!
真的什么戲都可以?那TVB的肥皂劇要不要演?終于有人給了她一個類似“雞肋”的機會。
演,當然演!2003年,惠英紅以新人姿態(tài)復出,一頭扎進了條件苛刻的TVB大戲,演了兩年就拿下了萬千星輝最佳女配角大獎。是啊,經(jīng)過一番苦難的洗禮,她的表演更接地氣、更自然,也更刻骨。什么苦沒吃過?什么人沒見過?豐厚的閱歷和特殊的瀕死體驗,讓惠英紅脫下了“打星”的束縛衣。
你不能跟一個連死都不怕的女演員談形象的,因為她已經(jīng)豁出去了。
2009年,一部《心魔》讓惠英紅拿到金馬獎最佳女配角,讓她嘗到了“咸魚翻身”的甘味。這個為了孩子不惜一切,最終走上喪心病狂之路的母親角色,讓惠英紅過足戲癮。拿獎之后,她依舊將姿態(tài)擺得低低的,武打戲照演,電視劇照接,甚至不惜自降片酬換得《唐宮燕》里武則天的角色。
因為沒架子,所以連麥浚龍的B級恐怖片《僵尸》都接了,以一襲形同鬼魅的白裙裝出鏡,詮釋了精神病母親的角色,并再次捧回一座金馬獎。
主演《幸運是我》的時候,分配給她的角色也算“離譜”,是多數(shù)女演員不肯接的那種“老太婆”,還罹患癡呆癥;這部戲讓無數(shù)觀眾在影院落淚不止,大把眼淚將第二座金像獎影后獎杯推送到了她手中。
拿到這座獎的時候,惠英紅已經(jīng)57歲了,可能在很多人眼里她就是個“老太婆”,可那又怎么樣?領(lǐng)獎臺上,她剪了一頭利索的烏黑短發(fā),艷藍長裙勾勒出風情無限;其巔峰狀態(tài)讓大家意識到,多年以前在灣仔乞討的那個小女孩,其美色、其倔強、其聰慧,從未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