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強
著作權法第三條對作品類型的列舉,旨在為版權行業(yè)實務操作和法律適用提供一定的指引,是為社會公眾提供便利而非束縛,不應當理解為對作品類型的限定。
近期,有一種觀點認為:游戲作品屬于著作權法第三條第(六)項規(guī)定的“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簡稱電影類作品),應按照電影類作品對游戲提供保護。筆者以為不妥,淺見如下。
一、游戲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攝制電影并不類似
《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四條第(十一)項規(guī)定:“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指攝制在一定介質上,由一系列有伴音或者無伴音的畫面組成,并且借助適當裝置放映或者以其他方式傳播的作品?!边@是行政法規(guī)對電影類作品的法律定義。在上述定義中,“由一系列有伴音或者無伴音的畫面組成”是指創(chuàng)作的結果,“借助適當裝置放映或者以其他方式傳播”是指創(chuàng)作成果的傳播方式,“攝制在一定介質上”指的是創(chuàng)作方法。如果要從法律上考究何為“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則只能依據(jù)上述定義中的“攝制在一定介質上”。但是,《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四條第(十一)項解釋的對象是“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解釋的內容是“攝制在一定介質上”,兩者均包含“攝制”且核心詞也均為“攝制”,屬于循環(huán)解釋。因此,依據(jù)《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四條第(十一)項的法律定義,不能得出何為“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
著作權法第十五條規(guī)定:“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著作權由制片者享有,但編劇、導演、攝影、作詞、作曲等作者享有署名權,并有權按照與制片者簽訂的合同獲得報酬。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的劇本、音樂等可以單獨使用的作品的作者有權單獨行使其著作權。”由此可見,電影類作品通常有制片者、編劇、導演、攝影、作詞、作曲等作者,通常有劇本。按照理論界和實務界的主流觀點,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是指:由編劇、導演、攝影、作詞、作曲等眾多作者共同創(chuàng)作,以拍攝電影的步驟制作而成。其中,拍攝電影的步驟是指由劇本、分集大綱、分鏡頭劇本,到演員表演、攝像拍攝、導演指導,再到后期剪輯、混音、特效等。
游戲可能有劇本、音樂和后期制作,但沒有演員、導演、制片者,也沒有拍攝環(huán)節(jié)。游戲的制作方法、步驟、過程與電影作品和電影類作品有很大的區(qū)別,不符合電影類作品的定義。
二、將游戲認定為電影類作品將影響權利保護范圍和保護期限
是否將游戲認定為電影類作品,不是一個純理論問題。對游戲作品的定性,還將影響權利保護范圍和保護期限,影響著作權人和使用人的實際利益。
(一)影響權利范圍
著作權法第十條第一款第(十)項規(guī)定:“放映權,即通過放映機、幻燈機等技術設備公開再現(xiàn)美術、攝影、電影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等的權利?!庇纱丝梢?,著作權法對放映權的權利基礎作出了明確的限定,只有美術作品、攝影作品、電影作品和電影類作品才產生放映權。如果將游戲認定為電影類作品,則游戲產生放映權,游戲著作權人有權禁止他人放映。如果不將游戲認定為電影類作品,則游戲不產生放映權,游戲著作權人無權禁止他人放映。
有觀點認為:即使游戲作品的定性影響放映權,電影院也不放映游戲,因此這種認定對實踐沒有任何影響。筆者認為,電影院一般不放映游戲,但游樂園普遍放映游戲。游樂園中的飛機、汽車、輪船、摩托等玩具的電子屏幕長期、大量地放映游戲,其放映行為未必都經過了游戲著作權人的許可。如果將游戲認定為電影類作品,則游樂園放映游戲的行為構成侵權。如此一來,可能違反著作權法保護放映權的立法初衷,超出立法者調節(jié)游戲作品的立法預期,不適當?shù)臄U大游戲作品的保護范圍,影響游樂園的經營自由,過度侵占公有領域。
(二)影響保護期限
著作權法對電影類作品、攝影作品的保護期限作了特殊規(guī)定,即首次發(fā)表之后的50年。除此之外,著作權法對其他類型作品的保護期限作出了一般規(guī)定:“著作權屬于公民的,為作者終生及其死亡后50年;著作權屬于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為首次發(fā)表后50年?!庇纱丝梢?,在游戲作品著作權歸屬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情形下,是否將游戲作品認定為電影類作品不影響保護期限。但是,在游戲作品著作權歸屬公民個人享有的情形下,如果將游戲認定為電影類作品,將在保護期限上直接扣除作者的有生之年,極大地縮短游戲作品的著作權保護期限,不合理地損害游戲著作權人的利益。
三、新類型作品不需要也不可能由法律、行政法規(guī)逐一作出規(guī)定
著作權法第三條規(guī)定:“本法所稱的作品,包括以下列形式創(chuàng)作的文學、藝術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工程技術等作品:(一)文字作品;(二)口述作品;(三)音樂、戲劇、曲藝、舞蹈、雜技藝術作品;(四)美術、建筑作品;(五)攝影作品;(六)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七)工程設計圖、產品設計圖、地圖、示意圖等圖形作品和模型作品;(八)計算機軟件;(九)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其他作品?!庇杏^點認為,著作權法第三條對作品類型作出了限定,除第(一)至(八)項列舉的作品外,其他作品必須符合第(九)項的規(guī)定,即由法律、行政法規(guī)作出明確規(guī)定。
筆者認為,根據(jù)《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的規(guī)定:“著作權法所稱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币虼耍灰蔷哂歇殑?chuàng)性、可復制的智力成果,不論何種作品類型,都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著作權法第三條對作品類型的列舉,旨在為版權行業(yè)實務操作和法律適用提供一定的指引,是為社會公眾提供便利而非束縛,不應當理解為對作品類型的限定,更不是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的額外條件。版權產業(yè)的發(fā)展日新月異,新類型作品層出不窮,法律、行政法規(guī)不必要也不可能對新類型作品及時、逐一作出規(guī)定。以法律、行政法規(guī)沒有規(guī)定游戲這一新類型作品為由,將游戲作品認定為電影類作品,有削足適履的嫌疑,也使游戲作品的法律適用顯得不倫不類、脫離實際。
四、著作權法第三條屬于開放式條款,不應當作出封閉式解釋。
有觀點認為,游戲作品固然不符合電影類作品的定義,也確實應當被認定為新類型作品,但鑒于著作權法第三條第(九)項“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其他作品”的明文規(guī)定,新類型作品的認定在現(xiàn)行著作權法上沒有法律依據(jù),將游戲作品認定為電影類作品實屬迫不得已。
筆者認為,著作權法第三條規(guī)定:“本法所稱的作品,包括以下列形式創(chuàng)作的文學、藝術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工程技術等作品:……”其中,“包括……”屬于開放式表述,而“由……組成”屬于封閉式表述。參照《專利審查指南(2010版)》第二部分第十章第四節(jié)的規(guī)定:“‘包括……屬于開放式權利要求,表示組合物中并不排除權利要求中未指出的組分;‘由……組成為封閉式權利要求,表示組合物中僅包括所指出的組分而排除所有其他的組分?!薄秾@麑彶橹改稀返纳鲜鲆?guī)定可以為著作權法第三條的解釋提供合理的啟示。鑒于著作權法第三條采用“包括……”的開放式表述方式,其中的“包括”可以解釋為“包括但不限于”。因此,在法律適用上,著作權法第三條完全存在合理解釋的空間,即著作權法第三條可以解釋為:“本法所稱的作品,包括第(一)至(九)項列舉的作品,也包括第(一)至(九)項未列舉的其他新類型作品?!?因此,新類型作品的認定在現(xiàn)行著作權法上并非沒有法律依據(jù),將游戲作品認定為電影類作品其實可以避免。眾所周知,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以窮盡列舉的方式規(guī)定了合理使用的12種情形,根本沒有兜底條款,在12種情形之外認定合理使用從字面解釋上完全沒有解釋的空間。但是,在立法滯后的情況下,為了公正處理案件,有些法院從合理使用的立法目的出發(fā),解釋被控侵權行為符合合理使用的實質性要件,取得了良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相比之下,對著作權法第三條作出上述解釋在邏輯上更容易,解釋過程比較合理,解釋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也都很好。因此,我們應當合理解釋著作權法第三條,將游戲作品認定為新類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