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遺珠：四川石窟（上）

雷玉華

佛教在兩漢之際經(jīng)新疆（古代稱西域）傳入中原地區(qū)，其開窟造像的傳統(tǒng)隨即傳入。在古代西域腹心地帶龜茲范圍內(nèi)，今天的新疆克孜爾有我國保存至今最早的石窟寺，它們開鑿于公元3世紀，相伴而來的還有地面寺院、壁畫、塑像，對新疆以東地區(qū)石窟寺和地面寺院的營建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

石窟寺，顧名思義即巖洞里的寺院，是印度佛教徒最早的修行場所，也就是寺院的最早形式，洞窟里面往往有大量的雕刻和壁畫裝飾。佛教在傳播和發(fā)展過程中產(chǎn)生了大量的偶像，偶像逐漸演變成了中國各類藝術形式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從克孜爾到敦煌，從云岡到龍門，絲路沿線留下了無數(shù)座精美絕倫的藝術寶庫。迄今所見代表中國古代雕塑藝術最高水平的中世紀作品非佛教造像莫屬。

新疆的克孜爾石窟、甘肅的敦煌莫高窟，都有壁畫和泥塑，其中塑像幾無保存完好者。穿越河西走廊的絲綢之路上，石窟寺中的佛像皆是泥塑或以石作坯、外表塑泥成像。中原的龍門石窟鐫刻于峭壁之上，但僅有北魏末期和唐朝兩個時代的雕刻。草原絲路上北魏皇室營造的山西云岡石窟僅在當時短暫興盛。絲路中心古都長安、洛陽周圍寺院內(nèi)和崖壁上雕刻的佛像保存至今者大都不過某朝某代，數(shù)量也非常有限。

然而，從佛教初傳入中國至今，佛教藝術的歷史長卷便在巴山蜀水的懸崖峭壁上徐徐展開，清晰又明確，川渝大地的崖畔、村頭就一直沐浴在“佛教光輝”之中，從未間斷。樂山大佛旁的麻浩漢代崖墓上有中國最早的石雕佛像之一，此尊佛像身披通肩袈裟，結跏趺坐，衣褶、姿態(tài)與佛像發(fā)源地印度犍陀羅地區(qū)的造像極相似，它們是如何傳到這里的，至今仍是學者們爭論不休的問題。晚唐以降，北方大規(guī)模開窟造像活動漸漸偃旗息鼓，巴蜀石窟與摩崖造像的開鑿卻日益繁盛，綿延不止，書寫了我國晚期石窟史上最輝煌的篇章。邛崍龍興寺、彭州龍興寺、成都萬佛寺、成都?？账?、成都福感寺（大石寺）……數(shù)不清的古代寺院，隨著考古發(fā)掘呈現(xiàn)出來，一件件佛教造像閃亮著我們的雙眼。

“四川石窟”包括今天四川和重慶兩地的石窟寺，絕大部分是直接在崖壁上鐫刻龕像，我們稱之為摩崖造像，并不是像北方石窟那樣先開鑿洞窟，再在洞內(nèi)造像。截至2016年，川渝兩地已知的古代石窟寺和摩崖造像有8032處（四川5973處、重慶2059處），其中2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樂山大佛與大足石刻），39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已經(jīng)公布的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石窟及石刻類268處，川渝地區(qū)有39處，占全國總量的14.55%，數(shù)量居全國第一。川渝石窟數(shù)量龐大，內(nèi)涵豐富，除樂山大佛、大足石刻等少數(shù)為人所知外，它們大多宛若遺落深山的明珠，漸漸被人淡忘。

通往天府之國的古道與石窟寺

古代進入巴蜀中心成都的交通主要有四個方向六條道路：第一，北面的金牛道；第二，北面的米倉道，北段、南段均可與金牛道合；第三，西面的絲綢之路河南道；第四，長江水道東下；第五，沱江水道經(jīng)瀘州轉陸路南下；第六，川西經(jīng)邛崍、雅安等地往南、往西南有多條支路的茶馬古道。其中前四條是川渝佛教及佛教藝術傳播的重要路線，不僅有文獻記載，還有實物為證。

北面是主道，大量的高僧大德和藝術家們從長安、洛陽經(jīng)金牛道入川；次為長安經(jīng)米倉道入川；再次是絲綢之路上的秦州（今天水）至廣元入川。西面主要是絲綢之路河南道，遠端出青海與絲綢之路主道匯合，這些古道在南北朝時期佛教傳入過程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東面的長江及其支流水道與長江中下游相聯(lián)，尤其是南北朝時期的佛教重鎮(zhèn)建康（今南京）、襄陽（今襄陽）、荊州、武昌（今武漢），遠端通向海上絲綢之路。南面的茶馬古道，主要通至今云南大理州的大理、巍山一帶。前三條是佛教入川之路，第四條是佛教從川西至云南之路。這些古道往往又以毛細血管般的河流水系為倚托，與網(wǎng)絡狀的鄉(xiāng)間小道相連，串起數(shù)不清的村落與城鎮(zhèn)。

盡管佛教入川的前沿碼頭在素有川北門戶之稱的廣元，其北與古代政治中心長安、洛陽相聯(lián)，西與絲綢之路主道河西走廊相通，川渝最早的石窟也開鑿于廣元；但入川弘法僧侶們的目的地卻多是西蜀，西蜀的中心是金牛道的終點站成都。無論是金牛道上的廣元，還是米倉道上的巴中，與成都相比，通通不過是門戶或者過站而已，成都在佛教文化進程中曾經(jīng)的中心與輻射作用無疑是更為重要和突出的。

川渝地區(qū)的石窟寺和摩崖造像主要分布在與古道相聯(lián)的山間河谷，其中嘉陵江、沱江、岷江三江流域幾乎包括了除重慶以東區(qū)域之外的所有漢傳佛教石窟寺和摩崖造像，這當中又以嘉陵江流域數(shù)量最多，分布最廣，其次是沱江流域、岷江流域。嘉陵江流域?qū)嶋H上由嘉陵江干流水系及其兩大支流渠江水系和涪江水系三大區(qū)域組成，三江于合川交匯后經(jīng)重慶流入長江。

嘉陵江流域從東到西，在渠江水系沿線的巴中、通江、儀隴、營山、廣安；嘉陵江干流水系沿線的廣元、劍閣、旺蒼、蒼溪、閬中、南部；涪江水系沿線的江油、梓潼、綿陽、山臺、中江、安岳、遂寧、潼南，及嘉陵江及其兩大支流匯合處的合川等地均有大量石窟寺和摩崖造像分布。沱江流域主要分布在榮縣、仁壽、龍泉、簡陽、樂至、資陽、資中、內(nèi)江、大足、瀘州等區(qū)域。岷江流域的茂縣、都江堰、大邑、邛崍、蒲江、丹棱、青神、夾江、樂山、井研等地都有造像發(fā)現(xiàn)。重慶以下長江流域主要分布在涪陵、萬縣等地。

川渝各區(qū)域的石窟寺和摩崖造像共性較多，但也各有特點。川北地區(qū)分別以廣元和巴中為中心形成兩個小區(qū)域，分布在北方入川的兩條主要通道兩旁及鄰近區(qū)域，均屬于嘉陵江流域。其中，廣元是金牛道上造像最早的地區(qū)，也是川渝造像最早的地區(qū)；巴中是米倉道上造像最多的地區(qū)，其最大的特色是佛帳形龕特別發(fā)達。川西地區(qū)，是指金牛古道上綿陽及其以南的四川西部區(qū)域，以成都為中心，屬于岷江流域及嘉陵江支流涪江流域，它們是川渝地區(qū)的佛教文化中心，是川渝其它區(qū)域佛教造像的主要淵源。川中及川東區(qū)域，是指四川盆地以東的四川中部、東部及重慶，大部分屬于沱江流域，少部分屬于嘉陵江流域，其輻射范圍可達川南的瀘州地區(qū)，這個區(qū)域除了有與川西地區(qū)一樣的大量唐代摩崖造像以外 ，也有中國宋代最集中的密教造像，其來源與天府之國的中心川西密不可分。

川渝兩地所有的石窟寺和摩崖造像旁均有寺院修建，寺院內(nèi)的佛像與壁畫保存下來者極少。但是，金牛道的終點站成都，考古發(fā)現(xiàn)的萬佛寺以及西安路、同仁路、商業(yè)街、實業(yè)街等寺院遺址和佛像令人們驚嘆不已。

東來西往的中轉站

佛教傳入中原的主要通道當然是西域至河西走廊的絲路綢之路，絲路重鎮(zhèn)敦煌在佛教初傳的漢代已經(jīng)設郡。十六國時期，佛教漸漸興盛，先后經(jīng)歷了前涼、前秦、后涼、西涼、北涼五個政權的統(tǒng)治，它們的統(tǒng)治者幾乎都崇敬佛教，他們統(tǒng)治的主要區(qū)域被后世稱為涼州地區(qū)。這一區(qū)域至今存有這個時期的大量佛教遺物，是佛教自西域進入中原的重要中轉站。

四川與涼州相距不遠，絲綢之路主道與絲綢之路河南道將它們聯(lián)結在一起。前秦時期，四川與包括敦煌在內(nèi)的涼州地區(qū)均在其統(tǒng)治區(qū)域內(nèi)。南朝時期，絲綢之路河南道的繁榮，使成都成為了南朝與西域交往的中轉站。

南朝初期，四川受西北包括敦煌在內(nèi)的涼州佛教影響很大，在成都西邊的蒲江龍拖灣還有西涼“嘉興元年”的題刻。北魏平?jīng)鲋葜螅拇ㄊ菦鲋萆用牡胤街?。絲綢之路河南道上的汶川至南齊時還有西涼比丘雕刻的造像碑。成都出土的南朝早期造像中，交腳坐的彌勒菩薩像是包括敦煌在內(nèi)的涼州地區(qū)早期最流行的內(nèi)容與樣式。南朝梁代開始，情況有所改變，四川受到了多方面的影響，尤其是建康（南京）以及從南方海路轉長江而來的印度笈多王朝（公元320年—500年）加上東南亞地區(qū)的影響元素增多。北方的西魏、北周政權控制成都后，又受到來自北方中原地區(qū)的影響。川北的廣元則早早就歸屬北魏政權，在西魏、北周時期與敦煌在同一政權管轄內(nèi)，因此，造像有很大的一致性。

傳說漢代佛教已經(jīng)傳入四川，但迄今所見最早的作為宗教禮拜對向的佛像是南北時期。南北朝時期是我國佛教史上重要的發(fā)展階段，出現(xiàn)了大量的寺廟和造像，但由于南北分裂，地域文化上的區(qū)別，以及與印度等佛教原產(chǎn)地和傳播中轉站之間的交通差別等諸多原因，使各地佛教產(chǎn)生了差異，造像也有明顯的不同。

從漢末佛教傳來之初至南北朝末年，四川地區(qū)在行政區(qū)劃上，時而屬北，時而屬南，時而處于割據(jù)狀態(tài)。南朝264年中，它有一半的時間不在其控制范圍內(nèi)，在歸屬南朝的時期也一直處于邊遠地區(qū)，成都等大部分地區(qū)還歸屬過北面的前秦，川北廣元等地又曾歸屬過北魏，后期全境均歸入北朝政權西魏和北周。在民族結構和文化傳統(tǒng)上，四川與甘隴地區(qū)的關系比與中原或南朝中心地區(qū)更接近；從地理位置和文化因素上看，在南北朝及其以前，四川地區(qū)與北方中原和長江下游建康地區(qū)是不一樣的。甚至因為北方戰(zhàn)亂，由西域東來者常有從涼州經(jīng)四川下江陵、以達江東，而南朝之西去者亦常走此道。甚至長安去江南也有繞道巴蜀者。因而在佛教東傳過程中，四川有著特殊的地位，它雖然不是王朝的政治中心，但它是西北與建康政權之間的交通樞紐，稱得上是涼州、長安、建康等佛教文化中心之外的一個中轉站，它的佛教思想及其藝術形象兼容了以上區(qū)域的一些特點，形成了地方特色。

成都的萬佛寺、石犀寺等多座古寺均傳始建于漢代，這當然不可信。但在成都周邊漢代至兩晉的崖墓中的確保存有大量四川最早的佛祖形象，如樂山麻浩崖墓墓門上、彭山崖墓的搖錢樹上、綿陽漢墓的搖錢樹干上都已出現(xiàn)佛像，它們也是迄今佛祖在中原最早的形象之一。

保存至今的佛教造像比佛教石窟寺開鑿要早。清朝的光緒年間（1882年），成都萬佛寺遺址第一次掘出了南朝佛像，之后，1937年、1945年、1946年、1953年、1954年……又多次在這里挖出佛像。僅1953年的一處工地中就挖出殘佛像200余件。1991年成都商業(yè)街、1994年彭縣龍興寺地宮、1995年成都西安路、2014年成都同仁路、2016年—2017年成都實業(yè)街等相繼挖出了南朝佛像。其實在成都以西的茂汶縣（后分為茂縣和汶川二縣）早在1921年就有一名羌族農(nóng)民挖出過一通大型彌勒造像碑，1983年又發(fā)現(xiàn)了四通南朝造像。這些佛像當中既有涼州僧帶來的涼州樣式遺制，又有從長江下游建康（南京）來的典型南朝風格，還有經(jīng)東南亞、南亞來的印度笈多風格的元素。

南朝畫家顧愷之與陸探微所創(chuàng)造的“秀骨清像”樣式在佛教造像中影響深遠。它最大的特點是：人物多寬袖大袍、細頸斜肩，坐像衣裙重重疊疊懸垂于前，立像衣擺向兩邊飄起，似迎風站立之姿。如今收藏于成都博物館、四川省博物院的南朝佛像便是南朝“秀骨清像”風格的完美體現(xiàn)。

川南川北的造像之異

南朝梁武帝中后期，以畫家張僧繇為代表的豐壯的新風格開始影響佛教造像，人物注重寫實，以“面短而艷”為特征，佛造像中新舊風格并行。從汶川出土的二觀音并立背屏式造像就能看出，南朝后期由“秀骨清像”向隋唐時期健壯風格過渡的痕跡。張僧繇創(chuàng)下的豐壯寫實風格被稱為“張家樣”?！皬埣覙印眰鞯奖狈胶?，首先在北方北齊領域內(nèi)流行，師承于張僧繇的楊子華有一段時間只為宮廷作畫，北齊佛像與南朝后期造像均以豐壯寫實見長，注重表現(xiàn)人體自然線條，這種影響一直延伸到隋代。南北朝后期，受到印度笈多元素的影響，四川出現(xiàn)了一批以突棱狀衣褶、突出的身體輪廓為特征的佛像，同時佛像的裙擺緊窄，曲腿豐腰。

川北的廣元本屬于南朝的范圍，公元504年，由于守將投降，劍門以北的廣大區(qū)域歸入北魏版圖。北魏王朝控制廣元時期，正值宣武帝和胡太后統(tǒng)治，他們都是篤信佛教的統(tǒng)治者，在他們的提倡下，至延昌年間（512年-515年）北魏州郡佛寺多達13000余所。1982年，廣元豫劇團的建設工地出土了由秦州（天水）顯明寺比丘惠楞和平都寺比丘僧政于延昌三年（514年）造的釋迦牟尼佛像，說明當時北魏最邊遠的城市之一廣元城中已有寺廟。這些僧人帶來了北方建寺、立塔、開窟造像的風氣和流行題材，這也是今天我們看到廣元北朝造像風格近于北方的原因。

實物所見四川地區(qū)最早的石窟寺即位于廣元。南北朝時期，石窟寺見于嘉陵江畔的廣元千佛崖和皇澤寺，摩崖造像龕則見于廣元、劍閣以及綿陽?？啐愵愋陀校喝谌愂娇?、中心柱窟與三壁三龕式結合的方形大窟、直接在正壁造像的佛殿窟、摩崖造像龕等。

千佛崖僅存兩個北朝晚期洞窟：大佛窟（第726號）和三圣堂（第226號）。大佛窟為馬蹄形平面、穹窿頂，窟內(nèi)造一佛二菩薩三尊像。三圣堂為方形平頂，三壁開龕，三龕內(nèi)均造一佛二菩薩三尊像，龕楣上均雕二龍回首反顧?；蕽伤碌?5號中心柱窟開鑿于北魏晚期，方形，覆斗頂，三壁及中心方柱四面均開龕。第15號窟開鑿于北周時期，方形平頂，正壁開一個大龕，龕內(nèi)造一坐佛二弟子二菩薩五尊像。

劍閣新縣城（下寺鎮(zhèn)）清水河岸邊崖壁上有7個北魏晚期的道教造像龕，這是目前四川所見最早的道教摩崖造像。其中最大的一龕有北魏題記，圓拱形龕，龕楣二龍交纏，龍首反顧。龕內(nèi)造五尊像，龕外還出現(xiàn)了二護法。

綿陽平陽府君闕上有29個摩崖造像龕，并有多則造像題記。龕型有圓拱形、尖拱形、方形三種。造像組合有單尊像、一佛二脅侍三尊像、雙尊像等。

廣元的北魏佛像磨光肉髻，頸部細長，雙肩瘦削，袈裟下擺寬大，呈八字形分開。菩薩頭挽雙髻，身軀粗壯，帔帛呈X形交叉于腹前，無瓔珞裝飾；劍閣的造像主尊發(fā)髻高細，頸部細長，與陜北道教造像碑上的北魏造像相似；綿陽平陽府君闕上造像則與成都等地出土的南朝造像極相似，只是成都的南朝桃形背屏式造像的背屏被改成了淺淺的小龕而已。這種差異的分界線正好與南北朝后期南北政權控制區(qū)域的界線吻合，劍閣新縣城下寺及其以北區(qū)域為北朝控制區(qū)，綿陽及其以南的成都為南朝控制區(qū)。

（除標注外，圖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