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魚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山峰和草地,它們更不知道什么叫樓房和道路。假如跟魚說世上的情形,它會覺得那是遠(yuǎn)古的事情,不可信。
魚不知道什么叫空氣。如果它暴露在空氣中,覺得到空氣可怕,跟窒息是一回事。
魚畢生所知只有水。較真說,魚并不知道水的存在。對魚來說水并不存在,好像人類察覺不出空氣的存在。
水是從魚身邊流過去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東西,魚也說不清。水是魚的山峰與草地。魚自魚卵孵化成小魚就開始游動,沒在大魚身上吃過奶。水早把小魚跟父母沖散,從此,它的父母是水。水是魚的衣服,是魚的樹林、天空和大地。水吸收了天空的光線,變?yōu)榇渚G。我小時候在紅山水庫游泳,在水下盡量睜大眼睛看周圍,眼睛其實(shí)只睜開一道小縫——水體綠無邊際,像無邊的玻璃瓶子堆在一起,只見得到一米左右的東西,看不清遠(yuǎn)方。不知道早上的霞光照進(jìn)水里,魚看了什么感受。(我應(yīng)該坐車再去一趟紅山水庫,日出時潛水看看水里是什么樣子)。霞光照在水上,像千萬條金蛇拍打尾巴,想鉆進(jìn)水里卻鉆不進(jìn)去。并不是什么東西都能鉆進(jìn)水里。風(fēng)吹不進(jìn)水里,火不能在水里燃燒,人能進(jìn)水是偏得了。霞光像紅菜湯灑了,在水面擴(kuò)展。霞光的金紅被水浪一波一波推到岸上,水用不了這么多金紅,送給土地。從水里仰望天空,紅彤彤的太陽如燒紅的鐵球在岸邊滾動,仿佛要滾進(jìn)水里。水皮兒紅得像鋼水。魚看到,太陽的紅只在光芒里,它本身如一個蛋黃。看一會兒,蛋黃變?yōu)闊氚住L柋砻鏇]有山巒的陰影,更沒有玉兔和吳剛。
魚兒逆流而游。如果魚討巧,搭順風(fēng)車,順流游動。那么,世界上早沒有魚這種物種了。水流是魚的砧板,是鐵錘,無情地鍛造魚的筋骨。魚像頂風(fēng)奔跑的馬拉松運(yùn)動員,到后來他只會頂風(fēng)奔跑。那些順流而游的魚被沖到岸邊,被摔在石頭上死掉了。
我喜歡小魚甚于大魚。我看路邊有人賣罐頭瓶里的小魚。那些魚從頭到尾只有瓜籽皮那么大,精巧活潑地游,仿佛小小的罐頭瓶是一個偌大的池塘。它們昂首游到上面,再悠然潛下,自由,非常自由。小魚半透明,雖然我還說不上它們的名字。它們的身軀里面顯露出一根脊椎,能看出醫(yī)學(xué)所說第一胸椎、第二胸椎、第三胸椎。以及第一腰椎和最末腰椎。這多好,看它就像看到它的CT。它的肉——它好像沒有肉——也半透明,略微有一點(diǎn)腸子。小魚不多吃,太多腸子沒用處。它們游著,比人游泳容易。八段錦有一式曰搖頭擺尾,魚搖搖頭,擺擺尾就往前走,簡潔,沒多余動作。賣魚人看我入迷,拿出另一個瓶子,里邊的小魚更小,只有芝麻大,也看的清脊椎和更小的黑點(diǎn)——腸子。這些芝麻魚的泳姿是蹦,一蹦一厘米高,這是很大的力量啊。水的阻力大,人在水里能憑空蹦自己身高三倍的高度嗎?反正我不能。
上世紀(jì)70年代初,我家下放到紅山水庫邊上的昭烏達(dá)盟五七干校,那段時光真是好啊。鄉(xiāng)村大道上,常見人拎著魚走路。有人一手拎一條魚,老遠(yuǎn)就看得清兩條魚在人手下銀光閃閃。有人背一條魚,手扣魚腮,也是銀光閃閃。有一天晚上,我和干校的大人在一個地方堵魚。夜黑,無月無風(fēng)。一幫人在水深處往岸邊拉掛網(wǎng),把魚攆到岸邊。這地方是水庫泄洪處,魚多。他們在齊腰深的水里形成半圓。黑黝黝地看不清臉。我們在岸邊揀魚,把水里的魚抱出來。笑話——這是我替魚說的話——人在水里根本抓不住魚,宋詞詞牌《摸魚兒》簡直是胡說。魚鱗外邊有一層粘液,比油還滑。魚在水里有勁,撲棱一下跑了。七八斤的大魚在水里能把人打倒。魚像老虎一樣用尾巴打人。結(jié)果,我們沒抓到什么魚,魚不愿出水。岸上的老百姓樂壞了,五七戰(zhàn)士辦蠢事讓他們很開心。在淺灘抓魚要用抄網(wǎng),五七戰(zhàn)士沒聽說過世上還有抄網(wǎng)。
魚一輩子都在游,迴流溯流。水是魚的天空,它們像鳥兒那樣在水里飛,翅膀是短短的鰭。魚像柳樹的樹葉,在河里海里簌簌飄飛。
(若子摘自《半島晨報》2017年2月5日/圖 錦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