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生
一月二月雪在下。三月四月,在積雪中做巢的鳥還在孵化冬天最后一窩蛋。雛鳥離巢時是五月,上千雙翅膀的扇動震塌了鐘塔尖頂?shù)难?,露出朝著四個方向的表盤,八根指針都下垂著,指向地面,是先停了,又被雪壓沉的。看守鐘塔的人從雪底爬上來,給大鐘上好發(fā)條,校正了指針,又回到雪底下去。重新走動的鐘找回時間感,雪終于開始融化,一旦化起來,像退潮一樣快,樓頂?shù)穆杜_、閣樓、樹梢、樹干上松鼠和啄木鳥留下的洞、一截一截旗桿、一層一層陽臺,最后大部分城市連同它的居民露出雪平面——只是大部分,不會是全部。到了九月,雪又開始下。十月,城市又在地面上消失了。
一年中有大半年,這座城市的居民是雪的囚徒,剩下的小半年是在為囚徒生活做準備和必要的補充:把在漫長的冬季中手工編織的地毯和其他工藝品賣給大陸各地遠道而來的商人,購入絨線、布料、彩珠、金銀絲等原材料,囤積食物、修繕房屋、置辦生活必需品、做身體檢查、參加婚禮和葬禮、處理債務(wù)和禮物、認識新生的嬰兒、為死者掃墓。
如果你和商人一起在短暫的夏季來到這座城市,親眼見到這些制作出精美奇譎的手工藝品的“能工巧匠”“民間藝術(shù)家”,一定會大失所望。他們看起來拘謹遲鈍、眼神空洞,像一群夢游癥患者。
但是如果你在冬天留在這座城市,和他們一樣被大雪囚禁,習(xí)慣了寫日記、自言自語、與影子和幽靈下棋,學(xué)會了把時間拆分成無數(shù)細小的單位以描述壁爐中火焰的形狀,聽得見樓上的人光腳踩在毛皮上的聲音,乃至雪鳥的啄食聲和穴居動物的啃噬聲,做完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個夢,換句話說,如果你參與過這座城市的冬季,你會發(fā)現(xiàn)和表面的死氣沉沉恰恰相反,它是一座激烈而豐盛的城市。
電臺節(jié)目中字斟句酌的聽眾留言,傳遞著只能被某個特定的人解開的秘密;鄰居的電話機每天在固定時間響起,只響一個音符,就被迫不及待地接起;在雪地中挖掘通道的除了老鼠還有越獄的情侶,你傾聽他們的笑聲和喘息,不知道他們把挖掉的雪弄到了哪里;更多的人不是用肉體而是用靈魂隱秘而肆無忌憚地相愛;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的人們互相憎恨和折磨,其中總有人見不到第二年的夏季。
每一樁夢境、欲望、愛情和陰謀,都和地毯花紋有著隱秘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這就是這些手工編織的地毯動人心魄的原因。只要和他們發(fā)生交集,你靈魂的一部分也將被記錄在某塊地毯中,以一種涂抹、堆疊、否定之否定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