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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三毒

      2017-08-29 20:41:42孟憲歧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何先生六爺蝎子

      孟憲歧

      五彩蛇

      1962年春,央河公社的食堂已經(jīng)是粒米皆無了。

      公社書記老黃急得腦門疼。

      偏偏,幾個(gè)大隊(duì)的支書一齊找書記求救。

      老黃有氣無力地把手一揮:“沒糧食,還辦個(gè)逑食堂?散伙!”

      大隊(duì)支書們?nèi)玑屩刎?fù):“好,好。散伙!”

      老黃又補(bǔ)充一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

      隨后,老黃就寫了辭職申請(qǐng)。

      據(jù)說,他是央河縣第一個(gè)辭職的科級(jí)干部。

      辭職后的老黃趕緊想法顧自己和家里人的肚子。

      轉(zhuǎn)眼間就到了6月連雨天。

      老黃家住央河村最北頭,離央河最近。

      央河里有魚,可沒人敢撈,那魚都是河豚魚,渾身是毒,吃不得。

      央河兩岸還有一種無毒的水蛇,當(dāng)?shù)厝硕冀形宀噬摺?/p>

      因?yàn)檫@蛇渾身的花紋赤橙黃綠黑,挺好看的。

      央河兩岸的老百姓再?zèng)]吃的,餓肚子,也沒人打五彩蛇的主意。

      大家都說,蛇就是龍的化身,那是神,是仙,萬萬動(dòng)不得。

      辭職的老黃是無神論者,他不信邪,什么神不神的?哪來的神?純粹是迷信思想在作祟!

      有一天,他正在河邊草叢里抓青蛙,猛然發(fā)現(xiàn)一條五彩蛇游過來。

      嚯,好大呀!小碗口粗細(xì),一丈來長(zhǎng)。

      老黃興奮異常,順手搬起一塊石頭朝蛇的頭部狠狠砸去,蛇翻了幾個(gè)滾兒再也不動(dòng)了。

      老黃拖著蛇往家走,半道遇見六爺。

      六爺在村里德高望重。

      六爺當(dāng)時(shí)就嚇傻了,半天緩過氣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罪過,罪過啊!這是龍王爺顯圣??!要遭報(bào)應(yīng)的?!?/p>

      老黃卻說:“六爺,報(bào)應(yīng)不報(bào)應(yīng),咱先不管,填飽肚皮為要!”

      六爺黑著臉連連給蛇作揖:“請(qǐng)龍王爺恕罪!請(qǐng)龍王爺恕罪!”

      老黃把蛇剝了皮,把蛇肉放在鍋里煮了半鍋。剩下的用鹽水腌漬起來以后吃。

      老黃家算是過了蛇肉年,那條五彩蛇肉足足吃了5天才吃完。

      全家6口人,只有小兒子黃小根沒吃。

      不是他不想吃,那幾天他沒在家,等他從姥姥家回來時(shí),只看到了一大堆蛇骨頭。

      為此,他還大哭了一場(chǎng)。

      就在黃小根回來的當(dāng)天夜里,老天爺發(fā)怒了,那大雨跟瓢潑似的下了多半宿。

      睡夢(mèng)中,黃小根聽見了一家人的哭喊。

      他睜開眼睛一看,不知啥時(shí)候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眼前洪水滔滔,哪還有房子?

      老黃家被洪水沖走了5口,就黃小根死里逃生。

      奇怪得很,村里其他人家卻安然無恙。

      六爺圍著那塊大石頭轉(zhuǎn)了一圈,抱起了黃小根。

      從此,黃小根開始吃百家飯,穿百家衣。

      村里人都偷偷說:“老黃家吃蛇,得罪龍王,龍王一發(fā)威,就把他們都弄回東海贖罪了。因?yàn)樗麄兌汲粤她埻跞?!就小根沒事兒,他沒吃龍王肉??!”

      其實(shí),小根能活下來,是父母把他托上石頭的。

      六爺把黃小根送到了學(xué)校讀書。

      六爺臨死前,跟村里人說:“黃小根這小子,福大命大造化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要好好待他!”

      后來,黃小根考上了水利大學(xué)。

      大學(xué)畢業(yè)后,黃小根分配到縣水利局工作。

      他經(jīng)常站在當(dāng)年那塊石頭上仔細(xì)端詳,心里充滿了感激之情。

      他知道,洪水跟他家吃蛇肉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他家房子蓋在石頭旁,表面看,是塊大石頭,實(shí)際上它是巖石,地下大著呢。

      房子沖了,洪水被巖石擋住,不但救了他,也救了全村老百姓。

      如果沒有這巖石,后果不堪設(shè)想。

      后來,黃小根當(dāng)了央河公社的書記。

      1972年大旱,莊稼欠收,老百姓又鬧了饑荒。

      幾個(gè)大隊(duì)支書找黃小根想辦法。

      黃小根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荒坡不是能開墾嗎?”

      一句話醍醐灌頂,幾個(gè)干部互相遞個(gè)眼色,回去后便領(lǐng)著社員開荒種地。

      社員們高興了,誰開的荒誰種,收成歸自己。

      有人往上打了“小報(bào)告”,說黃書記鼓勵(lì)搞“資本主義”那一套。

      央河公社的社員聯(lián)名按手印保他,說荒是大家伙開的,要處分就處分大家伙。

      縣里一見民心不可違,就順了民意。

      雖說免于處分,但必須把黃小根調(diào)離央河公社。

      改革開放以后,黃小根當(dāng)了一任縣長(zhǎng)。

      縣里在央河上游修建了一座中型水庫(kù)。

      原來的河道變成肥沃的水田,有庫(kù)水灌溉,一到秋天,稻菽卷起千重浪,家家高唱豐收歌。

      黃小根這任縣長(zhǎng)凈給老百姓辦事,口碑很是不錯(cuò)。

      紫蝎子

      自1960年始,三年的自然災(zāi)害讓央河人大開了殺戒。

      吃蛇,吃貓,吃蟾蜍,吃老鼠,吃螞蚱,吃青蛙……

      反正,能吃的都吃光了。

      不吃不行啊,不吃肚子餓,不吃就得餓死。

      過去,這些東西看著都惡心,甭說吃了。

      真是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也。

      央河這地方生長(zhǎng)著一種蝎子,這種蝎子通體暗紫色,個(gè)頭大,毒性大,是中藥全蝎的極品。

      央河人也知道,城里人把蝎子用油炸了,當(dāng)成一種美味食品來吃。

      但央河人沒有吃蝎子的。他們善于抓蝎子,賣給供銷社,換一些生活用品。

      紫蝎子是上天恩賜給央河人的好東西。

      王老順是央河方圓幾十里的捉蝎子能手,人稱蝎子王。

      這么說吧,那些個(gè)張牙舞爪的紫蝎子大將軍,只要一遇上王老順,立刻舉起手來乖乖地投降。

      王老順捉蝎子捉了幾十年,從沒被蝎子蜇過。

      可惜,本來是挺好的中藥材,現(xiàn)在沒有人往供銷社賣了,都自己吃了。

      不吃不行啊,沒糧食,肚子餓扁了。

      央河人吃蝎子,就沒有城里人那么講究了。

      城里人吃蝎子,是品嘗,是美味兒。

      央河人吃蝎子,是填肚兒,是活命。

      央河人把捉到的蝎子用開水一燙,撈出來晾干,撒點(diǎn)鹽面,就吃了。

      蝎子的毒性都在尾部,開水一燙,尾部一翹,那毒汁就排泄出來。把浸有蝎毒的熱水倒掉,用涼水沖洗幾遍,便可去掉毒素。

      以前,王老順沒吃過蝎子。

      家里的糧食吃光了,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總不能讓老婆孩子餓著,他便上山捉蝎子。

      村里人都上山捉蝎子,再多的蝎子也會(huì)被捉光的。

      有人就空手而歸。

      王老順從來沒失過手。

      他的眼睛很毒,好像能看透石頭一樣,只要他看一眼,就知道哪塊石頭底下有蝎子。

      這天上午,王老順上山捉蝎子。

      不知為什么,今天的蝎子好像是故意跟他作對(duì)似的,都躲著他。

      中午回來,才抓了幾十個(gè)。

      看孩子狼吞虎咽的樣子,他不忍心跟孩子們爭(zhēng)吃,就悄悄溜回西屋睡大覺。

      一覺醒來后,舅哥來了。

      舅哥手里拎著一瓶子老燒酒,給王老順晃晃說:“饞酒了吧?晚上咱倆過過酒癮?!?/p>

      王老順高興得小眼睛放著光:“好好。我出去弄點(diǎn)下酒菜,你歇著。”

      王老順一溜小跑上了山。

      嘿嘿,真是天隨人愿。

      那些上午跟王老順躲貓貓的紫蝎子大將軍,這會(huì)兒都出來了,靜靜地趴在石板下面,一窩一窩的,很快,王老順就把玻璃瓶子裝滿了。

      這時(shí),紅日西墜,王老順饑腸響如鼓。

      一天沒吃東西了,他感到四肢無力,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

      王老順坐在路旁歇腳。

      恰巧,旁邊有一塊大石板。

      王老順知道,這石板下面一定有貨。

      他猛然一掀石板,密密麻麻的紫蝎子蜷曲在一處。

      他看看已經(jīng)盛滿的瓶子,又舍不得放過這么多紫蝎子。

      他想,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它們吃掉。

      一想到吃,他肚子更難受了。

      索性,就吃。

      他抓起一個(gè)蝎子,把帶毒鉤的尾部掐掉,一張嘴,扔進(jìn)去咀嚼著。

      雖說沒有帶鹽面的滋味好,但感覺還行,好歹能填肚子。

      掐掉毒鉤,一口一個(gè)。

      再掐毒鉤,再一口一個(gè)。

      這窩蝎子共57個(gè),王老順吃一個(gè)數(shù)一個(gè)。

      吃完蝎子,王老順頓覺渾身有力氣,健步如飛。

      舅哥已經(jīng)等不及了,坐在桌前,盯著那瓶酒出神。

      王老順說:“哎呀,今兒好運(yùn),你看,滿滿一瓶子?!?/p>

      舅哥也高興:“你真走運(yùn),我上三回山,總共也沒你半天抓的多!”

      晚飯簡(jiǎn)單,稀菜粥、腌蔥葉、腌黃瓜,還有鹽水腌蝎子。

      哥倆你一盅我一盅,好不痛快。

      舅哥趁著皎潔的月光,晃晃蕩蕩回去了。

      王老順也有一些醉意,早早睡去。

      夜里,老婆感覺王老順的身體有些涼,摸摸臉,也是涼的。

      老婆使勁兒推王老順,可王老順就是不理睬。

      老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哭聲驚動(dòng)了左右鄰居。

      大家七手八腳把王老順抬下炕。

      這時(shí)候,王老順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硬了。

      老中醫(yī)何先生翻翻眼睛,又看看舌頭,再瞧瞧暗紫色的手腳,搖頭嘆息:“是中了蝎子毒,沒治了?!?/p>

      何先生跟大家講,吃蝎子雖說把毒刺拔掉了,但蝎毒難免不殘留在身上,如果不小心,吃多了,會(huì)中毒的。

      大家都替王老順惋惜:蝎子王卻被蝎子毒死,正應(yīng)了打鳥的人被鳥啄瞎了眼的古訓(xùn)。

      荒唐的年代,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

      綠頭蚱

      到了1963年秋,社員們的吃糧問題稍有緩和。

      但都餓怕了,囤里有糧食,也不敢吃干的,總是喝稀粥。

      擔(dān)心哪天再挨餓。

      央河兩岸稻浪滾滾,已是一片豐收景象。

      不知從哪天開始,稻田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螞蚱,褐色的身軀,綠色的腦袋,個(gè)頭很大,專吃稻葉。

      大家都管這螞蚱叫綠頭蚱。

      這兩年,央河人算是開了眼界,餓得沒辦法,啥都吃了。

      光螞蚱就吃了許多種。

      但這綠頭蚱還是第一回看見。

      柳溪逮了幾只,準(zhǔn)備拿回家嘗嘗。

      老中醫(yī)何先生說:“柳溪,這綠頭蚱萬萬吃不得,也是有毒的東西?!?/p>

      柳溪便順手扔了。

      有一天,柳溪發(fā)現(xiàn),稻田里有許多外鄉(xiāng)人抓綠頭蚱。

      他很奇怪,問一個(gè)小孩:“這東西不能吃,抓它干嘛?”

      小孩答:“能吃啊,我們家天天都吃。我們那地方的都抓光了。”

      柳溪大喜。

      立即回家拿了水桶,叫上老婆孩子,一塊兒去抓綠頭蚱。

      當(dāng)柳溪一家人滿載而歸的時(shí)候,村里人也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蜂擁而至。

      一時(shí)間稻田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何先生急了,頓足嘆息:“這是一種毒螞蚱,吃不得啊!”

      沒有人理睬他。

      何先生沒辦法,只好嘴里嘟囔著:“這也是餓逼的,怨不得他們!”

      他雇了一輛小毛驢車,去80里外的城里。

      第二天,何先生拉了滿滿一小車草藥回來了。

      柳溪正從稻田里抓綠頭蚱回來,問:“何先生,進(jìn)這么多藥?”

      何先生答:“這還不夠呢,還得進(jìn)?!?

      柳溪又問:“哪用這么多藥?”

      何先生答:“給你們用??!”

      柳溪呵呵笑:“我們?我們哪來的?。俊?/p>

      何先生也呵呵笑:“這會(huì)兒是沒病,可病在你身上藏著呢,到時(shí)候就出來了?!?/p>

      柳溪說:“那咱們就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p>

      冬天里,柳溪在云霧山里掏了一窩獾子,大大小小5只。

      獾子這東西肉肥得很,跟豬肉差不多。

      柳溪讓老婆把肥肉煉成油,把曬干了的綠頭蚱用獾子油一炸,焦黃的香噴噴的酥酥的,太好吃了!

      第二年一開春,柳溪總覺得腦袋刺癢,就用手抓撓,越撓越癢。

      后來就不癢了,可柳溪的腦袋腫脹起來,越腫越大,頭大如斗,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縫了。

      柳溪只好去找何先生。

      何先生說:“咋樣?是我說得對(duì),還是你說得對(duì)?”

      柳溪連忙說:“你對(duì),你對(duì)!”

      何先生說:“這綠頭蚱的毒素小,來得慢,一般的潛伏期為4個(gè)月,要是中毒太深,就會(huì)成為傻子,但要不了命?!?/p>

      柳溪忙問:“我會(huì)不會(huì)成了傻子?”

      何先生答:“應(yīng)該不會(huì)的。只要你按我說去吃藥,這毒,慢慢就會(huì)排出?!?/p>

      何先生給柳溪抓了3副藥,足足3大包啊。

      不久,柳溪家里的人都開始腦袋刺癢,柳溪趕緊把老婆孩子領(lǐng)到何先生的藥店里。

      看著家里那一大堆中草藥,柳溪感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又不久,村里有一些人都犯了跟柳溪一模一樣的毛病。

      何先生的草藥沒了,就又去城里進(jìn)了一次。

      后來,外鄉(xiāng)人也來找何先生看病。

      這些外鄉(xiāng)人的腦袋出奇的大,大家把這種病叫“大頭病”

      柳溪80多歲那年去城里兒子家過年,兒子在飯店安排了一桌飯菜。

      柳溪盯著其中的一盤菜,有些害怕。

      他問:“這盤菜咋有點(diǎn)面熟呢?”

      兒子答:“誰請(qǐng)你吃過?就這一盤菜,一百多塊呀!”

      柳溪點(diǎn)點(diǎn)頭:“我確實(shí)吃過,你也吃過?!?/p>

      兒子驚訝地問:“我可從來沒吃過?!?/p>

      柳溪眼里有了淚花花:“你小時(shí)候,咱家沒糧食吃,吃的就是這種叫綠頭蚱,有毒啊,不能吃!”

      兒子立即對(duì)服務(wù)員說:“去,把老板喊來?!?/p>

      老板跟兒子是熟人,問:“柳經(jīng)理,啥事?。俊?/p>

      兒子問:“我爸說這盤菜有毒,吃不得?!?/p>

      老板嘿嘿笑:“這盤菜是我店里的招牌菜,一般人想吃還吃不著呢。這叫‘金蟬酥,是用一種叫‘綠頭蚱的螞蚱炸的,這螞蚱跟蟬相似,所以就叫‘金蟬酥,這是經(jīng)過脫毒處理的。隨便吃,安全得很!”

      大家放下心來,這盤菜太好吃了,被大家吃個(gè)精光。

      柳溪卻一口也沒動(dòng)。

      他想起了當(dāng)年的事,心里不是滋味。

      責(zé)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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