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鼎
摘 要:《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作為池莉代表作之一,其對話性在漢味小說的向度上復寫了武漢方言,建構(gòu)了市井風物,留存展示了荊楚之地特有漢味文化;在“新寫實”小說的向度上組織了市民生存話語和政治話語、知識話語間的兩場交流,記錄再現(xiàn)了普通市民階層內(nèi)部話語狀況。這表現(xiàn)了池莉?qū)h味文化的認同與對市民生存話語的皈依。
關鍵詞:池莉小說;漢味小說;“新寫實”小說;對話性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7)07-0106-03
作為池莉小說寫作中期的代表作之一,《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以下簡稱《冷》)既是武漢地域性文學“漢味小說”中之一重要作品,亦是80、90年代“新寫實”小說潮流中涌現(xiàn)的經(jīng)典文本。如是的雙重屬性決定于小說在藝術層面與思想層面所呈現(xiàn)出的鮮明的特點與豐富的內(nèi)涵。此二者的形成與確立同文本總體突出的對話性密不可分。因之,針對《冷》的對話性作出探析,對理解小說的美學價值、思想價值有著重要的意義。
一、《冷》作為“漢味小說”的對話性
《冷》發(fā)表之初即以獨特的“江漢”風味引人注目,成為“漢味小說”代表,這背后是有獨特的武漢城市文化為支撐的。武漢文化的展現(xiàn)很大程度上又依賴于小說突出的對話性。具體說來有如下兩個方面:
(一)武漢底層方言的時間性復寫
方域文學中,作為文化結(jié)晶的方言通常成為作者著力之處。而《冷》“截取生活流”式的線性敘事方法則為這種方言書寫提供了便利:小說的故事時間起于下午4點迄于次日凌晨,其間即是以武漢底層市民的方言對話為主要材料,支撐起了小說文本:
在武漢盛夏的一場奇熱中,體溫計當街爆表,令售貨員貓子與顧客都嚇了一跳,大笑間“這個婊子養(yǎng)的”脫口而出。同事漢珍不愿猜貓子所說的“奇聞”,直言他故弄玄虛,“個巴媽一點也不男子漢”。市民間不論熟識與否,亦不分男女,皆有一份“出口成臟”的爽快。貓子到女友燕華家?guī)蛷N時與鄰居嫂子們的玩笑便是例證:“毛胚子”“好男將”等武漢方言點出了女人們對貓子的亦諷亦賞,其后有關“不賭不嫖”的粗野調(diào)侃“損而傳神”,將武漢市民鄰里間活潑、開放、輕松的氛圍展現(xiàn)了出來[1]。而眾居民當街晚飯后一對夫妻發(fā)生的小插曲,亦較能體現(xiàn)武漢市民獨特的方言言說形式:孩子跌跤,丈夫埋怨妻子,妻子埋怨孩子,用的都是同樣的臟話,幽默的貓子見縫插針地調(diào)侃了一句,卻被嫂子笑著反詰,言語間申明所謂“罵人”的“粗鄙之言”不過是口頭語而已,是武漢人獨具風情的對話方式。此外,如燕華用口頭禪“像個苕”來表示否定,王師傅用“個巴媽”表示默許等,文本中相近的例子不一而足。
池莉在處理這些方言材料時,并未充分地將之與書面語結(jié)合,而是刻意地保留了它們旁逸斜出的藤蔓,粗加剪裁便置入行文。這一去精細化的“復寫”處理,在極大程度上還原了武漢底層社會的語言生態(tài),手法趨于真實而不失藝術感。而武漢方言對話的書寫,反過來輔助了小說中底層市民群像的塑造:武漢話粗俗俏皮,聽來令人好氣好笑,卻也反映出武漢人潑辣精明、率真粗野的性格。市井小民言風粗鄙的另一面,是化煩惱為俏皮話進行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怪味幽默,其實質(zhì)是其應對生活煩惱時的生存智慧,是江漢文化之一重要成分。
(二)武漢市井風物的空間性建構(gòu)
在《冷》的對話中,除方言外,值得我們注意的還有對武漢市井風物的空間性建構(gòu)。但因《冷》自身構(gòu)架的限制,更多的是在市民對話中大量引入相關內(nèi)容,借小說人物之口構(gòu)建具有武漢特色的想象空間:
武漢盛夏有“火爐”之稱,這直接催生了武漢居民以“竹床陣”為代表的消夏方式:“誰家的竹床自有誰家的老地方”。晚飯亦在“陣中”:“……大街兩旁的竹床上都開飯了。舉目四顧,全是吃東西的嘴臉。”“竹床全出來了,車馬就被擠到馬路中間去了?!L長一條街,一條街的胳膊大腿,男女區(qū)別不大,明晃晃全是肉。武漢市這風景呵!”[1]如是,“竹床陣”這一武漢夏日特有風物便展現(xiàn)于讀者目前。其既為消夏安眠之法,又在客觀上提供給武漢市民“夸天”之契機。而“夸天”本身亦是為消磨生活煩惱帶來的精神乏味。此般動機之下,言所知舊事、所熟風物,自然容易成為夏夜竹床邊“夸天”的主題:
小說中的“夸天”場面即由豆皮師傅、跑船廚師支撐,另有街坊老太作為熱心聽眾,3人于人群中一呼一應。在“過早”的討論中,各色飲食紛紛涌現(xiàn):先有各省飲食習慣與武漢食俗的對比,天南海北不一而足卻總比不上武漢;又有本埠小吃的賦式鋪排,各個老字號及其特產(chǎn)構(gòu)成的一張“武漢美食地圖”竟令言說者涎下。在“望梅止渴”的夸張背后,是市民們對自身所處城市文化極深的認同。
在這里,池莉選擇味覺記憶又與以方言為代表的聽覺記憶相對舉,共同構(gòu)成地域文化的重要標識,又以對話形式納入行文,構(gòu)建起了一個從感官上可以親近的想象性空間。如是,借助《冷》突出的對話性,池莉分別展現(xiàn)了武漢方言與武漢風物。以二者為橋梁,讀者方得于文中領略武漢文化,令文本在“漢味小說”的向度上得到價值的豐富。而這其中也包含著池莉自身對“漢味文化”的認同感與歸屬感。
二、《冷》作為“新寫實”小說的對話性
于“漢味小說”之外,《冷》突出的對話性同樣在“新寫實”小說的向度上賦予了文本深刻的意涵。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新寫實”正值高漲之時,池莉等作家的寫作常以“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為標的。這一“還原”在池莉處具體化為“‘建立精神高地企圖的取消”[2]與“將煩惱人生‘神圣化”[3]的一體兩面的處理。關于這一點,池莉有一段自述:“我希望我具備世俗的感受能力和世俗的眼光,還有世俗的語言,以便我與人們進行毫無障礙的交流,以便我找到一個比較好的觀察生命的視點。我尊重、喜歡和敬畏在人們身上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和正存在的一切。這一切皆是生命的掙扎與奮斗,它們看來是我熟悉的日常生活,是生老病死,但是它們的本質(zhì)驚人的動魄,引人共鳴和令人感動。”[4]
由此可知,以《冷》為代表的一系列“池氏”作品,實質(zhì)上是對市民生活的極度仿真,在充滿人工質(zhì)感的“取舍”中,無疑蘊藏著池莉的價值判斷與情感趨向:對以“生活至上”為主題的市民生存的深刻認同。而需要我們注意的是,《冷》的筆觸所始終聚焦的市民階層自身,即是一個含有多重話語的復雜存在。市民階層自身的開放性流動性客觀上為不同話語的共存交流提供了空間。至于生存話語的認同,具體講來,即是在市民階層內(nèi)部生存話語分別與政治話語、知識話語發(fā)生的兩次辯詰中確立起來的。
(一)關于“革命”:政治話語與生存話語的微型交鋒
《冷》作為關注社會的“新寫實”作品,自身具有很強的實時性。小說出現(xiàn)的90年代初,正是現(xiàn)代消費主義浪潮席卷社會各階層之時。生存話語本身就是市民階層中的主流,又憑借自身的物質(zhì)性同消費主義有著天然的密切聯(lián)系,此時氣焰自然大熾。但此前長期于意識形態(tài)領域操執(zhí)牛耳的政治話語,則在80年代初即受到多重話語的攻伐而四處退兵。而市民階層內(nèi)部這兩種話語的交鋒在小說人物對話中即有呈現(xiàn):
竹床陣晚飯時,新聞引發(fā)了一眾街坊的討論,老一輩的許師傅援引毛主席的話批判伊拉克,使用的依然是“侵略者”“下場”等政治話語資源,鮮明嚴肅地表露了自己革命化的政治立場,其言行更多地受政治利益驅(qū)使。但這已經(jīng)無法引起許多人的共鳴,他們對此的態(tài)度已滲入許多游戲的成分,所考慮的也是“亞運會”“賺外匯”等切近于生活的“俗事”。而面對許師傅的批評,大家一句略帶揶揄意味的玩笑話則點明了兩代人的差異:相比于許師傅是“毛澤東思想武裝的”,眾人則“沒有什么思想”,而所謂的“思想空白”的背后是有著以實際生活需要為宗的生存話語作為支撐的。面對化身強有力實在的生存話語,許師傅明白繼續(xù)爭論下去并無意義,于是“和氣地笑了”。
但許師傅所代表的話語依然有一定的生存空間,許師傅自己就在同輩人中憑借話語的趨同性,得到了歸屬感:
許師傅因曾為毛主席做過豆皮又得其夸贊而被眾人尊敬,此一段經(jīng)歷在同輩人中被奉為傳奇,在當事人親自演說故事后,“老人們樂得跟小孩一樣”,仿佛與有榮焉。接著王老太要求再講講“朝鮮國吃四季美的故事”,許師傅說罷,“老人們更樂得不知怎么才好”。在這一段對話中,“毛主席”與“朝鮮國”的象征意義指向社會主義“革命”政治話語自不待言,單就說與聽的行為本身而言,便有深意。王老太的要求暗示著許師傅所說的故事,也許其實已為眾人所知,老人們是為了“過癮”,才重復著聽與說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故事內(nèi)容已不再重要,重復中所實現(xiàn)的,是老人們所認同的政治話語的想象性復歸。
(二)關于“啟蒙”:知識話語與生存話語的輕度碰撞
除政治話語之外,池莉在小說中,同樣設計通過人物對話,引入了一場以貓子為代表的生存話語同以四為代表的啟蒙話語的交流。但有趣的是,所謂的對話實質(zhì)上是建立在誤讀之上的,不具有效性:貓子喜歡四,只因和他說話可以“胡說八道”。兩個人從體溫計爆表的奇聞聊到筆名、本名和學名的確認,討論的內(nèi)容其實前言不搭后語,“溝通”名存實亡。而這在意義層面,二人的對話可以視作90年代初啟蒙話語與生存話語間關系的真實縮影。
業(yè)余詩人四所象征的啟蒙知識話語亦在90年代初倍受嘲笑冷落,處于邊緣地帶,他本人也因“酸文假醋”成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滿腹牢騷的情況下用“他媽的”抒情,以歌聲傳達“流浪”的迷惘。而處處討人喜歡的“好男將”貓子所代表的市民生存話語卻充滿了生機與光澤。他本人對四的高深莫測回應以善意與親近,但這并不能改變不解其意的尷尬局面:
四向貓子宣稱“你的名字叫人!”,而80年代啟蒙知識話語的中心議題之一即是對“人”的發(fā)現(xiàn),四是想讓“貓子”接受知識的啟蒙以發(fā)現(xiàn)自我,但貓子直截了當?shù)暮唵位貞⑽磳⒋俗h題深化下去。隨后,當四興致勃勃地講說自己的構(gòu)思時,貓子卻已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這一對話的驀然中斷也暗示了失去吸引力的啟蒙話語無可挽回的失落。
嚴格意義上講,池莉的寫作重心不在話語差異本身,而是嘗試以對比確立市民生存話語的合理性與正向意義。在池莉的筆下,面對高熱一邊叫嚷著“個婊子養(yǎng)的,我們不活了!”一邊“豪邁地笑”的貓子們、在閨蜜面前放開束縛暢快地以粗俗言語講說故事的燕華們,正是在市民生存話語陶冶下市民階層誕出的寧馨兒。而許師傅們、四們在對話的縫隙中所流露出的一絲無力與無奈,一方面確有其現(xiàn)實基礎,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池莉消解崇高進行精神還俗的必然結(jié)果。通過這種抑揚有致的處理,池莉成功地抱慰了其所認同的市民生存話語。
綜之,《冷》文本自身突出的對話性,令作者得以在有限的篇幅中納入豐富的意涵。無論是從漢味小說的向度言其留存展示漢江荊楚之地特有“漢味文化”的意義,還是從“新寫實”小說的向度談其記錄再現(xiàn)普通市民階層內(nèi)部“話語狀況”的價值,都離不開對對話性的重視。而在細讀基礎上對對話文本進行多方闡釋與探索,則對理解池莉小說創(chuàng)作,推進“漢味文學”與“新寫實”小說研究的發(fā)展都有著巨大作用。
參考文獻:
〔1〕池莉.池莉精品文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497-505.
〔2〕孫先科.英雄主義主題與“新寫實小說”[J].文學評論,1998,(4):54-60.
〔3〕戴錦華.神圣的煩惱人生[J].文學評論,1995,(6):50-61.
〔4〕池莉.寫作的意義[J].文學評論,1994,(5):16-22.
(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