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文學博士,暢銷書作家,文字靈動有趣,就職于高校,電影學碩士導師。作品有《傾車之戀》《為荷包記》《自私》。
忽然很不舍得這樣安靜的夜晚。
從火車站下了車,打車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郊區(qū)太湖邊上的這個度假村。
下著小雨,出租車在濃密的林陰道里又行駛了幾分鐘,把我送到了酒店的門口。車剛走我就后悔沒有要司機的號碼,果然,問了一下酒店的人,說是此地太過偏僻,打不到車,很遠的地方倒是有一個公交車站,但一天也沒有幾輛。
我住的這家破舊的小酒店,前臺是一個出奇瘦小的眼鏡男。他的聲音尖細,特別熱情。我問他到湖邊怎么走,他告訴我直直地走出去就到了,然后問我:你是一個人嗎?我說:是。我直直地走出去,兩旁的樹濃而且高,一個人都沒有,特別安靜,只有層層疊疊的鳥叫聲。若有若無的雨絲,和鳥叫聲一樣細密。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一條小狗,遠遠近近地跟著我,我停下看它,它也停下來,做出無辜而漠然的樣子。
因為下雨的緣故,湖水有點渾濁。這大概是一個開發(fā)失敗的度假村,各種游樂設備都有,可是都被鎖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因為沒有游客。所有標著“美食”的小店門口全部都掛著一把大鎖。
這一片的房子倒是不少的,有一些是酒店,有一些看上去是住宅樓,但沒有人。周末也許會熱鬧些。我在一棟白樓旁邊坐了一會兒,樓頂上一動不動地停著一只鳥??諝?、光線、氣氛都太像希區(qū)柯克的《群鳥》,我不敢回頭,好像一回頭也會像《群鳥》的女主那樣,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身后不知何時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鳥。
走了一路,一個人也沒有遇上,天黑了,又走回來。我住在頂樓走廊盡頭的倒數(shù)第二個房間,對面是個大露臺,雨下大了,風也特別大,嗚嗚地響。黑色的樹浪翻滾著,遠遠地露著一小塊黑色的湖。我暈頭暈腦地去開走廊盡頭的房子,門卡吱吱地響了半天,我抬頭一看,門的上角有密密的蜘蛛網(wǎng)?;氐轿业姆块g,關上窗戶,因為窗戶上寫著:夜間不許開窗。老舊的水管壞了,水一直滴答滴答,像節(jié)拍器。
頂樓少有客人,空蕩蕩的,心也空了一大塊,一只手捂上去,蓋都蓋不住。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還是灰灰的藍,天氣預報是“多云”,云多到看不到云,更看不到太陽。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的天氣。我常常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閑坐著,車很少,人也非常少。有一次酒店幫廚的女孩在我前面走,她是那種典型的廚房姑娘的矮胖體型,穿著廚師的白上衣,緊身牛仔褲,線條粗壯。但是她剛剛洗過了頭發(fā),長長地披下來。她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捋著潮濕潤滑的頭發(fā)。又有一次,一輛電動敞篷車從我旁邊開過去,坐在副駕駛位置的穿吊帶裙的姑娘也剛剛洗過頭發(fā),一根根被風吹散了,飄得很高。
酒店后面的小山坡上有幾棟住宅樓,大概都是城里人用來過周末的——有一棟樓前面,居然養(yǎng)著一只雞和一只鵝,樹枝上垂下來一袋打開的飼料,雞和鵝挺胸收腹地靜默地站著,一動不動。也有很多貓。這里的貓見了人很好奇,要小心翼翼地觀察你半天。你若沒有劇烈的動作,它也并不著急逃走。有一只小貓面相兇惡,臉中間有一道黑色花紋,再大一點,簡直就是一只驍勇的花豹了,可惜膽子小,沒有等我害怕它,它已經兀自逃走了。有一家鎖著門的咖啡店里躺著兩只肥貓。黃昏的太陽光正好暖洋洋地從玻璃門里照進去,一只貓?zhí)痤^,眨了眨眼睛,走到門口,蹲好了,篤定地看著我。另一只貓睜開眼睛不見了同伴,四處找了找,也走過來,懵懂地過來和它蹲在一起。主人看來是放棄了這家店,不知道多久過來一次。好在有兩只貓,不至于孤獨。
四周有很多廣玉蘭樹。廣玉蘭的花大到在北方人看來簡直離譜,像一個小臉盆那么大。也許是因為太大的緣故,花只要盛開馬上就散了,七倒八歪的,露出里面巨大的花心,看起來特別憊懶。花瓣很厚,像動物的皮膚,枯萎后掉下來的花瓣躺在馬路上像一把木勺子,枯黃縱橫的紋路更像動物的皮膚了。
就這么無所事事地閑逛了幾天。臨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復習了一會兒《教父》,這個電影的主旋律音樂稱得上是“入耳殺”——只要聽到了就情不自禁眼睛鼻子都酸澀起來,要釋放點眼淚才能消化掉那音樂帶來的突如其來的情感壓力。
想到明天要走了,忽然很不舍得這樣安靜的夜晚。十點多了又下來到處走走,蟲子們隱藏在黑色的樹叢里,啾啾地高低錯落地叫著。蟲子叫據(jù)說大半是為了求偶,但是人類聽到這樣的聲音只會覺得寧靜清冽。天上有一小團一小團的黑色云朵,在這樣的云朵的襯托下,月亮走得特別快,走出云朵的時候,明亮得不像是真的月亮。我住的酒店在路的盡頭,也不像是真的房子,只有大堂和頂樓亮著燈,像是空懸在黑色時空里的琥珀。我捉住了一只螢火蟲,它撲哧撲哧地在我的手心里發(fā)著光,我松了手,它掉在地上,爬行了半天,一展翅飛走了,帶著它的燈籠。
我對這樣的夜晚束手無策,因為它帶不走,也留不住。
臨走的時候洗手間的水管還在嗚嗚咽咽,我大力一拍,竟然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