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榮先

張充和與王季遷

王榮先

1995年，在美國衛(wèi)斯理大學(xué)舉辦的張充和等人書法聯(lián)展上，她與老友王季遷（左一）等人合影

據(jù)張充和回憶，當年周有光、沈從文各攜心上人拜見準岳父張冀牖稍前，同住蘇州九如巷的王家曾遣媒向合肥四姊妹的大姐張元和提親，提親對象，即后來成為海外書畫名家、六大古書畫鑒藏家之一的王季遷。

想不到這位腦筋開明的父親張冀牖，一聽之下，哈哈一笑說：“女兒婚事，他們自理，與我無干?！?/p>

從此便無人向張家提親。

張家兒女婚姻就開始了他們“自理”的歷程。不久，二姐張允和與周有光的婚姻，三姐張兆和與沈從文的婚姻，都自己成了，父親張冀牖所做的，只是微笑著點頭，承認。

再看提親失敗的王季遷。王生于1907年，從硬件條件看，若結(jié)姻同年出生、家世相當、才貌雙全、同為曲友的張元和，倒也是合適的一對。張充和回憶，“在蘇州我們兩家就是鄰居，我家住九號，他家住十一號，他常跑到我家來看畫”?；蛟S，王季遷看的本就非畫，而是意中人張元和？可惜，兩人不來電，或王季遷也是個卞之琳式的人物，善于談畫而不善于談“話”，落了個郎有情而妾無意。張充和回憶時還補刀稱，王季遷后來娶了太太，他愛吃大蒜，他太太受不了，婆婆對她說：“那，你也一起吃吧！”

此事對張充和當有重大意義。在她不久前才離開的故鄉(xiāng)合肥，她十六年成長過程中所接觸、熟悉乃至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中，許多年紀輕輕就開始守寡，且有十幾歲時抱著亡夫牌位成婚并終老的，那才是她熟悉的世界，也許還是當時的她以為自己要走的世界。如她24歲時在《中央日報·貢獻》所發(fā)表的《尋》一文中反思的，她從懂事起就不知自己來自何處，將欲何之，只知在養(yǎng)祖母調(diào)護下依照其希望的樣子懵懂地生長、發(fā)育?；氐教K州后，見識到一個新世界，這其中，王季遷家的提親失敗及其后發(fā)生在姐弟們婚姻上的一系列自由自主的事情，即使不是開始，也極大地推動了她的自主與獨立意識的蘇醒過程。她逐漸體悟到，深受新文化運動感染且胸懷如此偉大的父親給了她充分的選擇自由，任她“耽擱”，直到1948年遇見美籍德裔學(xué)者傅漢思，以35歲“大齡剩女身份”與之結(jié)縭，次年春，一同赴美，展開人生另一篇章。王季遷，就以此間接方式，在張充和生命軌跡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1961年夏，張充和一家從加州搬到康州新港市，耶魯大學(xué)所在地，與紐約相距不過一兩個小時車程。從而與1949年赴美，定居紐約的蘇州前“芳鄰”、曲友王季遷有了更多的往來。

8月6日，剛剛安頓下來的張充和，在家盛情款待了專程從紐約驅(qū)車而來的王季遷等人。幾天后，她向大弟張宗和報告說：“上星期日項馨吾夫妻，王季銓夫婦（九如巷邊上王公子）都來唱了一天曲子，……王季銓是個畫家，鑒賞家，要算第一流了，太太鄭元素以前也是畫家，現(xiàn)在專門替先生裱畫，裝鏡框，兩人氣味極好。我在這里想當初王家求婚事成了，大姐當又是與現(xiàn)在不同?！?/p>

今昔對比，張充和生發(fā)了些感慨。王家所提親的大姐張元和后來愛上了曾經(jīng)的蘇州昆劇傳習所“傳”字輩頭號小生顧傳玠，并于1939年與之結(jié)婚。顧當時已告別舞臺，改名顧志成，忙于各種生意，1949年赴臺后，一仍如舊，生意冷淡。在非當局者，如張充和等親人看來，大姐的生活過得并不順遂。如今，看到王季遷、鄭元素二人夫唱婦隨，聯(lián)想大姐張元和夫婦生活之不順，張充和不由想象著另一番情景。

其后，兩人常常往來于新港、紐約之間，曲會聯(lián)歡。王季遷，是張充和在美國這片昆曲“沙磧”中僅有的少數(shù)幾位同輩曲友之一，情誼自不同一般。

據(jù)張充和記錄，王季遷對昆曲很是熱衷，近七八年來，還以一個五六十歲之人，學(xué)會吹簫笛、彈古箏。不過，若論段位，看到張充和對唱曲等愛好的癡迷度，聽聞她解釋如此癡迷的理由，王季遷深受啟發(fā)，為之欽佩。1964年12月8日，王季遷等人再赴張充和家曲會。時張充和辭職在家，為全職主婦，撫育一雙幼兒稚女。他們看到張充和又做硯臺，又做笛子，又寫字畫畫，便問她：“你有兩個孩子，這一屋子以及一日三餐，如何有工夫做這么多笛子及其他興趣上的事？”她答：“惟忙者能樂此，不忙者惟有此不樂也?！睆埑浜徒忉?，她是以此作為休息，否則人即毀了。他們初聽大笑，后即以為真理。因為王季遷那個曾經(jīng)被婆婆慫恿著和他一同吃大蒜的夫人鄭元素，如今在異國他鄉(xiāng)，雖能唱曲，能畫，就是不能入迷，故覺得受不了，精神崩潰。對比之下，張充和頗為驕傲地說：“凡所好即迷，寄托就有了，也不管成就，就只是一股勁的向前進，怎能不進步呢。我一輩子打磨不少，可是愈磨愈銳，年齡是到了，可是還心不老。”

一次曲會上，王季遷應(yīng)張充和之請，在她那套記錄下幽幽時光痕跡的《曲人鴻爪》冊頁中，畫了一幅水墨著色山水，落款云：“充和女士屬，王季遷寫，時客紐約?！睋?jù)此冊頁背后故事的整理者孫康宜理解，這幅小畫，似乎在描寫一個海外移民終于在異地找到那種“到處為家”的心靈歸宿，其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境，也是張充和所欣賞的。

詮釋是否恰切，姑且勿論，不過，作為深諳中國傳統(tǒng)筆墨精髓的書畫大家，置身西方藝術(shù)之都紐約及其周邊，張充和、王季遷兩人在對待中西藝術(shù)關(guān)系上，有著不同的理解和實踐。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美國風頭正勁、人人趨之若鶩的流行畫風，為抽象主義繪畫。流風所及，使許多中國傳統(tǒng)畫家改變面貌，走向抽象之路。王季遷即這種轉(zhuǎn)向的代表人物。他在傳統(tǒng)筆墨之中，吸收抽象繪畫某些因素，如采用揉紙、拓印、濺灑、海綿揩抹等偶發(fā)性技法，作為構(gòu)圖的根據(jù)和啟示。開始時隨意涂抹，任其成形，接著用筆略加外廓及渲染，然后細心收拾、補充細節(jié)，形成一種他個人特色的半抽象畫風。

對此，張充和很不認同。她表明態(tài)度道：“今日全世界之抽象畫不難于學(xué)，只是不喜歡。”

談及為在美國畫壇立足并獲得商業(yè)成功，不得不隨大流改畫抽象作品的現(xiàn)實，她堅持自己的傳統(tǒng)立場：“我至今連彷徨都沒有過意在畫園中進一步。眼看換一種方法可以迎合心理賺錢，但是又有多少意思呢。好在目前有丈夫養(yǎng)著我，我不凍不餓?！焙髞硭俅沃厣辏骸拔议_（關(guān)）起門來自己干，好在有碗飯吃，也不想在藝術(shù)上賺錢生活……”

藝術(shù)立場的差異并無礙雙方的友誼。1988年，耶魯大學(xué)美術(shù)館為五位紐約華裔畫家舉辦了一場展覽，最長者即王季遷，畫展題名曰“古色今香”。據(jù)白謙慎解釋，“古色”指畫家作品中的中國傳統(tǒng)筆墨底色，“今香”指作品中包括抽象繪畫在內(nèi)的現(xiàn)代西方藝術(shù)因素。策展人、張充和書法弟子密密·蓋茨請張充和題寫了展覽圖錄中的所有中文名，包括大字招貼“古色今香”。白謙慎描述稱，和遒勁清雋的小楷不同，張充和在寫這四個大字隸書時，追求渾樸的氣勢，羊毫大筆鋪開后，運行時有皴擦，漲墨和飛白造成筆畫邊緣殘缺不齊，在在顯示出碑學(xué)書家所追求的“金石氣”效果。

18年后的2006年，王季遷去世三年后，當年的策展人密密·蓋茨與藝術(shù)史學(xué)者沈雪曼共同策劃，白謙慎參與作業(yè)，在西雅圖藝術(shù)博物館，為張充和舉辦了一場展覽，展出內(nèi)容，包括張充和的各體書法、繪畫，所藏師友書畫，她的文房四寶，及與昆曲相關(guān)的藏品如手書工尺譜、演出的戲服、使用過的漆笛，和收藏的“寒泉”古琴等。與張充和生命息息相關(guān)的各類代表性的文化生成物，都有展出。這是對張充和藝術(shù)即生活狀態(tài)的第一次完整而有系統(tǒng)的展示。畫展的主題，也叫“古色今香”。

兩場跨越時空、主持其事者基本一致的同名展覽，不由人不生出一些比較性的思考。

在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為兩極、廣泛分布的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文化代表人物光譜帶上，張充和與王季遷所屬的，都是極為靠近中國傳統(tǒng)一極的“古色今香”派。在對書畫、昆曲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癡迷和熱愛中，安放他們的生命，并勉力傳承給下一代。不過，西方或現(xiàn)代因素也或多或少、或深或淺、你這我那地留下印痕。比如他們都受過現(xiàn)代大學(xué)教育，在中國學(xué)過英文，接觸到西方文化，其后歲月一直生活在西方世界。相較于王季遷婚姻的說媒提親，張充和是更現(xiàn)代的；相較于張充和繪畫中的中國傳統(tǒng)性，王季遷在中國傳統(tǒng)底色上，添了些西方因素。

因此，以“古色今香”為視角，深入探討張充和與王季遷這一對內(nèi)涵豐厚富饒、在文化傳承與變遷上如此相近又各有特色的人物，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問題，應(yīng)當是個有趣又新意迭出的課題。僅以此文，拋磚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