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不語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 子不語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 《詩經(jīng)·鄭風(fēng)》
一
城南之山,其葉蓁蓁。碧水之荷,其容灼灼。塵陌有柳,顧盼婆娑。
夏至的第一縷清風(fēng)吹來,我便知是時候了。我俯下身伸手向碧池中的含苞菡萏指尖輕點(diǎn),霎時間便開出了夏日的第一朵荷花。十里荷香繞滿岸,隔水盈盈,沁透薄衫。
“你……你是什么人?”我收回手,抬眸打量她一番。十三四歲的少女,粉腮,秀眸,上身著青白色衣衫,下身一襲綠色羅裙,背負(fù)竹簍,眸子里帶著幾分驚愕。
我站在船頭展顏輕笑,意欲開口,她頭上的碧玉簪子卻落進(jìn)了水中。如此,她竟局促起來,臉若粉面芙蓉般渲染開來。見她如此,我竟起了幾分逗弄之心,隨口吟道:“菱葉縈波荷飐風(fēng),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她臉一紅,杏眼微怒看著我說:“果真是只輕薄的妖!”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
待到她的身影漸漸消失,我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一池的荷也跟著我笑,芰荷微動,碧影婆娑。
二
“可是來尋我的?”我站在她身后笑道。聞聲,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眸子里帶著幾分?jǐn)骋猓骸斑€我簪子來?!?/p>
“見到妖竟然還能如此蠻橫的女子,我還真是只見過你一人?!闭f著,我從袖中拿出簪子遞與她,說:“我叫荷華,下次若來尋我,喚一聲‘荷華’便可?!?/p>
翌日,她又踩著細(xì)碎蓮步來了。
“荷華、荷華……”我睜開眼,嘴角揚(yáng)起一抹欣喜之色。果然,她又來尋我了。
“何故你又來了?”
“你還說我,若不是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你還我的簪子竟變成了一朵荷花,我怎會再來找你?”
我笑而不答。她兀自說了起來。
“父親見我手中荷花開得如此之盛,便叮囑說‘可莫要去城南山下的荷塘里?!覇柫藥兹?,他們都說那兒有惡妖,讓我莫要靠近。荷華,他們說的妖是你嗎?”她一雙水眸定定地看著我,像是要看進(jìn)人的心里去。
只是,還沒等我開口她便搶先道:“像你這樣的妖,頂多是只輕薄的妖,怎么會去害人呢?”她說這話時,眉目彎彎,可愛中帶了點(diǎn)兒狡黠。
我說:“你當(dāng)真不怕我嗎?”
“不怕!”她看著我,笑得坦蕩。“這兒荷花最盛,到時候我可以來你這兒采蓮嗎?”
“當(dāng)然可以?!?/p>
……
日影西斜,我從不知我是這樣健談,一晃神的工夫太陽便下山了。離去時,她轉(zhuǎn)身朝我喊道:“我叫柳蘿,住在城南柳陌,若是哪天想找我,吹響笛子我便知道了。”她的聲音很好聽,像一朵花開放的聲音。
她采蓮,我便為她煎茶,清苦的蓮子茶喝在嘴里,微澀。她抿了一小口,看著我道:“蓮子青青心獨(dú)苦?!?/p>
我打趣她:“我的心不苦,你要不要嘗嘗?”
她不回答我,只手托腮帶著微微悵惘:“我只想開一個茶樓,看遍紅塵凡客仆仆,聽盡江南漠北癡念離殤。”
凡塵有什么好的?我如此想著。
只是,我還沒能回味出她這話里的眷戀和向往,城南小鎮(zhèn)一夜之間便發(fā)生了一場浩大的時疫,哀鴻遍野。
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是否如她想的那樣,去了繁華之城開了茶樓。只是,每每吹一曲笛,只有悠揚(yáng)的回聲在山谷回蕩,寂寂無人。
我開始游歷四方,看朝云暮雨,聽北戲南曲,攜一曲悠歌,斂半世浮華。
三
紅塵滾滾,北有云中雙闕,寶馬金鞍,復(fù)道合歡,長安落雪;南有煙波畫船,躑躅青驄,十里桃花,南陌朝云。
錦城南邊有一座戲樓,每日都有妝彩艷麗的戲子咿咿呀呀地唱著,他們唱紅塵紫陌,浮世悲歡。我站在人群最后,竟也聽得入了迷。
“呀!”有清脆的女聲從跟前傳來。原來那女子看不著戲,便跳了起來踩到了我的腳。
“公子,對不起!”她斂眉看著我,眼眸里帶著歉意。
我也不甚在意,低下頭去:“無妨?!敝皇俏乙豢匆娝请p眼睛便愣了愣,“你叫什么?”她抬眸與我相視,眉目彎彎,說道:“我叫朝煙,怎么了?”我掩了尷尬之色,說:“你的樣子像我的一位故人?!?/p>
她笑我,說:“是不是又負(fù)了哪家的姑娘,現(xiàn)在才念及人家的好?”我佯裝微怒,拿折扇敲了一下她的頭。
朝煙?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戲樓往前,更是繁華。那些茶館、繡坊、酒樓鱗次櫛比?!昂扇A!”有清脆的女聲叫住了我。我側(cè)目,是剛才的女子,她站在茶樓里,手指捻著茶壺,應(yīng)該是在煮茶。
“你怎知我的名字?”我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舌尖暈染出清苦的味道。
“你的樣子像我的一位故人?!彼器锏貙ξ倚χf。
我問她怎會煮蓮子茶。她卻歪著腦袋思考,半晌說不出話來。我揉揉她的發(fā),嘆息說:“沒想到你竟忘了……”她茫然無措地看著我。
“蓮子軒”。蓮子——憐子,我又怎會不知其中深意。
漸漸地,她邀我來喝茶的次數(shù)多了,茶樓里便起了風(fēng)聲:朝煙有意于荷華。
那日,我和她在茶樓里對飲,樓下的茶客們便按捺不住了,紛紛起哄。來飲茶的人到底也都是些雅士,隨即便吟道:“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我探頭,果然看見了她系在腰側(cè)的香囊。我起身向她走去,解了她腰側(cè)的香囊,問:“你喜歡我嗎?”她耳根微紅,卻還是搖頭。我再問:“那你為何日日為我煮茶?這茶樓的名字又是何意?”她換上笑顏,也不辯駁,說:“喜歡!”說完,便把香囊給我系上。
后來,我?guī)ケ狈娇磸R宇軒昂的殿樓。長安很是繁華,寶馬香車,金鞭絡(luò)繹??粗L安城里覆蓋了碧彩琉璃的千堆白雪,我曾問她:“我不過一介布衣,卿可愿從此洗盡鉛華?”她站在雪里,眸子里一片盈白,手捧盈盈白雪,說:“愿意。”
她的身后,是白雪,是洗盡鉛華的祈愿。
四
三日后便是大婚。我看著雕鏤合歡花的窗戶只覺心中郁郁不安,當(dāng)我再次看到她時便笑著迎去問:“煙兒可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她環(huán)住我的手臂,聲音如鈴:“準(zhǔn)備好了。”
我穿著喜服騎在高頭大馬上,身后是一頂紅紅的花轎,花轎里有我念念不忘的姑娘。多么美好。
洞房花燭夜,我挑開她的頭蓋將她擁入懷中,然后把合巹酒送到她唇邊:“煙兒,我是妖,你可怕我?”她像是要證明給我看一般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道:“不怕?!?/p>
我笑笑,她喘吁著看我:“荷華?”我褪去此前的一腔柔情:“你可知這酒里有讓你魂魄散去的藥水?”她呆呆望著我,眼里蓄了淚,像是在忍耐極大的痛苦。我深知她為柳魅,卻不曾想到她為何占了柳蘿的身子來與我共結(jié)一世之好。
她倒在我懷里,很虛弱,好像鴻羽一般飄搖易散,“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真身,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那些過往的種種都只是做戲嗎?”她道。
我冷笑:“當(dāng)然不是,那可都是我本應(yīng)該說給柳蘿聽的,只是……卻讓你聽了去。現(xiàn)在,你該把這些還給她了?!蔽夷芨惺艿剑讶粯O度虛弱,甚至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舊用那雙水眸看著我,想是有千般絮語要讓我一一讀懂。
后來,我把柳蘿體內(nèi)的魂魄放在了一朵荷花里,只有這樣她才能依靠荷花重生,只是,我要等上千年才能等到她化身的那一刻。
然而這一千年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不明白。那日我在城南遇見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柳蘿。
一千年后,我終于等到了化身的柳蘿。只是,當(dāng)她自荷中走出的時候,我驚了驚。她并不是柳蘿。她告訴我,她叫朝煙,曾是柳陌的一只柳魅。
五
我叫朝煙,是城南柳陌的一棵柳樹,后來漸漸有了靈識便成了柳魅。同我住在一起的是一戶柳姓人家,那家有個小女兒,生得花般俏麗,水般可喜。
只是,有一日天空突有一道霹靂劈下,硬生生把我劈得半死不活。便是那時,女孩日日照料將我救活了。后來我得知她叫柳蘿,只是她在13歲那年卻突然染病。那時我沒有強(qiáng)大的法力,只能看著她纏綿床榻,香消玉殞。
待她走后,我便附在她身上為她照料體弱多病的父親,以報救命之恩。她本是采蓮女,我便去城南山下的荷塘里打探一番。誰知那荷塘竟是一個輕薄的男花妖的修煉之地。漸漸相處,我才知曉其實他并不是輕薄之人,或許是因為千年來的孤寂,便與我言語頗多。
后來發(fā)生了時疫,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在錦城開了一家茶樓安身立命。只是,我經(jīng)常想起荷華來,便跑去城南尋他?!昂扇A!”我喚他的名字,只有回聲傳來,好像隔著過往的茫茫歲月。
他并沒有出現(xiàn),我把他曾贈我的荷花制成香囊,系于身側(cè)。熟悉的香,讓我感到仿佛那段時光又悄然而至。
或許是命運(yùn)的眷顧,后來我竟又碰上他了。再見的他沒了往昔的逗趣,卻增了幾分煙火氣。我本可重新幻化人形,卻一直寄居在柳蘿體內(nèi),為的就是再次遇見時他可一眼就將我認(rèn)出。只是,他沒能認(rèn)出我,或許是因為凡人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容貌稍變,他只說我似故人。
后來,他說他喜歡我,要與我共結(jié)一世之好。我笑,穿著大紅的嫁衣笑得很幸福。只是,燭光搖曳的良夜,只余我一顆滾燙的淚遁入紅裝,空余寂恨。
編 輯 / 夕 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