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過了一個禮拜,直子始終不曾打電話來。由于直子那兒的電話不能代轉(zhuǎn),星期天一早我便到國分寺去找她。但卻不見她人,原來掛在門上的名牌被拿掉了。木板套窗也關(guān)得緊緊的。問過管理員,才知道她早在三天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兒去,他并不清楚。
回到宿舍,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她神戶的住處去。我想,不管她搬到哪兒去,這封信應(yīng)該都能轉(zhuǎn)到她手上才是。
我坦誠地把自己的感覺寫了出來。我說,有許多事我并不很明白,我也還正在努力地想弄明白,但這需要時間。 而且我無法預(yù)測經(jīng)過一段時間之后,我究竟會身在何處。所以我不能對你承諾些什么,也不能要求什么,更不說些甜言蜜語。因為我們彼此都太陌生了。但如果你肯 給我一些時間,我會盡我所能,讓我們對彼此有更多的了解。總之,我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和你詳談。自從木漉死后,我便失去了一個可以剖腹相見的朋友了,相 信你也一樣吧?我想,我們遠(yuǎn)比想像中更需要彼此,不是嗎?但我們卻徒然浪費了這許多時間,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扭曲。或許那天我不該那么做的。但當(dāng) 時我只能做那種選擇。當(dāng)時我感受到對你的一種親近感和柔情是我所從未體驗過的。我期待你的回音。不管是什么樣的回音都好內(nèi)容大致若此。
然而始終沒有回音。
我的體內(nèi)仿佛失落了什么,但卻沒有東西可以填補,遂成了一個單純的空洞擱在那兒。身子也于是輕得頗不自 然,只有聲音空自回湯。一到禮拜天,我便比以往更頻繁地到學(xué)校去聽講習(xí)。講習(xí)相當(dāng)枯燥,我既不愿和班上的那伙人說話,也不知該做些什么。我一個人坐在教室 的第一排末位聽講習(xí),不跟任何人說話,不吃東西,也不抽菸。
五月底學(xué)校里鬧學(xué)潮,他們叫囂著要“大學(xué)解體”。好哇!要解體就快呀!我心想。讓它解體,然后搞得七零八落的,再用腳去踩個粉碎好了!一點也無所謂。這么一來,我也落個輕松愉快。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需要幫手的話我也可以幫呀!要做就快吧!
學(xué)校既被封鎖,課也就上不成了,我便開始到貨運行去打工。我坐在載貨車的助手位,負(fù)責(zé)上貨卸貨。工作比想 像中更為吃重,頭幾天腰酸背痛,早上簡直都快爬不起來了??墒谴鲞€算不壞,而且只要一忙起來,我就不會意識到自己體內(nèi)的空洞了。我一個星期中有五天在貨 運行上白天班,三天在唱片行上夜班。不打工的晚上,我就在房里一邊喝威士忌一邊看書。“突擊隊”是一點兒酒也不能喝,光是聞到酒味就敏感得不得了,每當(dāng)我 躺在床上喝威士忌時,他就開始抱怨,說是味道太重,害得他念不下書,要我到外頭去喝。
“你出去嘛!”我說。
“可是明明規(guī)定不能在宿舍里喝酒的呀!”他說道。
“你出去!”我又重復(fù)了一次。
他也就不再說什么了。但被他這么一鬧,我也覺得心煩,便獨自到屋頂上去喝威士忌了。
到了六月,我又給直子寫了一封長信。仍是寄到神戶她家里去。內(nèi)容大致同前。在文末,我加了一段話,我說我等她的回音等得好苦,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傷害到她了。當(dāng)我把信投入信箱時,我覺得自己心中的空洞仿佛又?jǐn)U大了。
六月里頭有兩回,我和永澤一塊到市區(qū)去找女孩睡覺。每回都很容易得手。其中一個女孩在我將她推倒在賓館的 床上,正待脫去她的衣服時,她拼命地抗拒,可是當(dāng)我嫌麻煩,不去脫她,一個人在床上看起書來時,她卻又自動靠過來。另一個女孩則是在做愛之后便緊跟著我, 想知道一切有關(guān)我的事。像是到目前為止和幾個女孩睡過啦、是哪里人啦、念哪所大學(xué)啦、喜歡哪種音樂啦、有沒有看過太宰治的小說啦、如果要到國外旅行,想到 哪一國去啦,還有會不會覺得她的乳頭比別人的大啦等等,反正問遍所有問題就是了。我敷衍兩句就睡了。一醒過來,她便要我和她去吃早餐。我于是和她到咖啡店 去點了早餐吃,包括難吃的土司、難吃的荷包蛋、難喝的牛奶。就在那時候,她還不斷地問我,你父親是做什么的啦、你高中的成績好不好啦、你是幾月生的啦、你 吃過青蛙沒有啦等等。我的頭跟著痛了起來,因此一吃完早餐,我便告訴她我打工的時間到了。
“那……我們不能再見面了嗎?”她有些落寞地說道。
“過一陣子再找個地方見面吧!”我說。然后我們就分手了。一個人靜下來后,我突然覺得煩躁不堪,不知道自 己到底在做什么。我后悔自己做了這種事,但當(dāng)時卻又不能不這么做。我的肉體又又渴,只想和女人上床。我和她們上床時,滿腦子想的卻是直子。我想起了黑暗中 直子那白晰的裸體,那叫聲,以及雨聲。然而愈是往下想,我的肉體便愈是渴。我獨自在屋頂上啜著威士忌,一邊想著自己此后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