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流意
云壓得很低,陰沉的天刮著微涼的風(fēng),雨一下就卷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濕熱,又悶。那味道從澆著柏油的馬路縫隙間升起,從路邊薄薄草皮下的泥土地里升起,充斥在整個空氣中。這與老街上的味道是斷然不同的。
乘7路公交,緩緩從城區(qū)駛向鄉(xiāng)下,窗外的景漸漸從林立的高樓變換為成片的田地、零星的房屋,這時再從窗外吹來一陣清爽的風(fēng),你就會立刻感覺到:老街近了。下了車,穿過眼前種滿香樟的馬路,你就看得見老街了。如果想要更好一些的視角,那就走上橋去,兩邊望去就將整條老街盡收眼底。在橋上你可以看見兩排屋子,這兩排屋子參差不齊地落在河的北岸,傍著河長長地伸展開來,中間只隔一條窄巷,這便是老街了。
過了橋往下走,走在窄巷里,身子兩旁是觸手可及的老房子。那每一條爬上灰白色墻面的裂痕里都藏著它自己的故事,它們將這些故事深深嵌在墻頭里,也深深嵌在它們的心頭里。這里是媽媽熟悉的老街。媽媽的記憶里還保存著老街繁華時候的樣子:每年秋收以后,拉著糧食,搖著小小的水泥船,一直搖到街上最東頭的糧管所,糧食一賣,那期待了一整年的夢想就要成真了!沿著街快步往西走,一路上可顧不得東張西望!直奔著東邊橋洞底下的小攤?cè)?,買上一個鮮肉味或者豆沙味的油燉,一口咬下去,那餡兒的香氣便四溢開來,擴散到空氣里,鉆進每一個過路人的鼻子里。拿著熱騰騰的油燉再到街上走一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朝東去。街兩旁的屋子里漸漸傳出了洗菜切菜、鍋與鏟碰撞的聲音,家家戶戶都開始準(zhǔn)備起晚飯來,屋頂上的炊煙裊裊升起,飯菜的香味也透過窗戶飄了出來。如果是晴朗的夏天的傍晚,你甚至還可以搬來一把竹椅,坐到街邊來吃。前屋的大黃狗、隔壁的小黑貓或許會循著香味來到你腳邊,它們絕不貪嘴,只要你丟下一根骨頭,它們便搖幾下尾巴或是蹭幾下你的褲腳,然后心滿意足地叼著去了。
兩年前我來老街寫生,坐在一家的門邊上,那家的老阿婆提著一籃新割下的青菜也坐在門邊上,她滿是褶皺的手上戴著一個銀戒指,那戒指微微有些發(fā)黑了,上頭還有一條不深不淺的劃痕。阿婆低頭專心洗著菜,熟練地將黃葉掰下,將被蟲咬過的地方撕下。那時街上的人還沒如今那么少,每每有人經(jīng)過,阿婆都會抬起頭沖他們微笑著,而那些人也會回應(yīng)一個微笑,或是同阿婆打個招呼,再或是說一句:“喲,阿婆,在洗菜呢!”那個時候,我覺得整條街都在微笑。阿婆又望了望我,湊過頭來看看我的畫,她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她說:“這才是老街呀!”而我的畫里,其實只是往老街這窄窄的街上多添了幾個人。阿婆起身,將兩只濕濕的手在圍裙上抹干,去屋里倒了杯熱水給我。我捧著水杯輕輕吹了口氣,白茫茫的水蒸氣瞬間糊了眼鏡。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可我覺得,那從阿婆銀白色頭發(fā)以及青菜葉子的水珠上反射的陽光,還是穿透了那層水霧,照進我的眼睛、我的心里。
如今是一個傍晚,陰沉了一整天的天空下著微微的細雨,雨絲偶爾在石板路上的小水洼里濺起幾朵水花。老街上冷冷清清,只難得有幾個打著傘匆匆歸家的路人??晌疫€能聽到街邊屋子里傳來的燒飯做菜的聲音,那就像老街的呼吸,一呼一吸都是噴香的,令人著迷的。
外公剛出院那會兒也獨自來了趟老街,他從橋下一直走到東頭,路上碰見一個歲數(shù)相近的公公,似乎有些面熟卻又不記得是誰,更不記得是在哪年哪月見過一面,那人問他:“你是志生還是志明呢?”于是他們就泡了杯茶坐在了街邊,聊了一整個下午。外公說,老街還是沒有變的。
老街還是老街,只是多了新安的路燈,新漆的墻,而那些曾經(jīng)生活在老街上的人們卻都漸漸遠離了老街。我用相機用畫筆記錄下老街,這逐漸清冷的老街,只能給我用以幻想,給媽媽和外公用來懷念了。媽媽和外公都說,真懷念老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