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中

進城的想法，是媒婆婆來了三次以后，才在黒牛心里慢慢出現(xiàn)的。因為每次媒婆婆來，見到娘都是喜笑顏開地，可是一見了黒牛，除了咳聲，就是嘆氣，這讓敏感的黒木心里很不安，他聽得出媒婆婆的意思。

爹是再不會回這個家了，他在城里有了新家。

黒牛想，娘是指望不上爹了，可是娘才四十歲，他需要有一個男人，幫她干地里的活，家里的活。而自己，終究要離開娘，去外地讀書，將來留在城里工作也是可能的，可要是等到那時候再讓娘嫁人，娘已經(jīng)很老了，誰還會再要娘呢？人到老了，身邊總得有個伴啊。

黒牛，你長大了，你要幫著娘找到幸福，這樣，無論你在不在娘身邊，心都是安的。黒牛在心里對自己說，去城里，找爹去，我畢竟是他兒子，總不會攆我走吧，為了娘，豁出去了！

暗自把注意打定后，黒牛瞞著娘去了媒婆婆家，他告訴媒婆婆他要去城里，走之前，請媒婆婆帶他去見那個男人，他說有些事，要跟人家講清楚，不然，心里不踏實。媒婆婆連連說“中，中”，就帶著他去了。

男人是個地道的莊稼人，一臉樸實相，黑紅的臉膛上，一對轉(zhuǎn)動不太靈活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卻是溫和的目光。說話的時候一字一句，不快不慢，有板有眼。三間房的小院也里外透亮。雖然他的模樣遠不及爹，但渾身上下，也干干凈凈的，黒牛在心里試著把他和娘放在一起，感覺還算般配，這讓黒牛放窄的心一下子寬綽了不好。

黒牛對媒婆婆說，我想單獨跟叔說句話。媒婆婆點頭，臨走之前對男人說，這孩子要進城找他爹去，可能有些地方不放心，你們嘮嘮。

院子里，只剩下黒牛和那個男人。

黒牛不說話，眼睛死死盯著男人的眼睛，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近前，把右手手掌攤開，向男人伸了出去。男人也沒說話，看著黒牛把手伸過來，以為黒牛想跟自己握手，就也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

可是，他想錯了，當他的手與黒牛的手一相遇，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錯了，黒牛根本不是想跟他握手，而是要跟他“扳掌”！

“扳掌”是鄉(xiāng)下比手勁兒的一個叫法，就是兩個人互相握著對方的手，然后各自都把勁兒使向自己掌心的方向，誰把對方的手扳倒在自己的掌心里，誰就算贏了。

男人明白，今天這個孩子是想給他一個下馬威，好讓他知道，他有的是力氣，他能保護自己的娘。

男人笑了一下，這個笑是善意的，像一個觀眾一下子就看穿了臺上的戲法，可他并沒有轉(zhuǎn)身離開，而是帶著興致繼續(xù)觀看一樣。

此時，他的手已經(jīng)被黒牛緊緊握在了手心里，一個健壯的充滿了斗志的青春少年的手心里，他感受到了一股力量，一股強大的，持久的，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力量，而這股力量的源頭，來自這個少年年輕的心。

緊握的兩只手掌，壓跑了空氣，卻讓脈搏更清晰，他明顯地感受到一顆年輕心臟有力的跳動，這顆心，充滿了對母親的愛。

男人的手和黒牛的手懸空較量著，彼此掌心依然保持著直立的狀態(tài)。男人粗糙的掌心緊挨著黒木細膩的掌心，這讓黒牛微微放松了一下，他知道這是一雙勤勞的手，母親跟著他，吃穿是不愁的。隨即，他感覺到男人的掌心有汗?jié)B出來，黒木笑了，隨后加大了手勁兒……

一個成熟的男人，面對著為母親幸福而戰(zhàn)的少年，他的內(nèi)心其實早就放棄了贏，趁著黒牛的一個加勁兒，他就勢一個手軟，手掌瞬間被黒木扳倒。

黒牛笑了，他看出了男人有意的妥協(xié)，這是個肯服軟的男人，出不了大格。

“對我娘好點兒，她是個好女人?！秉\牛一邊說，一邊往院外走。

“你想回就回，你娘的家也是你的家！”男人沖著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黒牛要進城了，臨走的這天，娘一滴眼淚也沒掉，娘一邊給他收拾東西，一邊叮囑他到了城里要守規(guī)矩，別丟鄉(xiāng)下人的臉。黒牛聽著，不住地點頭。其實，娘的話他并沒聽進去多少，讓他欣慰的，是娘的態(tài)度，這多少出乎了他的預料。

自從爹徹底從這個家離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年了，這五年，黒?？吹阶疃嗟?，就是娘的眼淚。娘是個小女人，哭聲也小，很多時候，娘的眼淚竟是無聲的，它們就像溪水一樣，從娘的眼睛里緩緩地流出來，沖刷著娘臉上的皺紋和斑點，這讓剛剛四十歲的娘的面龐多了一點生動。

可今天，娘卻沒哭，黒牛細想想，自從和那個男人的親事定下來，娘就沒再流過眼淚，左鄰右舍問起的時候，娘也總是很欣喜地樣子?？磥?，娘是中意這個男人，娘也期待屬于自己的幸福呢。

黒牛就那么認真地看著娘，看著娘在屋子里來回走動著，說著話，他要把娘的樣子刻進心里。

看著看著，黒牛心頭不禁一酸，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對娘來說，是好還是不好，他也不能保證那個男人真對娘好，眼下，他唯一清楚的，就是這一走，再不能天天看見親娘了，再不能天天吃到娘做的飯了。

黒牛緊吸了幾下鼻子，又使勁兒地翻了幾下眼睛，才終于把眼淚憋了回去，他不想娘看出他的不舍，他大聲嚷著，這回黒牛要去城里享福嘍！娘用手敲了一下他的頭，說，去吧，去見識見識，別惦記娘！

一個人坐在開往城里的汽車上，看著熟悉的村莊越來越遠，黑牛的眼淚還是無聲地流了下來，他默默地用手背去擦，一次又一次，被淚水沖刷后的眼睛，越發(fā)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