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秦冀 林科
[摘要]“文化研究”自20世紀上半葉誕生起以來,特別注重對工業(yè)社會中的文學與文化現(xiàn)象進行批評,但少有學者在文獻研究中使用其開放的研究策略。湯洪在《屈辭域外地名與外來文化》一書中將“文化研究”的跨學科、文化廣義化、經(jīng)驗與實踐并重等研究策略引入到他對楚辭的文獻考證中,使得傳統(tǒng)單純依靠小學方法的楚辭研究呈現(xiàn)出全新的面貌。這種研究路徑不僅對楚辭研究是一種視野的拓展,還在相當大程度上再現(xiàn)了先秦的人文風潮與歷史語境,對先秦歷史學與先秦地理學研究也大有啟迪。
[關(guān)鍵詞]屈辭;文化研究;歷史語境;跨學科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9391(2017)04-0090-04
作者簡介:張秦冀(1992-),男,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林科(1990-),男,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世界漢語教育史研究學會會員,研究方向:漢語國際教育與中華文化傳播。四川成都610068自西漢淮南王劉安撰《離騷傳》以降,屈辭之學術(shù)史已演進兩千余年。直到“五四”后西方哲學更為多元的方法論東渡,在中西學術(shù)方法論的碰撞中,二十世紀現(xiàn)代“楚辭學”萌芽,學者們方在著力于語詞訓釋之外,展開屈辭學——這一古老的顯學在跨學科、跨文化視野之下的全新闡發(fā)。這種全新闡發(fā)的具體體現(xiàn)之一可稱之為屈辭學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屈辭學的“文化研究”之轉(zhuǎn)向并非一種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刻意為之,而是有其內(nèi)在動力使然。兩千年來,歷代學人考據(jù)源流、上下求索,為后來者保留了極其珍貴的訓釋遺產(chǎn)。但是當傳統(tǒng)的小學窮盡其能彰顯屈辭之語義學、訓詁學、音韻學意義時,屈辭作為一種文學書寫與歷史書寫的集合體之完整性、豐富性卻因為研究視野的狹窄而遭受某種程度的失落,以是當代的屈辭研究面臨著“詩意失落”與“歷史感失落”的雙重焦慮。如何在文獻學研究與生發(fā)于文學外部的社會歷史研究之間取得一個平衡,這是繼晚清民國劉師培、王國維、梁啟超等學者提出屈辭的南北文化融合說后,當代屈辭學者更急需探究的問題。筆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湯洪教授于2016年1月中華書局出版的《屈辭域外地名與外來文化》(以下簡稱《屈辭》)一書針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具有開拓性意義的闡發(fā),并第一次在屈辭文獻學中引入了具有宏觀研究視域的“文化研究”。這種研究策略的啟示是多方面的,既有利于文獻學研究者產(chǎn)生超越文本的宏觀思考;更對文學、地理學、歷史學等其他學科研究者提供了一種跨學科的研究范例。
《屈辭》一書的研究模式,從屈辭學發(fā)展的內(nèi)部與外部來看,至少提供了四方面的啟示:
其一,對于屈辭文獻的研究者來說,屈原使用的地理詞不應(yīng)該僅僅被當作一種注疏對象,而更應(yīng)該被放置在一個整體的、具體的歷史語境中考察其文化含義。
屈辭中的地理名詞作為一種上古文化遺存的符號,擁有超越地理名詞本身的研究空間,作者采擷屈辭的地理名詞,以此作為切入點,憑借豐富的歷史、考古、地理等文獻資料,詳細梳理了漢代以來屈辭注疏與文獻記載中關(guān)于“懸圃”“昆侖”“流沙”“赤水”等地名的歧說與混用。他指出,這些歧說與混用的產(chǎn)生一方面提醒研究者,僅僅依靠小學或者單純地進行文獻資料研究是必要的,但卻遠遠不夠,要采用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下進行宏觀分析與微觀考察相結(jié)合的綜合研究,因為地理名詞攜帶的歷史意義總是超越地名符號本身;而另一方面,地理名詞攜帶的歷史意義有可能在歷史演進中因為意識形態(tài)的變遷而遭受遮蔽,甚至損傷。所以,有必要在翔實的文獻考證的基礎(chǔ)上對屈辭中的地理名詞進行一場歷史學維度的“現(xiàn)象還原”。
湯洪發(fā)現(xiàn)屈原生活于一個非常特殊的歷史時期,而“先秦”這一政治分期名詞遠不能概括彼時復雜豐盈的歷史語境。這種具體的歷史語境就是貫穿人類整個遠古、上古時代直到屈原時代仍沒有結(jié)束的中外民族大融合、中西文明大碰撞的歷史背景。而這種歷史語境很大程度上被前代研究者忽視了。晚清民國時期提出的“南北文化融合說”也不能完全揭示屈辭蘊含的、具有超越一地一國的宏觀人類學信息。湯洪的研究視野顯然超越了由漢代儒學體系生產(chǎn)出來的大一統(tǒng)的華夏國域概念,也不僅僅局限于“南北文化融合說”。他還原出了先秦時期產(chǎn)生屈原以及產(chǎn)生屈辭的宏觀背景,在此宏觀背景下對屈辭中的地理名詞進行考察。這才能排除“后屈原時代”偏見的干擾,真實地還原出其地理名詞的具體指涉。
以“昆侖”為例,屈辭中“昆侖”出現(xiàn)了五次,而歷來注疏家和文史學家關(guān)于“昆侖”的解釋紛雜歧出,“計有西北、河源所出、仙山、日沒之山、西極之山、西域之國、祁連山、和田南山、阿耨達山等不同說法”(P.39)。湯洪分別梳理了這些“昆侖”的文獻記載后,發(fā)現(xiàn)并沒有使他本人對淆亂頻出的“昆侖”有一個清晰的理解,反而產(chǎn)生了越發(fā)駁雜紛亂之感,但是先秦時代確乎盛行的“昆侖”文化——這一歷史事實又迫切要求研究者給出一個至少相對準確的定義。于是在這種駁雜之中,湯洪發(fā)現(xiàn),這時候必須借助他山之石:其一是域外文獻,其二便是超國域的跨文化、跨文明的研究視野,綜合《圣經(jīng)》《山海經(jīng)》《淮南子》等中西文獻,以阿拉拉特山的“四河”對應(yīng)昆侖的“四水”為假設(shè),進行文獻梳理,考證出了猶太與華夏兩大文明間在此問題上驚人相似的人類學模型,從而推演出阿拉拉特山即昆侖山。
其二,屈辭地理詞研究中,引入文化研究的方法與策略,并非一種學術(shù)時髦,而是契合了屈辭的內(nèi)部特性:屈辭與原始神話、宗教、語言密不可分的有機聯(lián)系。
比如湯洪在研究中時常引入的“跨學科—跨地域—跨文明”研究方法,這一方法既有比較文學的方法論特色,又屬于文化研究的治學策略。具體來看,“跨學科—跨地域—跨文明”的研究視野不僅是對研究者困囿于傳統(tǒng)華夏國域視野下的一種糾正,更回答了一個極為深邃的問題:人類原本同出而異名,但是何種障礙造成了具有終極象征意味的巴別塔的分崩離析?湯洪通過謹慎考察域內(nèi)域外文獻,將屈辭在以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為代表的秦漢官方意識形態(tài)統(tǒng)一運動中被割裂的地理與文化空間重新整合起來,以求通過地理名詞作為切入點,在一種高度開放的宏觀視野中考察屈辭的原初意義,這就有必要從各大文明的原始神話與宗教中獲取關(guān)鍵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