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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音志

      2017-09-07 21:55:29韓永明
      長江文藝 2017年9期
      關鍵詞:駝子大柱東家

      韓永明

      秀吃

      普通話里,“秀氣”是指女人樣子清秀、柔弱、雅致。雨村也說“秀氣”,可這個意思用得少,用得多的是另一個意思:吃得少?!俺浴痹谟甏宀蛔xchi,讀qi,第二聲,和“氣”的讀音差不多。

      在雨村,秀不秀吃是個很要緊的事。姑娘找婆家,三寸不爛之舌的媒婆給男方的家人說姑娘的好,第一句話,“姑娘是個秀吃人。”似乎秀吃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品德。

      因為不秀吃,美滿姻緣黃了的事很尋常。譬如結親,媒人雙方過了話,女方有意思,媒人便帶著男方到女方家去提親,女方要做一頓飯給小伙子和媒人吃。這是禮數(shù)。這時候,小伙子是不能敞開肚皮吃的。要是不留神,由著性子吃,后果會很嚴重,親事會黃了。媒人會呵斥小伙子:“你怎么都不曉得忍一忍呢?和餓牢里放出來的一樣,添飯,路都跑成槽了??吹饺思谊档鬃映鰜砹耍€端起碗去添,八輩子沒吃飽過的?!?/p>

      這應該就是問題的關鍵,吃可以暴露你的家底和家境,甚至教養(yǎng)。

      女方也一樣。女方第一次到男方家,叫“看門戶”,男方也要好好準備一頓飯,客氣的人還會請親戚到場,辦張席。吃飯,也得小心了。男家的姑嫂、堂嫂等等都守在你身邊,給你添飯,趁你不注意,滿滿一勺飯就扣到你碗里了……吃不吃?吃呀,吃完了,你這趟愛情之旅也就不太光彩地結束了。人一走,堂嫂姑嫂話都出來了,“看不出來真能吃啊,我們窮家小戶,哪有這大家當給她吃?”

      是啊,糧食是家當呢。

      說了半天,我要說的只有一句話:在我們雨村,秀不秀吃不是一件小事。下面言歸正傳。

      熊麻子是六小隊隊長。一手農(nóng)活做得好,耕田、耙田、打榨、建房,沒有哪一項能難倒他。還能識些文字,二十四節(jié)氣歌、六十甲子背得滾瓜爛熟,有時還裝模作樣算算天氣。這在鄉(xiāng)下,有點文武全才的意思。

      麻隊長育有三個姑娘一個兒子,姑娘大的,兒子小的。姑娘個個白干白凈,別說麻子,連一顆小雀斑也沒有,模樣周周正正,身材像棕樹一樣直。姑娘一個個長成,像三朵花一樣盛開在麻隊長屋里,羨慕了不少人。有人打發(fā)媒人提親呢,臉上放光的媒人回去時沒一個不灰頭土臉。

      麻隊長有條件:姑娘不到二十五不出門(出嫁)。

      這要求現(xiàn)在看起來,簡直不是要求,但那時候簡直就是故意刁難。政府雖提倡晚婚晚育,女方也才二十二呢,他要二十五!有人在背后罵起人來。“一個麻子九個怪,這話真沒說錯?!薄熬妥屗B(yǎng)在屋里看吧,看他能看到什么時候?”“他一定要把姑娘都霸在屋里,未必還能把幾個姑娘霸到死?!”

      麻隊長為何要提出這么苛刻的條件?隊上分糧是按人頭和工分,四六開,人頭六成,工分四成。嫁出去一個家里就少了一個分糧食的人頭,而且也少了一個掙工分的人。

      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兒子滿堂吃得。

      麻隊長三代單傳,四十五歲上才有了滿堂,有得很不容易。因為滿堂頭上,有過兩個哥哥,都沒存住。大的一歲“丟”了(夭折)。請了觀花娘子來觀花,觀花娘子說,想存住,要把病娃子燒了。麻隊長老婆第三年又生第二個,也是個兒子,長得白粉粉、胖嘟嘟的,人見人愛,可兩歲多時,又患了病。病得不輕,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又沒存住。麻隊長想起觀花娘子的話,把娃子抱到河壩上,撿了一堆干柴燒起來……

      因此,滿堂一出世,麻隊長便嬌貴得不得了。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自然吃是不會少他一口的。

      可偏偏沒吃的。把三個姑娘留在家里,便是麻隊長解決這個麻煩的辦法之一。三個姑娘留在家里,除了有人頭糧、工分糧,還有幾雙能挖野菜的手,并且三個姐姐都不像大肚漢弟弟,秀吃,無論野菜糊還是苕片湯,都可以省幾口下來。

      可姑娘一百歲也是人家屋里的人。麻隊長再怎么不舍 ,二十五歲一到,還是讓姑娘出門了。

      三姑娘出門這年,麻隊長五十九歲,滿堂十七歲。十七歲的滿堂,眉清目秀,身材俊朗。用現(xiàn)在的話說,顏值曝表。麻隊長心中歡喜。可擔憂也與日俱增。滿堂那個好像能裝千軍萬馬的肚子怎么辦?

      這天晚上,麻隊長坐在床頭吸煙,吸了一陣,對腳頭的老婆說,“我想好了,讓滿堂學個手藝吧?!?/p>

      麻隊長老婆不吸煙,解了襖扣靠床頭坐著,等著麻隊長煙吃好了躺下吹燈?!皩W什么手藝?”

      “鐵匠,我想他學鐵匠?!?/p>

      對滿堂學藝的事,麻隊長已經(jīng)想了很長時間了。手藝人一般都做“上工”(在雇主家里做活),飯就在東家屋里吃。手藝好的,請的人多,基本在家吃不了什么糧食,自己這份口糧就省下來了。

      這對老麻來說,不是主要,主要的是在外面做藝總比在自家里吃得飽。村子的人待手藝人,飯食是不能馬虎的。糧食再怎么緊巴,請人做藝,是要做點光飯(沒有摻菜的飯)的,好點的人家還會做點肉放在桌上。

      “鐵匠苦?!崩掀耪f。

      老麻一鍋煙完了,在床邊的踏柜角上磕干凈,把煙腦殼伸到老婆那頭去。老婆麻利地給煙腦殼里摁上煙末,然后把煤油燈靠在煙腦殼旁邊,讓老麻點煙。

      “可吃得好?!崩下榘攘藥卓跓煟瑹熥酉裨旗F一樣在已變成了黃色的蚊帳里翻滾。

      同是招待藝人,但東家待鐵匠的規(guī)格要高于其他藝人。道理很簡單,打鐵是最要體力的活。一塊生鐵要變成鐮刀、變成火鉗、變成鋤頭,那是靠力氣一錘一錘錘出來的。因此,不僅是光飯了,肉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有些人家還會做放了肉丁丁的糯米飯或者放了糖的糍粑。

      “特別是學藝……”老婆把臉往旁邊扭了一下。

      “有好的吃,苦怕什么?”老麻說。

      老婆把戳在被窩里的一只腿收了一下,“我們滿堂那個身板兒哪能打鐵?俗話說打鐵還要本身硬?!?/p>

      滿堂身板確實不怎么行,個子不矮,卻瘦,像豆芽,也不知道那些飯都吃到哪兒去了。老麻好像沒聽到老婆的話,“我們隊上一共兩個鐵匠,王鐵匠和鄭鐵匠,手藝不相上下。王鐵匠刀打得不錯,火色好,鄭鐵匠鋤頭打得不錯,但鄭鐵匠已經(jīng)帶了一個了,不可能再帶了,我們滿堂要學只能跟王鐵匠了。王鐵匠有一樣比鄭鐵匠好,秀吃。這樣我們滿堂就能多吃一口。”

      老婆不再說什么。她明白老麻其實已經(jīng)早拿定主意了。今天跟她念叨這事,只是向她通報一聲,并不是真正和她商量。

      第二天一放工,老麻就去找王鐵匠。王鐵匠正在六小隊做上工。老麻到那兒時,他正吃了晚飯,坐在火弄里喝茶。聽老麻說要兒子跟他學藝,便要老麻去找鄭師傅,他不帶徒。老麻說您這么好的手藝怎么不帶徒?王鐵匠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是句古話兒。老麻說,您年紀大了呢,還怕我們滿堂搶您生意?再說您不帶,鄭師傅帶啊,鄭師傅帶的徒弟不照樣搶您飯碗?王鐵匠說,你回去吧,讓娃兒學個別的。

      老麻跑了三四回,王鐵匠都不答應。最后一回,老麻把王鐵匠拉到東家屋后陰溝里,“撲咚”跪在王鐵匠面前,“王師傅啊,看在我老熊家三代單傳的份上,您就收了滿堂吧,我老熊家的列祖列宗都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

      王鐵匠這才松了口。

      拜師這天,麻隊長親自背了一根豬蹄、兩斤紅糧、三升糯米、一把煙葉,和滿堂一起到了王鐵匠家里。

      當徒弟,清早起來,要給師傅倒夜壺,打洗臉水;師傅吃飯時,要給師傅添飯;師傅放碗時,要給師傅倒茶;師傅要吃煙,要給師傅卷煙,點火;師傅晚上洗腳,要給師傅打洗腳水。這是規(guī)矩。學打鐵,比別的還多幾樣。早晨開工前,要先去生爐子;收工時,要熄爐子,把爐膛里燒凝在一起的碳渣都挖出來,把爐膛清理干凈等等。

      老麻早給滿堂講清楚了。滿堂一條一條記在心里。跟師第一天,早早就起床,給師傅倒夜壺。

      師傅起床洗了臉,東家就叫吃飯了。滿堂低著頭跟著師傅進了灶屋。

      飯桌正中擺著一只銅耳鍋,滿滿的,半精半肥的臘肉片堆成了尖,煮得開咆咆的。耳鍋周圍擺了一圈菜碗,里面是泡廣椒、炒豆豉、炒洋芋片、燉南瓜、燉蘿卜塊等。

      飯桌是大方桌,上方靠著板壁,這是藝人坐的位置。王鐵匠坐到板凳的一頭,留下一頭給滿堂。

      東家有三個娃兒,都是上學的年齡。早已上了桌。

      滿堂坐上去后,東家老婆便把飯遞過來了。先遞給王鐵匠,再遞給滿堂。是加了肉丁丁的糯米飯。

      而東家自己人面前,擺的卻是摻了青菜的苞谷飯。

      東家?guī)讉€小娃兒,望著滿堂和師傅碗里的糯米飯咽口水。似乎可以聽到“咕咚兒”、“吐咚兒”往下咽的聲音。

      摻了肉丁丁蒸出來的糯米飯,油亮亮、白汪汪的,香氣直往喉嚨里鉆。滿堂沒等師傅拿筷子,碗一端就吃起來。早忘了爹要等師傅動筷子后自己才能端碗的囑咐。

      這飯真是好吃,香,又軟又糯,油膩膩、滑溜溜的,似乎入口就化了,滿堂根本沒怎么咀嚼,它們就自己鉆到他喉管里去了。

      滿堂一口氣把碗里的飯扒光了,師傅這時才提起筷子來。

      東家老婆正給師傅搛菜,見滿堂飯碗見了底,便把滿堂的飯碗接過去添飯。她把盛滿飯的碗遞給滿堂時說,“小師傅,您慢著吃,莫哽到(噎著)了?!闭f完又從耳鍋里搛了幾片肉放到滿堂碗里,“也吃點菜。”

      幾塊肉像樹葉一樣被滿堂卷進嘴里。

      滿堂把碗抵在嘴前,手中的筷子在碗里幾個旋轉,第二碗飯又要見底。師傅夾了一塊蘿卜放到滿堂碗里,“吃點菜!”

      師傅聲音低沉,如果滿堂用心聽,師傅這話里是有一點別的意思的。而且?guī)煾祳A的不是耳鍋里的肉,是蘿卜,只要腦殼里稍稍轉一轉,也是會明白師傅意思的。東家講客氣,好吃好喝款待做藝的人,做藝的人也得講點姿態(tài)。糯米飯、臘肉,東家平常哪舍得自己吃?除非是有了大事,來了貴客。所以東家給你搛菜,你得悠著點。東家一家娃娃大小,也都是一年難得聞到葷腥的人,都指望著師傅吃剩下的一點湯湯水水潤潤腸子呢。所以師傅一般在東家搛過兩三次菜以后,就要說夠了夠了,再吃不下去了,而且還會把東家搛到碗里的肉搛到東家孩子碗里,或東家碗里。最起碼也要客套客套。所以,雖然是做藝,吃飯一般也跟做客差不了多少。

      滿堂哪懂這些?師傅夾給他的那塊蘿卜在碗里沒有停留就進了嘴里。肚子里就像裝了一架吸塵器,東西一到他碗里就被他一口氣吸進去了。

      東家老婆給滿堂盛第四碗飯的時候,師傅第一碗飯才吃完。師傅有點過意不去,提醒滿堂,“沒吃過這種飯?”滿堂扒著飯,筷子像在碗里跳舞,“嗯?!睅煾涤终f,“昨天沒吃飯?”滿堂說,“吃了。”師傅說,“飯好吃?”滿堂說,“嗯?!?/p>

      東家明白了師傅的意思,“小師傅……正吃長飯哩。”師傅嘆了一聲。

      師傅的空碗已被東家老婆拿去添飯,師傅這時站起來,要東家老婆不要添飯了,他飽了。

      風卷殘云。滿堂這一碗飯又見了底。東家娘子慢慢站起來,把滿堂的碗接到手里,“小師傅,糯米飯沒得了,只有苞谷飯了,還摻了點菜,給小師傅添一碗?”滿堂嘴里嚼著,“好,好?!?/p>

      東家娘子也沒想到這個小師傅這么能吃。她準備的糯米飯,含了兩個師傅中午飯,還指望幾個娃兒也嘗一點的,沒想到都被這個不起眼兒的小師傅一掃而光。

      師傅看到幾個娃兒眼睛一直瞪著滿堂。

      滿堂把東家娘子遞過來的一碗苞谷飯接到手里,碗在手里幾旋,一碗苞谷飯又沒了。滿堂望望東家娘子,可東家娘子沒有接過碗去盛飯的樣子。滿堂就站起來自己去盛,這才發(fā)現(xiàn)飯甑子里只剩下一個甑底子了。這才用手抹了嘴,意猶未盡地把碗放下。

      去上工,滿堂拎著個篾殼子熱水瓶和一個泡茶的銅罐,跟著師傅走。出門沒多遠,師傅便問滿堂,“我咳了幾聲你沒聽到?”滿堂說,“沒?!睅煾涤终f,“我撞你胳膊你也不曉得?”滿堂說,“不曉得?!?/p>

      師傅不再問了,心想滿堂一定是餓極了,或者是第一次吃這種招待飯。吃得幾天,肚子里有了些油水,就不會再這么吃了。

      沒想到看走眼了。五六天過去,滿堂的飯量一點也沒見減。師傅實在憋不住了,睡覺前便問滿堂:“你爹給你講過些學藝的規(guī)矩沒有?”滿堂站在床邊,摳著腦殼,說說了,要聽師傅的話。師傅又說,“吃飯呢?”滿堂想了想說,“說了,把飯吃飽。”師傅說,“沒說要你惜到些(控制自己)?”滿堂又摳腦殼,“沒?!睅煾嫡f,“你在家也是這么吃的?”滿堂說,“嗯。”

      師傅似乎明白老麻為何要給他下跪磕頭了。在心里說,老麻呀老麻,你這個算盤打得可真正好。“以后吃飯,不能由著自己性子來,惜到點兒。藝人嘛,要像個藝人,莫讓別人說我們是大肚漢?!睗M堂說,“嗯?!睅煾颠€是不放心,又說,“我咳的時候,你就放碗?!睗M堂說,“嗯?!?/p>

      滿堂答應得蠻爽快,可一上飯桌,師傅的話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去干活的路上,師傅問他,“你沒聽到我咳?”滿堂說,“沒?!睅煾嫡f,“我咳那大的聲氣呢?!?/p>

      滿堂確實沒聽到,他只要手里端著碗,就是打雷,他也聽不到。師傅嘆了一聲,“我給你定個碗數(shù)吧,一頓,大碗三碗,小碗四碗,吃完了就放碗,聽到了?”滿堂說,“聽到了?!睅煾嫡f,“記到了?”滿堂說,“嗯?!?/p>

      可到了桌子上,完全不是這回事情。師傅問滿堂怎么忘了,滿堂說,“他們硬要給我添,添到碗里我就吃了?!被蛘哒f,“我沒記住碗數(shù),我記著只有四碗?!?/p>

      師傅有點無轍的感覺。

      這日又轉了一個東家。孩子多,滿堂和師傅上桌子時,桌子三方的板凳上都坐滿了小娃兒,大大小小六七個。桌上放著一只叫“沖天炮兒”的鑄鐵鍋,有幾小片肥肉在水上漂著??粘鰜淼囊环椒帕藘赏氩耍煌肴怍昔?,一碗蛋皮子。幾個小家伙,有的直接用手去拿肉粑粑、扯蛋皮子,有的就去打拿粑粑和扯蛋皮子的手。

      東家娘子見師傅和滿堂坐好,就添了飯遞到師傅和滿堂手上。

      師傅和滿堂碗里的飯是摻了肉丁丁的糯米飯,而東家人自己是拌了青菜的苞谷飯。

      那碗肉粑粑是桌上最好的菜。東家一上桌,就給師傅和滿堂搛了幾塊。這時候,幾個小家伙也把筷子伸到肉粑粑碗里了。東家用筷子敲著那些小手。

      師傅把東家搛到自己碗里的肉粑粑搛給他旁邊一個小家伙碗里。東家娘子這時把蛋皮子掀到?jīng)_天炮兒里去煮,用筷子攪了幾攪,然后搛給師傅和滿堂。

      一叢筷子一起轉移到?jīng)_天炮兒里。一鍋的筷子,在沖天炮兒里打架。

      師傅又把碗里的蛋皮子往幾個小家伙碗里夾去。

      只有滿堂仍像往天一樣,碗往嘴上一靠,三下五除二,把肉粑粑、蛋皮子、糯米飯都攪下肚了。

      東家娘子給滿堂添了一碗。

      東家娘子給滿堂添第三碗時,師傅瞟了東家娘子一眼,感覺到東家娘子動作有點不利索。

      眨眼滿堂第三碗飯吃完,東家娘子又過來接滿堂的空碗,要去添飯,師傅咳了幾聲,并用胳肘碰了一下滿堂。滿堂想起來了,說,“我……吃飽了?!睎|家娘子把滿堂的飯碗拿在手里,“小師傅您莫客氣哦?!睅煾第s緊說,“他秀吃,只能吃這么多。”

      滿堂下了桌子。

      師傅也找到了讓滿堂少吃點的辦法。一家一家做下去。每當滿堂吃了三碗,師傅估計差不多了,東家娘子要給滿堂添飯時,師傅便說,“他秀吃。”滿堂就只能“秀吃”了。

      學打鐵,先是掄大錘,行話“幫錘”,師傅手里有個小錘,叫“叫錘”,叫錘往哪兒打,大錘就要往哪兒打。要的是勞力。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餓了,大錘就搶不起來,錘到砧子上沒勁。每天吃過飯上工,滿堂掄一歇工夫,就有些掄不動了。師傅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心想,人都是慢慢習慣的,也并不說什么。

      這天下雨。隊上放了假。村里有不少人圍過來看打鐵。師傅比平時有興致,叫錘砸下去很有力。滿堂的大錘也比往天舉得高。

      有專人拉風箱,爐火熊熊。鐵坯扔在爐火里,霎時便燒得透亮欲滴。一錘下去,火花四濺。

      有人夸滿堂錘幫得好,說真是名師出高徒。

      滿堂更帶勁了,一錘砸下去,砧子上像放煙花。

      可掄了一會兒,“煙花”便漸漸小了,有時甚至連叫錘的節(jié)奏也跟不上。肚子咕咕叫,膀子沒勁了。滿堂說要歇口氣,“咕咚咕咚”灌了一缸子水,坐了一會兒,又上場了。

      又掄了一會兒,滿堂便堅持不住了,汗從眼瞼皮子上掛下來,流到眼里。滿堂有些看不準砧子上的東西了,揪起肩上的毛巾揩汗,可就在這時,人像軟面條一樣癱到地上了。

      師傅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叫了兩聲滿堂,沒聽見應,趕緊丟了叫錘,過來弄滿堂。

      師傅把滿堂抱在懷里,掐滿堂的人中,拍滿堂的臉,才把滿堂拍醒過來。

      滿堂吃了中飯,就好了。吃中飯時,東家娘子要給滿堂添飯,師傅沒說他秀吃。

      到晚上收工,師傅便對滿堂說:“今晚上你回家一趟吧,叫你爹過來,我有話給他說。”

      滿堂吃了夜飯回家,把老麻叫來了。師傅把老麻叫到屋后,要老麻把娃兒領回去。老麻說,“滿堂做錯什么了?我把他交給您時就說過了,您當自己的娃子,罵得打得?!睅煾党粤艘魂嚐?,說了他上午暈倒的事。老麻吃了一陣煙,問道,“是不是沒吃飽?”師傅沒隱瞞他說滿堂秀吃的事。

      老麻說,“就是東家多一兩碗飯的事。”師傅說,“人家請我們打一天鐵,我們最多打三把鐮刀、兩把彎刀、兩只挖鋤。這么些東西,下河去買,多少錢?人家一天供我們吃繳,三四斤米,兩三斤肉,不簡單,還有煙,還有茶,還有鐵還有碳,這要好多錢?”老麻說,“哪個算這個賬?”師傅說,“我算。你可能不清楚我為何不帶徒弟吧,帶過幾個,都能吃。別人都不敢輕易找我做藝了?!?/p>

      老麻悶了一陣,問師傅,“他每天自帶一斤糧食行不行?您只管他吃飽,莫餓到他?!?/p>

      滿堂到底還是學會了打鐵,三年學徒期間,老麻鉆天拱地、勒緊褲帶硬是讓滿堂帶足了糧食。

      可滿堂出師后,沒有再做過上工。這時,在家種田的人少了,不再請人上門打鐵。滿堂便自己開了一家鐵鋪,打些菜刀、火鉗賣。漸漸地生意越來越少,滿堂就把鋪子關了。

      再后來,村里人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田都荒了,滿堂就找人家要過來種,種了好幾十畝。

      滿堂每年可收到好幾十擔糧食,養(yǎng)十幾頭大肥豬,吃不完,還要賣一些。日子過得愜意,唯一的缺憾是現(xiàn)在有了,又秀吃了。滿堂常常就跟老婆念叨:沒得吃的時候吃得,有吃的時候又吃不得了,人是個賤骨頭。

      老爹麻隊長前幾年中了風,癱在床上不能起來,那日滿堂從鎮(zhèn)上買了一輛推車回來,把老爹弄上推車推出來曬太陽,便問爹,“古話說,一個人一輩子吃好多穿好多,是有一定的,是真的嗎?”

      老麻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為你那個……大肚子,老子……差點把……命送了?!?/p>

      老麻說的是他用茶葉和煙葉去大嶺那邊換糧食遇上老虎的事,過去也給滿堂講過。

      老麻又說,“你師傅……是個好人,其實,他……秀吃……是裝的,也許他就是餓……死的,打鐵……哪不能吃呢……可是沒……趕上好時候……過年,你多給他燒點紙……”

      作劁

      “作劁”二字究竟是該寫作“坐敲”還是“作翹”,還是什么別的,我不知道。因為無論怎么寫,似乎都與意義相差很遠。它的意思是:一個人行為反常、出格,不合常理,即將倒霉。如,小孩惹了禍,大人訓斥:“你給老子作劁,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p>

      在雨村,這個詞使用頻率很高。朱駝子怎么也想不到,一句“作劁”,會讓他過上另一種生活。

      朱駝子是個補鍋匠,之所以補鍋,是因為他背駝得厲害,尋常走路,人在后面看不到他的頭,只能看到他后背上像駝峰一樣的一個大包。這天他正在十隊大屋場泥瓦匠周大齋當門口的大柿子樹下補鍋,大隊袁書記領了幾個干部模樣的人來了。袁書記望著其中一個胖子說,“劉院長,這就是老周家,是我們這兒衛(wèi)生最好的,您和幾位醫(yī)生就住他家?!眲⒃洪L說,“可以。”袁書記指著周大齋旁邊的兩戶人家說,“來做手術的,就住那兩家。我讓他們把鋪睡(床位)都騰出來了。”劉院長說,“可以。術后不能走太遠的路?!痹瑫浾f,“兩個女護士,就住學校里吧,跟兩個女老師住?!眲⒃洪L說,“手術室呢?”袁書記說,“老周家樓上。他屋上放了三塊亮瓦?!?/p>

      說完一行人才進了屋。

      袁書記和劉院長的話朱駝子聽得明明白白。想都不要想,這些人是來搞結扎的。

      近兩年,計劃生育越抓越兇?!皟蓚€的吃藥、上環(huán),三個的結扎,沒得商量。”可實行起來很難。尤其結扎難,誰都不愿意挨這一刀。袁書記、婦女隊長高粱花、民兵連長胡良慶等挨門逐戶做工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十三個小隊落實了七個愿意結扎的人。

      朱駝子正往一個眼里灌鉚釘,灌了好幾次才灌進去了。他使勁往鉚釘上砸了一錘,罵道,“你個狗日的作劁!”

      這時袁書記正好從老周家出來。袁書記沒看朱駝子,朱駝子不曉得他聽到?jīng)]有。

      袁書記走后不久,朱駝子便把鍋補好了,攤子一收,走路了。

      路上,朱駝子聽見高音喇叭響了,是袁書記在喊話?!案餍£犠⒁饬?,公社衛(wèi)生院劉院長帶領的計劃生育工作專班今天到了,請有結扎同志的小隊長明天一早,就將結扎同志送到十隊大屋場來……”

      第二天一大早,袁書記和高粱花就到了大屋場??商栍幸恢窀透吡耍Y扎同志一個都沒來。在院壩里散步的劉院長看了一下手表,望著袁書記說,“怎么人還沒來?”

      袁書記望幾眼遠處,“劉院長放心,他們這是給老子挨慣了?!痹瑫涀焐线@么說,心里其實也有點擔心,讓他們打早來的呢。未必今天還賴在床上揪個豬尾巴?

      吃飯的時候,袁書記端了一碗飯,就到院壩子里,站在柿子樹下,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望路上。

      劉院長吃完飯,端著茶杯出來,問袁書記:“來了幾個?”

      袁書記碗里的飯吃完了,他拿筷子敲一下碗,“狗大爺(賤骨頭)!老子好酒好菜,好言好語叫他們,他們給老子和挨命的樣,是要老子拿繩子捆的。劉院長您放心,您只管要人準備家伙(做手術的器具),我保證把人搞到?!?/p>

      袁書記說完,就喊高粱花,要高粱花跑一步,去找一下民兵連長胡良慶,叫胡良慶帶幾個基干民兵上門去請人。

      幾個醫(yī)生吃了飯,把白大褂都換上了,從周大齋屋里出來,到院壩里曬太陽。

      又等了一大歇,十隊和一隊的隊長領著結扎同志來了。袁書記問十隊隊長,住這么近,怎么現(xiàn)在才來,十隊隊長指著馬尚紅說,“他婆娘不讓他來。早晨打架了?!?/p>

      等到下午一點,七個結扎同志才到齊了。五隊的劉大柱和七隊的王石頭還是胡良慶帶著基干民兵“請”來的。

      面對這些姍姍來遲的結扎同志,袁書記憋著一肚子火??伤麤]讓火發(fā)出來。他開個玩笑:“你們在家里生活好些?還是想到十幾天不能和老婆親熱,還要趕個早工?昨天就說了,要你們過來趕早飯,有肉有蛋,可你們偏偏要挨到現(xiàn)在,你們要給大隊節(jié)約?”

      兩個女護士早到了,七個結扎同志一到,女護士就登記他們的名字,給他們量體溫。幾個男醫(yī)生在周大齋樓上用門板搭起了一個手術臺。消毒的高壓鍋也吼叫起來了,“噗噗”的出氣聲,從周大齋樓上傳了出來。

      袁書記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

      可想不到一頓飯吃出問題。七個結扎同志把肉把蛋吃了,一起找到在柿子樹下戳牙齒的袁書記,說要回去,因為都說他們結扎是作劁。

      “劁”在雨村就是閹割的意思,所以,閹割豬羊狗等,都說成“劁豬子”、“劁羊子”、“劁狗子”。專事閹割的獸醫(yī)也叫“劁豬匠”。

      袁書記站了起來?!笆裁词裁词裁??作劁?”

      “這是罵我們是豬、是狗呢?!瘪R尚紅說。

      “扯雞巴蛋!別人說劁就是劁?”袁書記說。

      馬尚紅說,“不是劁是什么呢?都說這就是劁。我們挨這一刀,還要背個作劁的名義。”

      王石頭說,“身上少了一坨,閻王都不要?!?/p>

      高粱花見他們都圍著袁書記,過來解圍,“你們胡攪蠻纏呢。給你們講過多少遍了,結扎不是劁,什么都不會割你們的,你們身上的東西一丁點兒都不會少,只是在那個地方開道口子,把那個管子扎住。這有什么影響呢?不信你們可以聽劉院長、聽醫(yī)生們講講。”

      劉院長和幾個醫(yī)生都站在外圍。劉院長聽高粱花這么說,就準備擠進來給他們上上課,可他還沒開腔,劉大柱嚷起來了,“我屋的(老婆)愿意吃藥,愿意上環(huán)?!?

      周立本說,“我連吃藥、上環(huán)都不要。我保證我屋的不懷上?!?/p>

      高粱花說,“劉大柱,你屋的不是不能上環(huán)嗎?再說,三個結扎是政策。你四個了,還怎么說?”

      王石頭說,“無論怎么說,他們都不該說這是作劁。”

      袁書記明白了,這幾個祖爺爺是在找歪歪理由。心里真是煩透了。千難萬難才讓他們答應結扎,到這兒來了,一個“作劁”,前功即將盡棄。

      他想,要讓這幾個祖爺爺上手術臺,沒有什么別的好辦法了,只有把這個說作劁的人找出來。他把手抬起來,用指頭點著他們的眼窩說,“你們,這些扯雞巴蛋的話都不說了,要說,只說一件事,是哪個王八蛋是說結扎是作劁的。老子今天先把他給劁了?!?/p>

      七個結扎同志你望望我望望你,都不吭聲兒。

      “說啊。都啞巴了?”袁書記說。

      王石頭說,“都這樣說?!?/p>

      “‘都?‘都是哪個?說名字,一個一個地說?!痹瑫浿钢に罱鸟R尚紅說,“你說,你聽到哪個說的!”

      馬尚紅望了劉大柱一眼。他是吃飯的時候聽劉大柱說的。劉大柱說,“他媽的個逼,老子們來挨一刀,還有人說是作劁?!瘪R尚紅沒問劉大柱這話是哪個說的,他頓時感到這話有點用。吃過飯,幾個結扎同志碰在一起時,他就把這話說出來了,還聲稱自己不結什么扎了,名義不好聽。幾個結扎同志都說有道理。

      劉大柱不看馬尚紅,也不看袁書記。他有點害怕馬尚紅把他供出來了。因為說這話的是他老婆。

      昨晚上床,劉大柱睡不著,手放到老婆媽子(乳房)上,“媽的個逼,不曉得割一刀了還行不行?!崩掀虐阉滞贿叧?,“不行還怎個樣呢?未必你明天還不去?!眲⒋笾f,“所以……今晚上……說不定是最后一次了?!崩掀怕牫隽藙⒋笾@話里的悲切,不再堅持??蓜⒋笾€沒進去,就不行了。“媽的,一想到明天要挨刀,它個狗日的現(xiàn)在就嚇趴了。真是無用的東西?!崩掀虐焉碜右惠?,對著墻說,“你聽到別人嚼什么嗎?說結扎,這是現(xiàn)在的就法,過去的說法就是劁,你們這是作劁。還說老輩子的話就是靈驗,說作劁,現(xiàn)在就真有人要被劁了。”

      劉大柱來的路上,還想著老婆昨晚上的話,因此一上桌子,看見馬尚紅,就把作劁的話說了出來。

      現(xiàn)在,要是馬尚紅把他供出來了,他怎么說?總不能把老婆說出來吧?

      馬尚紅的思想斗爭也很激烈。他清楚得很,只要他說出劉大柱,他就沒事了??上胂胗植粚Α_@有點不厚道。他供出了劉大柱,劉大柱一定會怨恨他。袁書記這個人,他清楚得很,說一不二,說得出做得出。要是他真的把劉大柱“劁”了,劉大柱會恨他一輩子。

      “我忘記哪個說的了。”馬尚紅說。

      袁書記指著站在馬尚紅跟前的王石頭說,“你呢?你聽哪個說的?”

      王石頭說,“我也忘了?!?/p>

      袁書記挨個問了一遍,都說忘了是哪個說的了。袁書記說,“說不出是哪個說的,就是你們自己說的。你們肚子里的這點花花腸子,還騙得過我?既然是你們說的,那你們就乖乖兒上手術臺。我現(xiàn)在就把你們交給劉院長了,他叫哪個哪個進去?!?/p>

      馬尚紅不甘心,“我們自己怎么會說作劁?”

      “那你就把人說出來呀。”袁書記說過就坐下來了。

      七個結扎同志也散開了。馬尚紅碰了一下劉大柱的手,和劉大柱去了一邊。馬尚紅說,“這話你聽哪個說的?”劉大柱說,“我屋的?!瘪R尚紅說,“她聽誰說的?”劉大柱說,“她沒說哪個說的?!瘪R尚紅說,“你屋里說得出來這話?”劉大柱想了想,“她應該是聽別人說的吧,說古話說的作劁,現(xiàn)在這話她自己是說不出來的?!瘪R尚紅說,“那我們怕個卵子啊。我要把你供出來,他找你,你就實話實說,讓他們找人對質(zhì)去。我們挨得一天是一天,反正這里有吃有喝,伙食不錯,一天還記十個工分。”

      兩個正嘀咕時,劉院長來叫馬尚紅了。馬尚紅走到柿子樹下,對袁書記說,“我想起來了,我是聽劉大柱說的?!痹瑫浾f,“一叫名字你就想起來了?好,你先進去做手術,我來問劉大柱?!瘪R尚紅說,“不把人找到我不做手術,這是個名譽問題。你在喇叭上說結扎光榮,可群眾說我們是作劁。這不行。沒得說法不行?!?/p>

      其他幾個結扎同志也圍過來了。都說馬尚紅說得對。要結扎也要有個說法。

      袁書記很頭疼。想去想來,只能先找那個多嘴的家伙了。就把劉大柱喊來問話。劉大柱一認賬,袁書記便把高粱花和胡良慶叫到身邊,要他們立即去五隊,找劉大柱屋里,一個一個查,查到源頭,無論是誰,把他請到這邊來。

      第二天下午四點多,胡連長和高粱花帶了一個人到大屋場。

      原來是朱駝子。

      朱駝子原來并不是補鍋匠,而是個泥瓦匠,那時他的背還沒這么駝,背比一般的人高一些而已。他人是很聰明的。撿瓦、掛泥、做瓦、打灶樣樣都在行,而且,還有一門絕計,用搪瓷缸子吹歌子:把喝水的搪瓷缸子往嘴上一斗,嘴巴一鼓就吹起來,別人都說他吹得好聽。

      可二十好幾了,還沒說上媳婦。原因之一便是他背有點駝。打聽到二河有個專治駝子的李醫(yī)生,醫(yī)術了得,治好了不少駝背,就去找李醫(yī)生治駝背,沒想到李醫(yī)生把他的脊梁踩斷了,從此頭再抬不起來,人成了一個問號。

      再也不能上屋撿瓦,上墻掛泥了。只好學補鍋。

      看到是朱駝子,袁書記眉頭皺成了疙瘩。他是一心要把那個說結扎是作劁的人真正給劁了的,好讓這幾個祖爺爺乖乖地上手術臺??善侵祚勛樱B婆娘都沒得。

      馬尚紅看到是朱駝子,心里很糾結。朱駝子這個鬼樣子,再挨一刀,他覺得有些殘忍??捎钟X得,朱駝子對姓袁的是個難題,姓袁的要是處理不好這個難題,他們就有空子可鉆。

      他望了袁書記一眼,又去望幾個結扎同志。結扎同志你望我我望你,都不說話。有的揚起頭看頭頂?shù)奶枴?/p>

      太陽要落了,只柿子樹尖上還有一層紅色。

      一會兒,胡連長和高粱花、朱駝子就來到柿子樹下了。胡連長把朱駝子帶到袁書記面前,說,“作劁的話是他說的。他自己也承認了?!?

      袁書記把手抱在面前,瞪著朱駝子,“我說過了,哪個說結扎是作劁,我就要先把他劁了。你曉不曉得?”

      朱駝子把頭偏一下,輪了袁書記一眼,“曉得。胡連長都說了?!?/p>

      袁書記說,“真的是你?”

      朱駝子說,“開個玩笑呢。那時我在給羅老四補鍋,羅老四說起結扎的事,我就隨口說了一句作……劁……說這是個古話兒,老輩子的話……”

      袁書記聲音大起來,“你給老子才是作劁。還開個玩笑?你曉不曉得,你一句作劁,差點讓我們七個結扎同志回去了。你曉得你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嗎?”

      袁書記非常憤怒,口水飛到胡連長和高粱花臉上,朱駝子頸里。高粱花拿手抹臉的時候,就望著袁書記說,“路上,我們都給他講了,這是破壞計劃生育,這是侮辱我們的結扎同志,他認罪認得蠻好?!?/p>

      袁書記說,“認得再好起雞巴作用!他只有一條路,就是上手術臺。他不是說這是作劁嗎?把他劁了,看他還亂不亂說?!?/p>

      朱駝子突然跪到袁書記面前,“袁書記,我錯了,我給袁書記賠禮道歉。我給結扎同志賠禮道歉……”

      朱駝子說時,挨個給人磕頭,問號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句號,就像一個南瓜在地上滾著。

      袁書記說,“這時磕頭起個雞巴作用,你就是把地磕穿了,老子今天也要讓你第一個上手術臺?!?/p>

      袁書記說著,就扭頭去看劉院長,“劉院長,你們準備好了嗎?”

      朱駝子結了扎,七個結扎同志再無話可說。而且雨村以后結扎的事也變得容易起來,輕松起來。

      有人津津樂道結扎的過程:人一進去,脫了褲子,躺上手術臺,年輕的女護士拿一塊中間有洞的圍布,把男人下身蓋住,然后一只手揪住男人的小二,一只手拿出剃刀“備皮”。女護士業(yè)務不嫻熟,備皮的那只手一動,揪小二的那只手也動起來,拿捏的輕重又沒掌握好,男人的小二便有了別的感覺。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念叨:“我是不是硬了?”女護士并不羞澀,把剃刀反過來,用剃刀背一敲,“硬……你硬得過政策?”只聽“嘶”的一聲,男人即刻軟了,像氣球被戳破了……

      當然這是后話?,F(xiàn)在接著說朱駝子。

      朱駝子怎么也想不到,一句作劁,讓他稀里糊涂結了扎。結了扎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他要一個人過一輩子。

      他是不想一個人過一輩子的——哪怕在別人看來,他是沒辦法讓女人懷上孩子的??伤约海胝覀€女人的愿望卻很強烈。他出門補鍋,可以在東家混飯吃,隊上分的糧食就攢下來了。家里已經(jīng)攢了幾擔谷子。布票他舍不得花,每到布票要過期時,就和別人換新布票或糧食,準備說媳婦時用……這一刀,把他的這個想法給“劁”得干干凈凈。

      何況這多丟人呢?一個男人沒討老婆就讓人劁了?

      真是連死的心都有!

      袁書記特別批準,他也享受了結扎同志的待遇,每頓有肉有蛋,可這些好吃的飯菜,到他嘴里如同木渣。

      休息七天回家,他把大門插好,想上吊死了算了。他還有什么臉面走村串戶去補鍋呢?還有什么臉面和隊上的人見面呢?

      他把裝谷子的塌柜門揭開,看著那滿柜黃澄澄的谷子,眼睛水刷刷地滾。難道這都不是我朱駝子嘴里的食嗎?

      又把一沓嶄新的布票拿出來,難道這不是我朱駝子身上的衣嗎?

      天怎么就不開眼呢?難道你還不覺得我朱駝子有多可憐,難道你真的覺得我該死嗎?

      哭了一陣,找了一條鉤子繩,準備上吊??蓸巧蠘窍抡伊撕脦讉€地方,都沒法把繩子掛上去。最后,費了好多工夫,才把繩子拴到床架子上,可沒想到他從床上跳下來時,床架子斷了。

      死也死不成,又哭起來??蘖艘魂?,口哭干了,抱起搪瓷缸子喝水,喝著喝著,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個主意,討飯去。只有討飯才見不著雨村的人。

      他做泥瓦匠時去縣城,見過討飯的:一個瞎子和一個小姑娘,瞎子拉著二胡,小姑娘唱歌。

      我不會拉二胡,用搪瓷缸子吹歌子呢?他想。

      他一口喝干了缸子的水,把頭一偏,把搪瓷缸子斗在嘴上,腮幫子一鼓吹起來。

      還能吹出聲音來,吹出調(diào)調(diào)來。雖然氣力差了些,手指也不那么靈泛,但聽還是能聽。他便回憶過去吹過的歌子,一個一個吹起來。

      吹到“雪花那個飄”時,眼淚又垮下來了。

      這就帶上搪瓷缸子上路了。

      想不到生意是出奇的好,比他補鍋,甚至當泥瓦匠時賺得多多了。

      一晃上十年過去。朱駝子跑遍了全省的各個縣城。一天,他正在夷縣客運碼頭吹歌子時,一個自稱夷縣旅游公司王經(jīng)理的人找到他,要他去他們的藝術團表演。

      節(jié)目很受游客歡迎。演出時報幕員報節(jié)目,在朱駝子前面加了一個稱呼:民間藝術家。

      吃住,旅游公司給他安排得好好的。演一場還有一場的提成。朱駝子自己就說,他想不到自己還有這樣的日子。

      令朱駝子更加想不到的是,藝術團一個叫劉小曼的姑娘要向他學吹搪瓷缸。學了半年之后,他和劉小曼成了搭檔。這還不說,劉小曼喜歡上了他。

      “我不能結婚。”他對劉小曼說。

      劉小曼問為什么,他想了想說,“你看我這個樣子,能結婚嗎?”

      劉小曼有一天晚上賴在了他床上。

      兩個月以后,劉小曼懷孕了!

      朱駝子蒙了。分明結了扎呢……

      這天演出完,報幕員來找,說有人找他,是雨村的。

      見了人才知道是袁書記。

      “我要好好地感謝你?!彼f。

      袁書記說,“你現(xiàn)在還在恨我?”

      “我說的真心話,要謝你。不是你,我現(xiàn)在還在補鍋呢?!?/p>

      說話間,他打了個電話,讓劉小曼在旅游餐館訂個包房,他今天要接待一個貴客,并特別囑咐劉小曼把娃兒帶來。

      袁書記說,“你是闖對了。補鍋,你可能早就餓死了?,F(xiàn)在,人做飯基本不用大鐵鍋了,用鋼精鍋、電飯煲、高壓鍋。鐵鍋,壞了就甩了,沒得哪個補了。”

      朱駝子說,“所以我要謝你呢?!?/p>

      到了包間,袁書記見里面坐著一個美女抱一個娃兒,以為走錯地方了,扭過頭看朱駝子。朱駝子說,“坐啊,她是我屋的,抱的是我們的娃兒。”

      袁書記這才猶豫猶豫坐下了。

      朱駝子這就給劉小曼介紹袁書記,劉小曼叫了一聲袁書記好,立刻站起來,給袁書記倒茶。

      袁書記說,“我早就不是書記了。你就叫我老袁。”

      老袁喝著茶,說,“想不到……”

      “想不到我會有娃兒吧?”朱駝子說。

      “想不到你找上這么年輕漂亮的媳婦。”老袁說。

      “我也沒想到,我更沒想到我朱駝子這輩子還會有個娃兒?!?/p>

      “我第二天就去找你了。我想告訴你,那個手術是假的,只在那地方劃了個口子??梢恢睕]找到你。我辭了書記以后,就到處找你,就是想告訴你這話,可找不到你。我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你?!?/p>

      朱駝子把臉側過來,問老袁,“你說什么?假的?你說結扎是假的?你真把我害慘了?!?/p>

      朱駝子說著流下淚來,又趕緊拿手抹淚,笑起來,“不過,幸虧我不曉得是假的,要是我曉得這些,說不定就不會和小曼結婚了?!?/p>

      老袁從上衣內(nèi)口袋里掏出一沓錢來,遞給劉小曼,“你走了后,我做主把你家的那幾擔谷子賣了。布票也賣了?!?/p>

      朱駝子嘆起來,“人世間的事,真的難說。我常常想,我有今天,是不是過去受了些苦,上天可憐我?難道真的像書上說的,天地有大道?”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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