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振威
我們家的高祖,五百多年前是從云南移民到山東來的,來到煙臺牟平縣城西南官莊西村。按家譜從高祖開始,在姓氏后的第二個字就是下一輩的名序,前十代家譜都有記載,后十代從我祖父開始,其排序是,華,啟,景,瑞,錫,洪,均……我是第13代。父親給我起名為孫啟悅。我的祖父名叫孫玉炳,家窮,沒有讀過書,年輕時闖過關東,到過海參崴。祖父性格開朗,特別愛開玩笑,所以村里人都說他喜歡吹牛。我上小學時,聽村里一位老伯說:本村里一位富人,為了炫富,在他家騾子的脖子上掛了一圈鈴鐺,你爺爺看了,不屑一顧地說:“這算啥,我在海山崴時,看到那里人家的騾子,脖子上掛的鈴鐺,一個就有50斤重。”聽他吹牛的人笑著問他:“掛那么重的鈴鐺,騾子怎么能受得了哪?”你爺爺說:“嘿!人家的鈴鐺雖然重,但是打得很薄啊,那這不就輕了嗎?”圍觀的人一時沒有緩過神兒來,都聽傻了。接著你爺爺還吹:“你們這些人都沒見過世面,還能和我抬杠嗎?外面的怪事多了去了!”那時,祖父從沙俄占領的海參崴回家不久,恰逢大災年,一些逃荒的災民路過我們村,在村子里暫時停留。當時,逃難的災民都要拿著政府發(fā)給證明,政府要求路過各地村鎮(zhèn),要給予災民飲食救助。我祖父在村里是聯(lián)系救助的負責人,因此那個災民帶隊的人對爺爺格外的好感。當得知我爺爺還是個單身時,就主動為我爺爺做媒,幫他在災民中選出一位單身女子,嫁給他為妻,祖父因此結了婚——“因災得福”從此有了自己的家庭。我祖母為我們家生了兩女一男,就是我的兩個姑母和我的父親。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的產業(yè),從那時到我離開家外出謀生時,只有四畝半地,住著三間草房加兩間廂房,還有不到一畝的可作為擴建住宅用的房基地。就農村生活而論,隨著家庭人口增加,日子變得越來越緊迫,祖父不得不開始又出外謀生。
現(xiàn)在回憶,我祖母在四十歲前后的一段時間,家里生活還算過得去,但四十歲那年,長毛造反,進攻到距我們家不到十公里時,村里老百姓紛紛逃到城里躲避,祖母和家人先進了城,待祖父跑到城下時,城門已經關上了。城墻上的人對城底下沒來得及進城的人,如果有鄉(xiāng)親認領,就放下繩子,將逃難的人吊上來。當時,爺爺已經到了城墻根下,我奶奶因為驚嚇過度,竟死活說不出話來,長毛已經到了城墻下,把我爺爺殺害了。我爺爺被害,村里人人怪罪我奶奶,因此這也成了我奶奶心中一生最不能自我原諒的痛悔,從此,家境陷入艱難。然而“禍不單行”,我奶奶在一次幫人家刮苞谷時,被苞谷米粒兒崩入眼中,無錢治療,最后竟然造成雙目失明。此后家里生活就更艱難、更不幸了!后來,我兩個姑姑相繼出嫁了,在親戚幫助下,減輕了一些生活負擔。失明的奶奶帶著我父親,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生活克勤克儉,勉強度日。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父親是個極其勤勞要強的人。我奶奶雙目失明的時候,我父親只有十五六歲,他除了要在地里干農活之外,還跟著本村一位木匠學做木工活,農閑時,父親漸漸自己也能開始做一些小木器活,他做的木鞋底,就很受村里人們喜歡,能賣點零花錢,補貼家用。少年的他,已經挑起了養(yǎng)家活口的重擔,這么小的孩子就開始干這么多、這么累的活兒,失明的奶奶格外心痛。我父親沒有讀過書,但生于憂患,心明大義,做事認真,為人厚道,敢于仗義執(zhí)言,樂于助人,更樂于為村里公益事務效勞出力,所以,青年時代的他,就得到村里父老們信重,比如村里集資筑堤、擴墳、籌款公益演出、辦學、聘請教師的一些公益活動,村里人都樂于讓他牽頭,到了中年時,他被推舉為村里村公會的會首。他渴望學知識,閑暇時,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到村里小學老師宿舍里,和他認為“那是有文化的人”談話聊天,我們村里的小學教師們也格外敬重他。
我記得小時候,我們村每年都舉辦年節(jié)演出活動,我們村會被請到別的村演出。我父親都是本村演出隊的帶隊人,外村到我們村演出時,也由他出面聯(lián)系,他代表本村把外村人領到演出地點,演出完事后,又由他送到村口,因此連鄰村的人也都叫他“老會長”。我父親一生因為自己沒有機會上學讀書,非常遺憾!他下定決心,要讓他的下一代必須上學讀書,成為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為此,他賣了房,賣了兩畝地,讓我們四兄弟個個都是讀完了小學(私塾)之后,才外出謀生的。父親還曾對我和弟弟說:“現(xiàn)在家里情況好點兒了,你們兩個上學盡量讀吧,能讀多少年,就讀多少年,我供你們,到你們讀不下去為止!”父親的為人,為我們作出了榜樣,我們從心里佩服他,他雖然是個普通農民,但在精神上他是位有志向、品格高尚的人。
我的祖母帶著我父親艱難生活,不覺間到了我父親該成家的年紀了,不免心事重重。祖母認為自己是逃荒過來的人,家在外府,像她這樣的孤兒寡母,在村里被看成算“半個本村人”。那時山東轄管九個州府,共一百單八縣。我們所在地為登州府寧海地區(qū),經濟條件相對較好,因此對外鄉(xiāng)人有點看不起。一講門當戶對的婚姻對當時還年輕的我父親而言,主動上門提親的媒人是不會有的。說來也是一種意外的緣分,前面說過,我父親不是會做木工嗎?那時裹小腳的婦女要穿一種木鞋底,自己是不能出門買的,此外還有婦女們在家作活用的針線、花布等,也不能自己出門上街買的,于是,農村就出現(xiàn)了一種家庭比較困難、較有能力,且不怕別人說三道四的中年婦女,她們出面來承擔一般婦女不能出門做的事,代她們進城買一些日常的物品。我的外祖母就是這樣一位,當時農村稱“老賣婆”的專業(yè)戶。我父親刻的鞋底就是通過她代賣的。正是因為這種關系,“老賣婆”看好了我父親,她托媒人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我奶奶看。就這樣,我父親娶了我母親。我母親從小心靈手巧,是一個勤苦持家的人。面對貧困的生活任勞任怨,她的心思,全都放在如何勤儉持家上。一般大戶人家不要的,如蘿卜葉子啊,山芋葉子啊,我母親都撿了回家,把它們曬干,做成了我們過冬食用的干菜,她把黃豆磨成豆?jié){和著干蘿卜葉做成的丸子也能當飯吃。另外,地里揀到的野菜、樹葉,她也能用來和米面混和著做成飯吃。我母親為人和善,和村里鄰居的關系相處得都很好,她總是在別人有困難的時候,盡自家的可能幫助人家,她不僅做飯、炒菜、烹炒煎炸方面是一把能手,做針線活在村子里也是屬一屬二的,無論什么款式,什么衣料,只要看一眼樣子,她都能做得和城里裁縫匠做得一樣好,因此,她的手藝,受到鄰里的稱贊,村里的女人們都樂于到我家來向她求教。
我母親一生中先后生過10個孩子,但存活下來的,只有我兄弟四人,由此可見我家當時貧困的情形了。我更難以想象,母親失去六個孩子的那些日子,曾忍受過怎樣的悲哀和痛苦!我的兩位兄長長大后,先后到朝鮮去謀生,我大哥每年還能給家中寄回10元大洋,我家里的生活因此逐漸寬裕了些。我父親就用我大哥寄來的錢買了一頭大毛驢和一輛馬拉雙輪的大板車。農忙時,用來拉運收割的莊稼、糧食;農閑時,用車到山區(qū)拉點燒柴,一部分自己燒用,剩一部分賣給村里的人。這在我們那個沒有林子的村子里,自家能不愁溫飽,就算得上富裕的人家了。我前面提過,我父親是個樂于參與村里公益活動的人,以助人為樂為榮。他常對我們兄弟講:“我們家的房屋、田地上比不上村里那些地主、富農家,但我們做人要一定比他們厚道、公道。我認識的一些有錢有地的人家是很小氣的。就拿你們爺爺給他們當雇工的事情來說吧:你們爺爺給他們當長工,每年替他們耕種20畝地,年終他們只分得四畝地的收成給我們家,開春時,還要等給他們家的地種完后才能種我們家自己的地。種糧食是要抓季節(jié)的,季首和季末莊稼的生長和收成差別很大。我們自己家的莊稼種得晚,收成就不會好,吃的是啞巴虧!”后來我父親下決心,要自給自足,他把我大哥寄來的錢買牲口、買車,就是要擺脫受別人的剝削。父親的這種作為,漸漸改變了我們的家境。
1927年,我大哥結婚,家里需要置辦新房,而我們家只有三間草房,要建新房,擺在父母眼前的最大問題是缺錢。我父親為了能體體面面地辦好我大哥的婚事,忍痛把從地主家剛換來的四畝地賣掉,建造了一棟三間瓦房。此外,還需置辦一些體面的家具以及居家物品,這在當時農村,算花到了家底的錢,最后還是父親一位世交,又請幾位朋友無償幫助才建成了新房。我大哥結婚后,仍回高麗的買賣家做事,我大嫂的家境比我們家寬裕,婚后不常在我們家住,嫌我家窮,因此對公公、婆婆都說不上話,尤其是對我母親,從來不肯叫聲媽。
從我的祖父母到我父母,在我的記憶中,能想到的,基本都寫在我的記錄中,我們兄弟四人,在一起時間最少是我大哥,大哥為人忠厚,他年齡比我大很多,但兄弟之間他和我感情最好,他長年在朝鮮,幫人做生意打工,操勞過度,1947年死于肺癆!1951年,我大嫂在朝鮮漢城,遭遇美軍一次空襲時被炸死,幸運的是我侄兒,聽說他只受了一點輕傷算是保住了性命,后來被舅父收養(yǎng),經過十幾年后舅父把經營幾十年的中藥店交給了他經營。實際上1943年后,我們和大哥一家人再沒有過任何往來,也不知道他家的任何消息。到了1950年,我山東老家已經有了十幾口人,我四弟是家庭中最小的,他中年以后,一直留在我父母身邊,他為家庭的奉獻最多。
我是1938年8月結婚的。我的妻子名叫李敏(原名李淑玉)。李敏是我母親妹妹的侄女。1920年9月出生于山東煙臺市。九歲那年,弟弟出生才三個月時,她母親聽騙子說丈夫在外地患病垂危,急需一大筆錢治療,為了湊錢給丈夫治病,便找一些親屬家借錢,并把全部錢都交給騙子拿走了。后來,她見到了從丈夫那兒回煙臺的同事,才知道她丈夫沒病,她上當受騙了!因此氣成重病,竟然不治身亡!不久后,丈夫從海滲崴回家,家里已經一貧如洗了,見此狀況,憂患交加,也患上了重病,連自己都無法生活,更無力撫養(yǎng)他的兩個子女了,萬不得已,只好和家人親戚商量,把兒子過繼給大伯父,女兒也交由大伯父撫養(yǎng),當時李敏的大伯父母在牟平縣里,經營洗衣店兼賣雜貨,伯父母膝下沒有孩子,日子還過得下去,就把她們姐弟倆都收下了。但好景不長,大約兩年不到的時間,大伯父到外地采購貨物時,在路上被匪徒搶劫殺害。大伯母家遭此橫禍,頓時陷入困境,再也無力撫養(yǎng)她姐弟倆,只好先把李敏送回她外祖母家。大伯母起初帶著她弟弟到人家去做活,當時給富人家做活,富人家只供口飯吃,并不給工錢的,但就是這樣,有些人家也不愿意要一個帶著孩子來多吃一份飯的女人。無奈之下,伯母把李敏弟弟也交給了外祖母。外祖母年紀大了,怎么能撫養(yǎng)得了兩個孩子?于是,又把她姐弟倆轉交給了二姨父家。二姨母是我的姨媽。二姨父是煙臺中式帽制造廠股份的副經理,家里生活條件還好。早些年,姨父、姨媽每年都到我家來一兩次。二姨父對我印象較好。大約在1932年左右,他在我家吃飯時,提出要把他那苦命的侄女許配給我,我父親立刻答應下來了。
1938年日寇侵入煙臺,外商在煙臺開辦的企業(yè)紛紛倒閉停業(yè),我二姨父、姨媽的生活狀況也急轉直下,陷于困頓,按婚約李敏當時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二姨父想免了嫁娶的儀式,直接把李敏送到我家來。當時,按風俗,對我們兩家,都是一種不合禮儀規(guī)矩的做法,尤其是對我們家名聲,更有不好的影響。她的一位親叔得知此事之后大為惱火說:“這怎么行?這件事由我們家來辦吧!我們來置辦嫁妝,你們到我家來娶親!”這對我們兩家來說,都是可以接受的了。
1938年8月12日,那年,她18歲,我17歲。父母為我按老習俗舉辦了迎親喜事,把新娘娶到我家??赡菚r,我年輕,不懂得感情,我們兩個人屬于父母包辦的婚姻,之前彼此都不認識,相互間也沒有什么感情,而我,那時候一心只想走出鄉(xiāng)村,去闖闖外面的世界,去尋找我個人的“有出息”的前途。因此,結婚后不幾天,我就去了大連,為了工作,一兩年也不回家一趟。1943年我去沈陽之后,也很少給家人寫信??箲?zhàn)勝利,我在沈陽參加了八路軍,也沒有、也不能告訴家里,直到1950年之前,等于和家里斷絕了音信聯(lián)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六歲的兒子!這樣的回憶,讓我深感痛悔,說句心里話,我真的對不起“她”。
我后來才了解到:從1938年8月到1950年年底,那十幾年中,在村子里的人眼里,以為她已經是一個孤兒的寡母了,但她實際上卻成了我們家族生活中的一個主心骨,我們家在那些年中,如果沒有她,難能有那樣和睦平靜的生活。李敏天性善良,孤苦艱辛的成長經歷,養(yǎng)成了她有著超常人的、吃苦耐勞、忍辱負重、能寬厚待人的性格和品質,在一個貧困多怨的大家庭中,她成了協(xié)調妯娌矛盾關系的唯一可信的調解人,她對公婆之間因家務發(fā)生的爭端也憑著耐心、恭敬心,感化他們相互間的誤解和怨憤。她的勤苦、自強、堅韌,得到了全家人信任和倚重,她在我山東老家那些年,成了全家公認的維持家族和睦團結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