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涼初
孤單
◎葉涼初
葉涼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從事業(yè)余寫作十年,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有多個短篇小說發(fā)表在《雨花》《青春》《作品》等雜志,是多家中文網(wǎng)站的簽約作家。
老江的葬禮上出現(xiàn)了一個特別的人。之所以說他特別,首先是因為他的衣著打扮,然后,他在這個陰沉沉的冬日午后居然戴了一副墨鏡,頭上那頂壓得低低的皮帽子也頗引人注目。這個男人身材高大,一襲藏青色長身羊絨大衣,應該已經(jīng)有點年紀,他筆直地站著,面容悲慽,不說話,有一種威嚴感。
老江如愿埋在他廝守了一輩子的后山上。
像許多江南小村一樣,星灣村背山面水,風景秀麗,后山上夾種著各種果樹與茶樹,一年四季里瓜果飄香,能在此安葬,是老江的心愿。大家遺憾的是,老江走得太早了,他才剛過六十,這才剛剛到了人生的收獲期。
最不能接受現(xiàn)實的是老江的女兒江小婭。三個月前的國慶節(jié),她回家時,老江還在前面的湖里捕了魚,在后山上摘了橘子,為她忙得像一只幸福的陀螺,可三天前她被電話叫回來時,面對的是父親冰冷的尸體。鄰居告訴小婭,父親死在后山上,他在山上修剪樹枝,不慎從樹上掉了下來,是他們家的大黃狗下山來找人的。等大家上去找到老江,他已經(jīng)氣絕。不過,老江看上去安詳平和。奇怪的是,他穿著的竟不是平日做農(nóng)活的衣服,相反是一身嶄新的中山裝,一雙黑色布鞋也是簇新的,更奇怪的是,連接近鞋底的白色沿邊也干干凈凈,沒有沾上一絲泥土。
江小婭已經(jīng)暈厥過去一次,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江梅在給她掛水,她神色憔悴地坐在一把吚呀作響的破竹椅子上。突然,她呆滯的目光有了焦點,她抬起頭來,四下里尋找,很快失望地低下了頭。那個戴墨鏡的男人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消失了,他沒有和大伙一樣留下來吃飯,他走得很快,顯然,他和這里的所有人都是陌生的,除了老江。可是,這兩個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干的人,是怎么成為朋友的呢?是的,江小婭認為他應該是父親生前的朋友。父親一生的最巔峰不過是做過村里的臨時會計,而剛剛離開的那個男人,顯然不屬于星灣村、星灣鎮(zhèn),他應該來自更遙遠時尚的大地方。
老江的手機就放在江小婭的手邊,如果她想解開這個謎,也許手機是最好的辦法,但這會兒她沒有那個精神,她整個人都陷于一種麻木中,痛苦和悲傷似乎也不確切,應該是一種絕望吧,對父親千呼萬喚也不見回音的絕望,這個屋子再也不會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的絕望。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一向井井有條的院子有些蕪雜和荒涼,這不是這幾天的忙亂造成的,而是更長時間里的缺乏打理??墒窃诟赣H,這是不可能的事,他是多么細致整潔的一個人,連劈柴都堆得一溜齊的人,卻把整個院子都荒蕪了。想到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獨自躺在冰冷的后山上,后山的風,越過湖面,寒涼刺骨。江小婭的心就像被一只有力的手緊緊揪住,無法動彈。她以為父親就像家門前的湖泊、家后面的山陵一樣堅實永恒地存在,可是不,他絕決突然地消失了,甚至沒有給她這個唯一的女兒留下一句話。
次日早上,本是江小婭一家回城的日子,她起了個大早,去了后山。按老規(guī)矩,一個人最后離開的地方,才是他的靈魂長久停留的地方,江小婭想單獨和父親去告別,或許,他的靈魂還在那兒,等著她。小婭小的時候頑劣如男兒,爬樹下湖都是家常便飯,她爬上過后山最高的樹,清楚地看到湖對面的風景,她難以想象,父親居然會從一棵樹上掉下來,就此離開。
冬日的后山是荒涼的,因此視野要比別的季節(jié)好,只有一叢叢茶樹,仍然隱忍地綠著,仿佛在為不遠處的春天養(yǎng)精蓄銳。父親最后爬的那棵黃楝樹,已經(jīng)掉光了葉子,像一個瘦而高的老人,孤單地站在那兒,低頭認罪似的。黃楝樹是后山野生的,春天里,父親摘了嫩葉,腌制或者生炒了吃,味道極鮮美。父親說,他小的時候,家里窮,就走村串巷去賣這腌過的黃楝頭,三分錢一筷子,一竹籃子的黃楝頭可以賣兩塊錢,那是一筆巨款。江小婭因此知道黃楝樹是一種珍貴的樹種,生長極緩慢,每到春天,奉獻一茬美味的嫩葉。
要從13歲離開星灣村上中學那時算起,江小婭待在外面的時間比星灣多得多。對于星灣,特別是近年來的星灣,她是陌生的,更有一種故鄉(xiāng)的感覺。比如這個離過年還有一段時間的初冬,星灣村幾乎沒什么人,除了幾個曬太陽的老人,路上看不到年輕人。入夜,整個村子里安靜得死氣沉沉,沒有燈火,沒有說話聲,偶爾傳來的狗吠,只是加深了夜的安靜。這是一個空了的村子,江小婭覺得陌生。小的時候可不是這樣,每家至少有三五口人,三代、四代同堂的屢見不鮮。
從后山頂上往村子的方向看,順坡而下的房子顯得寥落、陳舊、低矮,散落在冬日的枯木之間,這些老房子,大多是新世紀初,甚至是上個世紀八十、九十年代蓋的兩層樓,還有就是那些作為古村落象征保留下來的更老的房子,鴻書臺、耕樂堂,怕是有百多年的歷史了,偶爾有外面的游客滿懷好奇心來探訪它們,鎮(zhèn)上已經(jīng)在逐步修繕,以期可以發(fā)展旅游業(yè)。房子前面是村道,村道早已不是小婭小時候的那種泥土路,寬敞的柏油馬路連接到每家每戶,村首依水而建的停車場也十分寬大,放在城里是極奢侈的了。
一切都變得更好,除了人少。哪怕是后山的收獲季節(jié),村里的年輕人也不會回來幫忙,寧可自家的果子爛在山上,老人們見了心疼,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村里大約有七八位這樣固執(zhí)的老人吧,他們或者無處可去,或者對外面的世界毫無向往,總之他們守在這里,與日月、湖山、果樹、老屋,以及寂寞相伴。老江算是一個。
老江其實是有地方可去的,作為獨生女兒,小婭也責無旁貸。自五年前母親進城幫她帶孩子之后,她擔心父親獨居,多次想叫他一起去城里,無奈父親每次去都如同蜻蜓點水,住不了兩夜就要往星灣趕,用母親的話說,怕星灣一夜之間搬走了。
小婭沒有過多地放在心上,她想父親這樣兩面走走也很好。偶爾星灣有了稀奇新鮮的吃食,父親就顛簸百十里地送進城里來,也能和家人小聚一下。有一次,父親進城時,小婭無意間聽到他和母親的談話。
你什么時候才能回家?父親問。
家,這里不是你的家么?母親說。那時母親在城里已有兩三年,很適應了。
我說星灣的家。
那可說不定,軒仔還那么小,這里洗衣做飯帶孩子都離不了人,指不定要十幾年呢!
那時,我們都七老八十了。父親嘆息道。
等你過了六十六歲,就進城來,你一個人在村里,我們也不放心。母親說。
六十六歲,在星灣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年紀。如果母親或者父親到了這個年紀,做女兒的要為他們大辦壽宴,做一生中最隆重的生日。
過了六十六歲我也不來城里,我在這里渾身難受,吸氣兒都不順,空氣里盡是汽油味。父親不高興地說。
江小婭聽了心酸,為了自己的舒服,她從父親身邊搶走了母親,因為她需要母親為她打理小家,她甚至還想,父親剛剛六十,身體健朗,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自由自在的,應該也很不錯。沒想到,父親那么強烈地盼著母親回去。有幾次,父親多待了兩天,鄉(xiāng)下的鄰居會打電話來催他回去。父親多半會說,是牌搭子啦,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少,湊一桌麻將也很困難,所以大伙想他早點回去。那時,小婭會不自覺地看母親一眼,母親是最恨父親玩麻將的,但現(xiàn)在,母親絲毫不在意這個,只叮囑他一個人也要吃好飯,天冷記得添衣。
父親頗識得幾個字,在他這個年紀,算是村里的文化人。所以江小婭很早就教會父親用微信聊天,也常常和父親用微信聯(lián)絡,一開始,他很歡喜,看到什么稀奇事都愛拍照傳給她,時間長了,小婭能及時回復的也越來越少,父親也不大發(fā)了。父女間的微信更多的用來發(fā)送一日日長大的外孫的照片,江小婭每次都記得,把母親一起拍進去,她想,父親是想念母親的,自己的舒適是因為父親的付出。
下山比上山快許多,一條小路是那種走的人多了就成為的路,雜樹叢生中,蜿蜒而下。小婭想象著父親每天早上上山干活,整理果樹茶樹,傍晚時分下山,中午就在山頂吃一點簡單的飯食,隨身帶著一把粗糙的大茶壺。這條路,他不知道走過多少遍。
村首的停車場上,母親、老公和兒子都已經(jīng)在車上等著她了。相比小婭,母親憔悴得更厲害,她半閉著眼睛坐在車里,幾天前還風韻猶存,這會已經(jīng)完全是個老太太了。有幾個老人來送行,家族里趕來老江葬禮的年輕人本來就不多,昨天下午早已進城了,忙著掙錢,誰也耽誤不起。時間只屬于老年人,他們站在寒風與冬陽之間,瑟縮著身子,不說話。時間只屬于老年人?小婭覺得有點變味,不是常說,年輕人才有大把的時間么?
車子開出星灣村,折上省道,箭一般地往城里去了。江小婭想不知道下次回來是什么時候,父親走了,仿佛她和星灣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也斷了。從此,星灣就是江南的一個普通村落,與她沒有什么關系。即使這么想著,也沒有太多的疼痛感。
父親的手機很新,估計用得不多又小心翼翼,并且保持著充足的電量。一開屏,是軒仔的笑臉,上次回來時,小婭幫他設置的。
通訊錄里的第一個人叫葉雨明,江小婭不認識,雖然她三天前打過這個電話,但對于他是怎樣一個人,毫無印象。突然,電光石火間,小婭想到了昨天父親葬禮上的那個人,那個戴著墨鏡,穿著大衣,格格不入的男人。她本能地確定,這個人就是葉雨明,至于他為什么會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小婭還是毫無頭緒。
等過兩天有時間,一定要向這位葉叔叔道個謝。小婭心里想。
父親和這位葉雨明的通話、微信很頻繁,甚至超過了和她這個做女兒的,他們一定是極好的朋友,至于他們?nèi)绾蜗嘧R相交的,小婭真的有一絲好奇。她心中,父親是內(nèi)向沉默,或者說略略有些清高的人,不大會主動結交朋友,更何況保持這么頻繁的聯(lián)系。
微信里大部分的記錄都是平常的往來,好像葉雨明來星灣的次數(shù)比較多,比如春天時他會問,“茶葉可采沒有”“桃子熟了么”“我下午到”之類。最早的微信始于前年的春天,也就是說,滿打滿算,兩個人相識不過兩年。葉雨明是杭州人,有一個兒子在國外已經(jīng)成家了。由此江小婭推算,雖然他看起來年輕,也是父親那個歲數(shù)的人了?;蛘咭惨驗楹⒆佣疾辉谏磉?,更有共同語言吧。
江小婭想起自己給葉雨明打的那個電話。她說,葉先生,很冒昧,我不認識您,但我知道您是我父親江炳明的朋友,我父親不幸去世了,我想,朋友一場,我得告訴您這個消息。電話那頭的葉雨明明顯吃了一驚,然后用他渾厚低沉的聲音問,什么時候的事?
江小婭很后悔昨天的葬禮上沒有打起精神來好好招待一下這位父親的朋友,他悄悄地來了又走了,飯也沒有吃,這讓緩過氣來的她心里十分過意不去。
江小婭沒有想到,葉雨明能依約出來見她,他們約在市中心一家普通的咖啡連鎖店見面。江小婭剛剛坐下,只覺得面前一道身影,正是葉雨明。他依然穿著上次的長身羊絨大衣,只是沒有戴墨鏡,坐下來時,順手將皮帽子放在左手邊。小婭忙站起來,叫了聲葉叔叔好。
葉雨明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
江小婭這回看清了,雖然葉雨明和父親是氣質(zhì)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但他的確是父親的同齡人。
葉雨明問她:“老江的事,都妥當了?鄉(xiāng)下規(guī)矩多,難為你了?!?/p>
不知道為什么,這話讓小婭一陣心酸,又一陣溫暖,想起自己這一陣子的忙碌,照顧病倒了的母親、年幼的孩子,父親的離開,真像天空塌陷了一角。她像一個小兵,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了前沿陣地,手忙腳亂。
江小婭點了點頭,又問:“葉叔叔是怎么認識我父親的?”
葉雨明看了看周圍,掏出一支煙,對江小婭說:“我們認識有兩年了,應該是前年的春天吧,我去星灣采風,遇到你父親的,那時,他還健康?!?/p>
“是的,我父親身體一直不錯,所以,我很難相信一棵樹的高度能把他摔沒了,他也是在山上長大的,身手利落,怎么也不至于?!睖I水涌出來,江小婭也沒有擦。
在葉雨明的裊裊煙圈里,江小婭聽到了一個她全然不知道的,發(fā)生在星灣的故事。
三年前的早春,葉雨明從杭州開車到了星灣,退休之前,他是一個文史專家,一生保持著對傳統(tǒng)文化的摯愛。他是奔著星灣那些上百年的老房子來的。看完了老房子,他在湖邊釣魚,就在這時,遇到了老江。老江在湖邊的地里種菜。四野茫茫,山靜水籟,兩個年紀相仿的男人很自然地聊了起來。葉雨明沒有想到,這個鄉(xiāng)野間的農(nóng)夫不僅有細膩的感情,也有很好的表達。他說,他小的時候,家里有祖母、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七八口人,熱熱鬧鬧地生活在一起,沒想到,六十年過去,過著過著,就過成了一個人,縱如是,他也不敢輕易離開家,離開星灣。女兒以為是他難以適應城里的生活,事實上,是他無法割舍這里的一切,在城里,他覺得自己像是流水上的浮萍,甚至沒有活著的感覺。身體滋潤,靈魂枯萎。葉雨明聽到這八個字時嚇了一跳,他眼前的老江,瘦黑的面孔,眼神柔和略顯木訥,除了面部輪廓間清晰可見年輕時的英俊之外,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夫,可他說靈魂枯萎。
葉雨明說,人在六十歲時應該活開了,應該為自己而活。
老江說,辛苦了一輩子,為老的,為小的,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父母走了,女兒進城了,連老伴也在女兒那發(fā)揮余熱去了,他不知道如何安頓自己。
老江的話,讓葉雨明無言以答,他想到自己,自兒子去了美國,孤家寡人的自己不也常常有類似的感覺么?只是他會開車,衣食無憂,至少在身體健康的條件下可以四處旅行,如果有一天,對旅行都厭倦了,葉雨明也沒有想好,之后的日子怎么過,反正他不會去美國,就像老江不肯去城里一樣。
這種類似于同病相憐的感覺讓他們相談甚歡,天色將晚時,兩個人一前一后回了老江的家。
老江的家在葉雨明這個一生住宅條件嚴峻的杭州人眼里,不啻是一個世外桃源。首先它臨湖,是湖景房,最東側的房間里,能清楚地聽到湖水拍岸的聲音。老江的房子其實有兩處,他現(xiàn)在住的是一幢2000年左右建造的二層小樓。十多年的風雨侵蝕,墻門已經(jīng)斑駁,但整個外墻都貼著馬賽克,見證著昔日的時髦。另一處房子在隔著一個后院的山坡上,是一處百年老宅。它原本不是江家的,是老江有了閑錢后,獨具慧眼把它買下來的,據(jù)說當時才花了八千塊錢。門口立著文物保護的牌子,應該是這幢房子的后門,光滑的條石門檻很高,磚制門樓,邊上寫著“此處未開發(fā),止步”。繼續(xù)往里走,一條約七八米長荒草蔓延的小徑之后,這一重門樓巍峨隆重,完整精致的磚雕門樓,有乾隆年間的題字。里面是一重院落,朝著東南,狀似一把直尺,雖然破敗,卻有濃重的往日氣息,陳舊完整的雕花長窗,井沿光滑的老井,只是屋里屋外都堆滿了雜物,葉雨明覺得,老江過的是極奢侈又極荒涼的日子。關于老房子,現(xiàn)在政府給老江兩個選擇,要么他自己出錢修繕,將來有旅游的收入也全部歸他,要么,由政府出資修繕,將來的收入也與政府分成。在葉雨明來到星灣之前,老江還沒有做出最后的選擇。所以,老江很自然地把這件事情拿出來和這個來自大城市的有見識的新朋友商量。
葉雨明選擇前者,老江聽了,沉默一會,說,他也是這么想的,就是重修的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手頭上沒有,也不能和女兒開口要。葉雨明說,他可以想辦法。說了又馬上后悔了,這不明擺著叫老江不要和政府合作而和他葉雨明個人合作嘛。
幸好,老江好像沒有想到這一層,他先是感動,表示,如果葉雨明能借這筆錢給他,他一定會如期還上,后山的茶葉、果樹,一年里至少也有幾萬塊錢的收入,老江再三強調(diào)。
晚飯很簡單,天井里一個塑料盆里養(yǎng)著老江頭一天晚上打來的魚,院子里到處都是蓬勃生長的馬蘭頭,胡亂掐一把就能炒一盤。飯是在土灶頭上做的。這種灶頭葉雨明并不陌生,以前的鄉(xiāng)下人家,都是這種大灶頭,幾乎占據(jù)半間屋子,并列著兩口大鍋,中間稍上方處有一口小鍋,是專門用來放水的,小鍋下面并不用柴燒,只借著兩口大鍋的余熱加溫,小鍋里的水常年溫熱,但不會燒開,一般用在早上洗臉刷牙。早春天氣,乍暖還寒,葉雨明守著紅彤彤的灶膛,暖和得睡意朦朧,只想打個舒服的盹,可是,老江在那邊說,開飯了。
讓葉雨明驚喜的是,老江端上來一碟腌制的黃楝頭。這種神奇的樹葉,一放到舌尖就滿口生津,一種奇異的美味迂回曲折而來,迅速布滿整個口腔。不知道為什么,黃楝頭奇異的味道,讓一種久遠歲月里隱藏著的記憶兇猛地撲面而來,狠狠地逼出了葉雨明的眼淚。幸而屋內(nèi)燈光昏暗,葉雨明一仰脖子,將眼淚和著老酒一并吞下。是的,他記得,這種童年里的味道,連同那高低起伏的叫賣聲,心一下子軟弱得不行。
晚飯后,天色完全黑透了,兩個人在廚房里抽煙。老江點著葉雨明的軟中華,姿勢生硬,不知所措。他是個從不抽煙的人,這一點和葉雨明不同,葉雨明是個離了香煙就沒有安全感的人。
老江很快在樓上為葉雨明收拾出床鋪來,一張干凈的單人床,粉色條紋的床單和被子是成套的,上面罩著一頂藍色的尼龍帳子,這床鋪看上去有點滑稽,充滿不和諧感。老江自己也意識到了,訕訕笑著說:“葉兄弟你將就著吧,顏色不搭,但東西都是干凈的,曬過太陽的。”是的,那被子有一種棉布在陽光中暴曬過后的特別馨香。
葉雨明出來一般都在正規(guī)的酒店住,連農(nóng)家樂都很少光顧,連他自己都奇怪,竟然在初識的老江家過一夜。這一夜不能說睡得特別好,但也勉強過得去。鄉(xiāng)間的夜實在太靜了,靜得耳朵嗡嗡作響。葉雨明很不習慣,再說,年紀大了,睡眠本來就少,天剛一透點亮,鳥雀們就使勁地叫喚。葉雨明起床時,發(fā)現(xiàn)老江不在家里,也許是出去買早點了,一想也不對,這村子里只剩下七八個老人,誰來賣早點。按原計劃,離開星灣后,葉雨明將繼續(xù)北上,走訪古村落。
葉雨明踱步到陽臺時,看到了湖泊中有人撐著一條小船,正在使勁地朝自己揮手,定睛一看,正是老江,他在收網(wǎng),如此說來,昨天他睡下之后,老江又去湖里張了網(wǎng)?不知道今早的收獲如何。
葉雨明顧不上刷牙洗臉,拿上外套直奔湖邊,老江的船也靠岸了。老江滿臉喜色,提著一個紅色水桶在搖晃的小船上穩(wěn)穩(wěn)立著,一個箭步跳上岸來。
“沒有什么好貨色,全是雜魚,但雜魚有雜魚的好?!崩辖f著,把水桶拎到葉雨明面前。
“天哪,好多魚!”葉雨明歡欣地喊道。大半桶水,大約有幾十頭各色的魚腦袋擠著,看得葉雨明心里癢癢的。
“葉兄弟,等我把魚殺了,輕鹽腌了,你帶上,回家正好蒸了吃,鮮得很。”老江說著,在湖邊的埠頭上坐下來,他殺魚不用刀,用大拇指剔去魚鱗,然后往魚頭下方輕輕一擠,魚的內(nèi)臟都擠出來,動作麻利,不消一會,一堆殺好的魚齊整地碼在那兒。
比起晚飯,早飯更簡單,老江煮了六個水雞蛋,一人三個,吃完他們分道揚鑣。老江說,葉兄弟你六月再來,那時有枇杷和楊梅了,到時我微信你。
呵對了,老江居然會熟練地用微信,這讓葉雨明吃驚又高興,馬上加為好友。離開的時候,葉雨明帶著老江送的一瓶腌黃楝頭和一包腌雜魚。下次來,帶你去捕夜魚,再帶你去看后山的黃楝樹,整個后山,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第二棵呢,老江說。
老江說的,葉雨明都很期待,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回到老家度個愉快的暑假,和小伙伴相約下次相見,并為此設想了許多計劃。認識老江,真好,他想。
聽說老江待會要去鎮(zhèn)上的茶廠,葉雨明無論如何要送他,老江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他把滿當當?shù)囊粨枞~塞到后備箱里,那是已經(jīng)老了的茶葉,成不了昂貴的碧螺春,只好軋碎了做紅茶。然后,老江小心翼翼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葉雨明的車子一向很潔凈,但老江拘謹?shù)臉幼幼屗悬c恨自己的潔癖了。浩蕩春風吹動著老江的舊衣裳,車駛過,有幾個老人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葉雨明的車子,在他們驚異的目光中,葉雨明感覺到老江不動聲色的笑容。
六月的星灣是最美麗的,后山上五彩繽紛,黃的是枇杷,紅的是楊梅、桃子,采摘過的茶樹在陽光下綠油油的,期待下一茬豐收。星灣后山一帶的碧螺春是品質(zhì)最好的,因為茶樹都夾種在果樹中間,茶葉帶有隱約果香,山野氣息濃厚。上次來時,看到老江用一架笨重的木梯,這回葉雨明帶了一架輕巧可折疊的不銹鋼梯子,果然,老江見了,愛得不行,他坦白說,扛著木梯上山下山,越來越力不從心了。
他們摘了一天的枇杷,用小竹筐裝好,每筐六斤左右,放了滿滿一屋子,老江說,有村民來統(tǒng)一收購,價錢便宜一點,也可以自己出去賣,但麻煩,還要承擔變質(zhì)的風險,所以他選擇前者。傍晚時,他們用電話敲定了老江一個遠房的侄子,明天一早來拉枇杷。晚飯時分,兩人就如釋重負地喝了一點米酒,酒也是老江自己釀的,又就著月光在院子里坐著喝了一壺茶,然后,老江說,出發(fā)!
葉雨明覺得自己的心跳頻率都改變了,他提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幾乎雀躍地跟在老江后面。老江背一個破舊的帆布包,里面有手電筒和一個簡潔版的類似電唱機一樣的東西。葉雨明在小型的廣場舞上見過,大媽們用它來放音樂。老江也一樣,他買了許多戲曲的唱片,還有流行歌曲,夜晚,獨自在湖上張網(wǎng)時,放歌,歌聲里彌漫著湖水的清潤,飄出去很遠,將寂寞一掃而空。
看到老江的“船”,葉雨明心里一怯,走不動了。那個拴在石埠頭的塑料殼子是船么?它在河水里微微蕩著,看上去那么小,那么窄,輕飄得沒有分量。
老江看出了葉雨明的心思,他幾乎是嬉皮笑臉地挑釁道:“怎么樣?上不上?”
“我以為,至少是條木船。”葉雨明說。
“以前有過木船,可外人都知道這村子里現(xiàn)在沒人了,小偷格外多,不要說是解個纜繩就能走的船,就是那些鎖得嚴嚴實實的屋子,都被多次光顧。只有這塑料殼子不值錢,是公園里淘汰下來的舊東西,用著正好?!崩辖f完,人已穩(wěn)穩(wěn)落在船梢處,示意葉雨明上船。
葉雨明將手中的竹篙遞給老江,老江會意,將竹篙往船外沿的河水里猛力一插,如定海神針般將船夾住,葉雨明得以平穩(wěn)上船,但他不敢站著,一屁股坐在船艙的橫梁上,重心放低,很快找到了感覺,老江拔出竹篙,輕輕一點,小船箭一般出了港口,向湖泊沖去。
老江用的是絲網(wǎng),張在離湖岸幾十米湖水中,湖里其實養(yǎng)著魚,但絲網(wǎng)力道很小,網(wǎng)住的也不過是些個頭很小的野魚,所以養(yǎng)魚人家也不太計較。很快,兩道絲網(wǎng)放完,老江有自己的記號,他說凌晨時分他會來收網(wǎng)。然后,他將竹篙往湖水里一插,用一截麻繩系住了船。湖上有風,但不大,對于這么大面積的湖水來說,輕輕晃蕩的湖面可以說是風平浪靜。老江放了一段戲曲,是越劇《紅樓夢》的《寶黛初見》。
“想你老婆了!”葉雨明一邊遞煙給他,一邊笑著說。
“這會還真不想。老婆在,絕不會讓我出來張網(wǎng)的,你想,一個人,一條船,還喝了酒,又是在夜里,這不是不要命么?!崩辖ξ卣f,葉雨明覺得這會兒的老江真可愛,他平實的語氣里總透著點幽默。
“你離婚多久了?離婚也沒找到更好的,后悔了吧。”老江殺了回馬槍??墒侨~雨明不以為忤。他的生活中,極少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所以他也從來沒有機會回應。
“很多年了,應該是兒子考上大學的那一年,我算算,十多年了。剛剛解放那兒吧,覺得天是藍的,水是甜的,我是有翅膀的,根本想不到要重新回到婚姻的籠子里去,現(xiàn)在年紀大了,突然發(fā)現(xiàn)合適的人很少了。找個年紀相仿的吧,說心里話,不是很愿意,女人在我們這把歲數(shù),雖然也是花,卻是棉花。找個年輕的,又缺乏勇氣,不知道人家是沖著什么來的??傊笥覟殡y?!比~雨明說的句句是掏心窩子的話。
“棉花?哈哈哈,可我們倆現(xiàn)在連朵棉花都沒有?!崩辖笮ζ饋?,笑聲在湖面上回響。
那天晚上,兩個花甲老人在湖面上待了很久,直到葉雨明發(fā)現(xiàn)口袋里已經(jīng)沒煙了,才由老江把船撐回來,怕有十點鐘了,村子靜得像不存在,兩個人在月光下走著,月光透過樹枝的間隙灑在青石路面上,留下細碎斑駁的影子,在微風下?lián)u擺不停,葉雨明竟有些頑皮地踩在每一片樹葉的影子上,跳躍著前進。偶爾,老江手里的竹篙和石板輕輕摩擦,發(fā)出“咔”一聲響,老江立即警醒地提高一點,怕驚擾了這安靜。
山村有種奇異的魅力,雖然是深夜,雖然是陌生的地方,雖然如此的安靜,但不叫人害怕,相反,整個人,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靜了下來。
這三年不到的時間里,葉雨明來星灣的次數(shù)起碼有十二次,星灣成了他自駕游中去得最多的地方。老江因為農(nóng)閑沒事可做要去鎮(zhèn)上打工時,葉雨明堅決反對,為了讓老江有事可做,葉雨明在第二年的春天叫老江養(yǎng)了一批雞鴨,說好十月間他帶回杭州去送朋友。老江興興頭頭地答應了,每隔一兩天就在微信上向葉雨明報告它們的成長,每天喂的食物,趕著他們?nèi)ズ笊匠圆莸恼掌?,直到有一天,微信突然中斷了?/p>
葉雨明對老江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電話中老江的聲音也郁郁不歡,但他說沒有什么事。葉雨明趕到星灣時,老江已經(jīng)將養(yǎng)到半大的幾十只雞鴨都賣了。
江小婭面前的咖啡已經(jīng)涼透,卡布奇諾豐富的泡沫凝在杯壁上,讓人失去食欲。桌上的煙灰缸里,已經(jīng)積了一堆長短不一的煙頭。
那批未及長大就消失的雞鴨,江小婭在去年夏天回星灣時見過,她和母親都批評父親養(yǎng)它們,因為家里突然雞飛狗跳,臭氣熏天,江小婭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和母親表達了這樣的意思,父親才處理掉了。她記得父親說過,賣給附近的養(yǎng)雞場了。有次,小婭的兒子在院子里折了一棵細弱的樹苗,老江十分心疼,小婭很意外,因為這樣的樹苗滿山都是,老江粗著嗓子說,這是黃楝樹苗,野生的,好不容易才找來。想來,那是給眼前的這位葉叔叔留下的。
“是的,后來,老江又幫我找了一棵,放在苗圃場養(yǎng)了幾個月,才讓我?guī)Щ睾贾荨?墒?,不久也死了,因為七樓陽臺的陽光雨露實在太有限了?!比~雨明遺憾地說。
“葉叔叔,您和我爸為了養(yǎng)雞的事吵架了么,他才賣了它們?”小婭好奇地問。
“沒有,只是,發(fā)生了比吵架更嚴重的事。老江只能這么做?!比~雨明燃起一根新的香煙,他知道在一個年輕女子面前抽那么多煙很不禮貌,可是不抽,他不知道如何繼續(xù)這話題。
“怎么了?”小婭突然像被針戳了一下。
“因為老江生病了。小婭,這事我本不該說,但我知道你對老江的離開心存疑惑,而且,星灣現(xiàn)在是一個空心村,甚至不是一個太安全的地方,如果你有別的想法,會更讓你痛苦。所以,我想還是應該告訴你,老江得了肝癌,是晚期,沒有治愈的可能,我們想了很多路途,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明白么?”葉雨明坐直身子,看著江小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江小婭呆呆的,血色一絲絲從她姣好的面孔上退下去,淚水一點點涌上來,慘白的嘴唇哆嗦著,她伸出雙手,慢慢將臉埋進去,瘦弱地肩膀劇烈抽動著。葉雨明掐熄煙頭,將面孔轉向窗外。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