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衛(wèi)
斗爭會
◎馬 衛(wèi)
那年,我 10歲,讀小學三年級。
一天下午,學校通知要開斗爭會,所有的學生都要參加。全大隊就學校有個大操場,所以凡是開大會,都在我們學校。
我們抬著凳子,按指點的地方坐好。
社員呢?大約有2000多人,一人屁股下一塊磚,或一塊石頭。
斗爭會拉了白底黑字的會標,一看就是林老師的字,我們大隊,只有他的毛筆字寫得好。因此,全大隊的標語,無部出自他的手,號稱 “林彪(標)”。
主席臺上坐著大隊支書,大隊民兵連長,我們小學的王老師,他是我們學校的校長,還有大隊貧協(xié)主席張玉珍。
兩個基干民兵,背著半自動步槍,走著沉重的步子,在主席臺邊上巡視,讓人有些害怕。
主席臺是泥和石砌的坎子,約一米高。
大隊支書講什么,聽不清楚,底下的社員有擺龍門陣的,有納鞋底的,有小娃兒哭的。我好像只聽清了5個字:清理階級隊伍!這5個字我明白,因為老師常在政治課上講,我們的國家有兩個階級,一個是無產階級,一是個資產階級。貧下中農、工人是無產階級,其它人是資產階級。資產階級想復辟,無產階級要專政。
當然,我懂得恍恍忽忽的,畢竟我只有10來歲。
不一會兒,我們學校的蹇老師帶頭呼口號:“打倒反動派!”
我們也鸚鵡學舌:“打倒反動派!”
蹇老師又喊:“絕不允許階級敵人反攻倒算!”
我們又跟著喊:“絕不允許階級敵人反攻倒算!”
說實話,我根本不明白啥叫反攻倒算。臺灣的國民黨蔣匪軍,遠著呢。大隊的地、富、反、壞,走路都躲著,放屁都夾緊,敢反攻倒算?
我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提高警惕”!
這時,大隊民兵連長一聲令下——“把歷史反革命分子岳茂如押上臺來!”
我聽清了,是我們生產隊的岳茂如,他女兒叫岳玉君,還是我的干妹妹呢。這人腦殼大,女人是貴州的,說話我們不太聽得懂,女人名字叫鄭素貴,還是鄭素桂?
倆背半自動步槍的基干民兵,押著五花大綁的岳茂如,來到主席臺前。
民兵連長一腳就把岳茂如踢倒跪下,可見,這一招民兵連長使用了很多次,拿捏得十分到位。必須是踢在腿彎上,輕重正好。重了會朝前趴下,輕了腿彎不下去。
大隊書記說:“社員同志們,這個人,你們都認得,是歷史反革命,他隱藏得多深呵,都解放20多年了,才把他挖出來。解放前,他曾經當?shù)匕艨停ㄍ练耍?,搶了楊福清家的金子。狗日的岳茂如,不但搶了金子,還打傷了楊福清的老娘楊梁氏——”
聽的人忍不住怒火上升,蹇老師又帶頭呼起口號來:“打倒歷史反革命分子岳茂如!”
我們跟屁蟲般學著喊:“打倒歷史反革命分子岳茂如!”
但是如何才叫打倒呢?
支部書記講完了,貧協(xié)主席張玉珍老婆婆喊:“請楊梁氏上來揭發(fā)歷史反革命分子岳茂如!”
楊梁氏,尖著個腳,一踮一踮地走上主席臺。她人未說話,先哭了起來:“岳茂如呵岳茂如,你這遭雷打的,你這斷子絕孫的,你這挨千刀的,我就那么點救命的東西你搶了,還踢了我一腳!”
這時,楊梁氏的幺兒子楊木腦殼 (我們黑水凼把腦子反應遲頓的人叫木腦殼)沖上臺,啪啪就給岳茂如兩個大耳光,兩邊看守的民兵也沒有制止。
接著,楊姓家族的社員又沖上來幾個,拳打腳踢岳茂如。突然一腳,把岳茂如踢下了臺。
我們聽到“咚”的一聲。
會場有些亂,大隊支書趕緊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繼續(xù)開會,下面請貧協(xié)主席張玉珍講話?!?/p>
可是沒有人聽,楊姓家族的社員又跑下臺去毆打岳茂如,我們看不到,但聽到慘叫聲——“呵!哇!媽呀!”
不一會兒,慘叫聲沒有了。
兩個民兵把岳茂如架走了。
斗爭會結束了,我看見我讀一年級的干妹妹岳玉君,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兩眼掛著淚水。我的心猛然一軟,不知道為什么,生出些許的同情。不過,就像天上的云,很快飄走了。
那天晚上,聽說岳茂如死了。
岳姓的人個個氣鼓鼓的,可是不敢發(fā)作,只好草草地埋了人。
20年后,我成了作家,在老家搜集寫長篇的素材。
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楊福清家解放前也是貧農,怎么會有黃金呢?60多歲的楊福清還健在,80多歲的楊梁氏還在,只是已糊涂了,就是老年癡呆癥。按輩份,我叫楊福清大爺,他解放前雖然小,還依稀記得——
胡宗南的潰兵搶劫了川西壩子,家家民不聊生。他們家只好把玉米種子吊在梁上,用棕片包著。人躲了,可是那天餓荒了岳茂如,四處尋食,到了楊福清家,見那個吊在梁上的棕片,想里面一定是好東西,于是用竹竿將它戮下來。撕開,見到金黃的玉米種子,忍不住口水長流,大吼一聲:“這是黃金子呵!”
這一聲,把躲在紅苕窖里打瞌睡的楊梁氏驚醒了,膽顫心驚地爬出來,就去搶奪這玉米種。
岳茂如一腳把楊梁氏踢開,拿起棕片就開跑。隨后鉆出來的楊福清看得清楚,岳茂如邊跑還邊嚼生玉米種。
呵,原來如此,什么黃金子,是玉米種子!
岳茂如解放初逃到貴州,后來修川黔路,直到60年代才回老家。
想起被活活逼死的岳茂如,我心如刀割。也從此開始,我對斗爭會,總有種惡心感。好在改革開放后,斗爭會漸漸絕跡了。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