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七寸寬的,一尺長的,一件印刷品,嵌在銀箔花邊里的玻璃框里,掛在西安畫冊店里出售了。我看見它的時候,不禁感嘆:真是一件藝術(shù)珍品,立即掏錢買了回來。
這是一幅日本名畫,作者是東山魁夷。我把這幅畫掛在房子中央,一個簡單的風景小品,我卻看不厭膩。
那畫兒描繪的是一個冬夜。天上有一輪月亮,滿滿圓圓的,又在中天,沒有一朵云,也沒有一顆星星,占去了畫面的二分之一的空間。月亮卻不亮,淡極,白極,妥妥帖帖地虛幻著一團白光。冬天的夜是童話的世界嗎?那二分之一的下面盈盈地是一棵老樹,樹冠呈著扇形,隆地而起的半圓。樹枝一動不動的,沒有一片葉子,沒有一個小花小果,連一只棲鳥兒也沒有;枝條錯綜復雜,全樹一色灰白,比夜色亮多了,不知道是落了銀粉?還是掛了微霜?
畫面上再沒有什么了,朦朧而又安靜,虛空而又平和,我只能說出它的物理成分,卻道不出它的情調(diào);或許我意會了,苦于用語言不能表達??峙伦顐ゴ蟮奈膶W家也說不出來,可任何一個平凡的人卻都能感覺出這是冬夜。
多么冷的一個夜晚呵,我感到衣裳太單薄了,似乎不可忍耐了。
幾年前的一天,我正煩亂,踽踽到大街上去了。行人是匆匆的,我站在熱鬧之中,卻顯得更加孤獨和寂寞,就逃進那畫冊店去。這畫兒是掛在墻上的,我一眼就看見了,像在千里之外突然遇見了知音,像浪跡的靈魂突然尋到了歸宿,一時氣沉丹田,膝腿發(fā)軟,雙手松松地垂下來了……
這正是我思我想的冬天!我真想就睡在這樹下,讓霜泛在身上,月光照著,一起蟄去,眠過這整整的一個冬天,直到來春“驚蟄”的那聲響雷。以后,每每心煩意亂,我就面畫而坐,它似乎是安寧我的神靈。
有這么一回,我正看著,偶爾間在畫的左角,發(fā)現(xiàn)了小小的兩個字:冬花。這是畫的題字,卻竟使我大吃一驚,而且從此陷于疑惑了,何以是花呢?
生物學家講:樹有多高,根有多長,它在地面上是一個枝的半圓,地下的那根該是另一個半圓了,在向縱深掘進,在積蓄力量。地上地下,一個滿滿的圓。這是獻給新生的春天的一個花環(huán)嗎?今夜月亮這么的滿圓;白天里發(fā)光的叫太陽,月亮是夜的太陽吧?這樹,是枯了嗎?它靜靜地在冬夜里,沉思了,默想了,或許正在做一個長長的夢,夢見春天的花,春天的葉,春天的果呢。
啊,冬天并不是死寂的,冬天有花呢。
黑黑的天空一輪月亮/那是夜的太陽/孤獨的太陽/孤獨的靈魂/冬夜從此不再漆黑。
茫茫的大地一棵樹木/那是冬的花蕾/寂寞的花蕾/寂寞的靈魂/冬天從此有了顏色。
(史志鵬摘自《四川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