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子澄
1
肖博是我見過的證件照拍得最好看的男生。
那年正逢中考,我幸運地拿到了全校第一名、全市第二名的好成績。放榜后的第二天,我到市一中遞交報名信息。
行政樓的大廳里人群熙攘,我站在長隊的尾端,覺察到有人哼著動聽的歌兒排在了我的身后。我不由地回過頭,抬眼望去,在看到微微斜仰著頭、正漫不經(jīng)心眺望遠處的那個男生好看的側(cè)臉時,又猛然轉(zhuǎn)過頭去。
良久,在排了漫長的隊伍終于到自己的時候,我一氣呵成地填寫了報名信息。停筆時,身后的男生準確無誤地抓住了筆的一端,將整支筆從我手中抽離。
我有些錯愕地看過去,下一秒,便見男生用纖長的手指隨意且靈活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筆,有些挑釁似地說了聲“謝謝”,便低下頭去,秒變認真臉地開始奮筆疾書。
我站在一旁,整理完手里的資料,準備離開時,佯裝無意地瞥了一眼男生正在填寫著的報名表。上面的姓名欄處,寫著“肖博”兩個字跡瀟灑但也極好辨認的大字,旁邊的照片上,肖博本人穿著淡藍色的襯衣,干凈的笑容中透著顯而易見的頑劣。
2
再次見到肖博是入學那天。中午時分,我坐在學校小花園的長廊上聽音樂,過道上是敗落的薔薇,肖博穿著新發(fā)下來的校服,看起來更加的意氣風發(fā)。
我抬眼望去,在他走來的瞬間又低下頭去。但肖博則一派自來熟的作風,直接在我身旁落座,毫不客氣地扯走了我右耳邊的耳機占為己用,沖著我好不燦爛地笑。
靦腆如那一年的我,即使覺得這樣的肖博令人無語,也很難說出什么犀利的言語來,所以潛意識里的反應(yīng)便是摘下另一邊的耳機扔給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直到回到教室才驚覺自己丟下的還有放在長廊上的手機。
下午的班會上,肖博坐在了和我的位置有一個過道之隔的座位上,向我揮手示意。我一時語塞,肖博倒也識相,將手機和纏繞整齊的耳機一并放在了我的桌角,附帶的紙條上寫:我見過你,許森婉,報名的那天你站我前面,字很好看。
只是在那一場班會開始以前,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位在中考中以兩分的優(yōu)勢碾壓我的榜首,便是肖博。
3
而我的大半個高中生涯,似乎也是在肖博的層層壓迫下頑強度過的。
從肖博給我遞手機開始,到后來上課時他斜著大半個身子往我身后貼紙條,搶我的課本,我因為他而被班主任拖出去罰站的經(jīng)歷從來都不在少數(shù)。
在教室外,肖博仍舊一副不知悔改、仿若置身事外的樣子,揶揄我:“你看你,你要是不反抗,也不會這么明顯,被老師發(fā)現(xiàn)?!?/p>
我大概也是由此才開始討厭肖博的,那倒不是因為被罰站這件事本身,而是因為很多時候,那種一面緊貼著墻站在人來人往的樓道里,另一面又要接受身旁“共犯”的指責,但自己卻無言以對的蒼白感,讓我很想直接對他動手。
只是在我們同時被班主任訓斥的時候,肖博反而會表現(xiàn)得頗有擔當:“我一個人站著就好,是我搶她的東西?!?/p>
班主任也不客氣,甚至會很默契地配合他,說:“我正有此意?!钡阶詈笮げ┩ǔ6际潜涣P背課文、抄公式之類,而非罰站。于是便換我隔著過道,伸長了胳膊去夠他桌上的書本,提議幫他抄寫。
肖博將書本推向另一側(cè),沖著我挑挑眉,好似此時的自己并非弱勢群體一樣,臉上依然是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嘲笑我夠不到。
不過說來,也只有在被罰的時候,肖博才會拿出本該有的認真來。其他時候,除了不厭其煩地給我制造麻煩之外,他的生活,似乎也只剩下各種的不認真。
于是久而久之,這也直接決定了在考試中,我得以拿下原本該屬于他的第一名,而肖博,只能面對落在前幾名以外的現(xiàn)實。
4
文理分科那年,我毅然選擇了前者,并有些沾沾自喜的認定,自己勢必要和在文科上沒有過多優(yōu)勢的肖博分道揚鑣。
然而新學期到來后,肖博直接和我坐了同桌。班主任還是原來的配方,只是在略有不同的班級里,肖博這張熟悉得讓人生厭的面孔,還是不可避免地令我產(chǎn)生了幾分親切感。
第一次大考,我有幸拿到了年級的文科最高分,但肖博的成績卻跌落到了史無前例的最低點。放學后,我和他一同被叫到辦公室。不同的是,等待我的無疑是班主任的表揚,而肖博面臨的,仍然是劈頭蓋臉的責罵。
那天下了小雨,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天色將晚。我走在前面,不等肖博出來,一個人率先跑出教學樓,最后卻還是在等公交的間隙和他狹路相逢。
落日的余暉映在公交車站的站牌和地面的積水上,閃閃發(fā)光。我無視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說什么下雨天很難等到公交的肖博。到最后,他一把搶過我的書包,強烈要求送我回家。
一路上,我坐在肖博的車后,看著城市的燈一盞一盞地亮起。到家的那一刻,我抱著書包,道了聲“謝謝”。
肖博笑著揮揮手,準備離開時又鄭重其事地問我:“我看起來是不是不像是那種會考第一的人?”我誠懇地告訴他是的,肖博也不氣惱,反而多了些無奈:“父母都是老師,初中時班主任是我親爸,高中時輪到親媽,我也是不容易?!?/p>
我恍然有所悟,但還是坦白地講,這樣也挺好的。
“那對不起了,許森婉。難為我放蕩不羈愛自由,以后也只能埋頭苦讀了,所以你的第一名大概也要易主了?!毙げ┰幃惖匦σ恍Γ袂槔锿钢鴿鉂獾奶翎呉馕?。
5
于是肖博也破天荒地認真起來了,雖然沒能一下子實現(xiàn)自己的豪言壯語,但后來也進步非凡。然而令我困擾的是,即使是努力學習的肖博,也從來不乏惡劣行跡。我可以和他在數(shù)學課上極為平靜地討論一道題目,同樣也會在課間的時候?qū)Σ粦押靡獾乃芏h之。
升入高三的那個初秋,我喜歡在忙里偷閑的傍晚坐在教學樓前的臺階上,看片片泛黃的梧桐葉飄落下來。后來我發(fā)現(xiàn),神不知鬼不覺又厚顏無恥地坐到你的身旁,似乎是肖博最擅長的一件事。
我瞪他一眼,拿下他放在我頭頂和帽子里的樹葉,躲到一旁三五成群的女同學堆里,但肖博依然寸步不離地跟過去,惹來周圍一眾好奇的目光。
彼時我在學校最怕的事情無非是在課上被肖博捉弄和課間被他尾隨。所以高三那年冬天,肖博的缺席原本應(yīng)該是我最樂得自在的一段日子,但結(jié)果卻是意外地熬人。
那一年我的生日恰逢冬至前日,一場雪從前夜下到第二天上午才放晴。早讀課上,肖博在講臺上興師動眾地和班上同學一起唱生日歌。晚自習前,肖博又擋在教學樓的門前,慫恿我逃課去看操場上的雪景。
那時的夜色泛著藍,整個校園盡是白茫茫的一片。我有片刻的心動,但還是在被他生拉硬拽著下臺階的時候,喊了聲“班主任來了”。遺憾的是最后我不但沒能成功逃脫,我和肖博還因為我腳下打滑而雙雙摔下臺階。
只是等班主任真的趕來的時候,肖博卻搶在我前面解釋說自己只是不小心滑倒。我知道,那一刻我們所面臨的班主任不只是老師更是父母。肖博示意我不要開口,不是為了自己能免于被老師責罵,而是為了我不被他的父母責備。
于是,原本又一次信誓旦旦地說期末考得第一非自己莫屬的肖博,因為輕微腦震蕩,更因為擔心自己帥氣瀟灑的形象會因如此笨重的摔倒而崩塌,便一直休學到來年寒假開學,才被班主任拖著回來上課。
6
最后一學期的肖博,話少了,覺多了,有時候我忍不住想調(diào)侃他是不是腦子摔壞了,但想到摔倒時我對他的“拖累”以及他對我的“庇護”,又瞬間失掉底氣。
那年高考過后,肖博沒能考進理想的大學,便跟著被調(diào)任的班主任,去了另一個校區(qū)復(fù)讀。那一年,我們不聯(lián)系,但我還是從班主任的朋友圈里得知肖博不負眾望地讀了名校。后來,我們習慣不聯(lián)系。
再后來,我有很多次路過高中學校,那里總有一些男同學,對女同學,似乎從來都不知道該怎樣友好以待。朋友以過來人的立場說,其實那才是喜歡。
我想也是,幼稚又純粹,就像學校門口的夏日冷飲,價錢好像永遠要比別處的低上些許,卻總是承載著那時的淋漓盡致和喜樂滋味。
縱然我不能以偏概全,以此來斷定肖博的心意。但時過境遷,我也能后知后覺地記起來,那些年里,那個處處喜歡挑事的男生,其實也處處溫暖。我對此恐懼甚至厭惡,但也并非沒有其他情緒。而在那條記憶的長廊上,任時光穿梭,我只希望,我曾將那首共享的歌,將故事,都用心聽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