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清 云南財經(jīng)大學國際語言文化學院 ◎高一虹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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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生與家長對“尊嚴死”“安樂死”的態(tài)度——基于聯(lián)想組合分析和話語分析的考察*
◎陳艷清 云南財經(jīng)大學國際語言文化學院 ◎高一虹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
本研究以在校大學生及其家長為研究對象,以聯(lián)想組合分析法(AGA)為主、訪談材料的話語分析為輔,考察了112對大學生和家長對死亡,尤其是“安樂死”“尊嚴死”的態(tài)度。研究發(fā)現(xiàn),大學生與家長兩代人的生命觀存在一定差異。對于安樂死和尊嚴死,學生比家長持更寬容、更接受的態(tài)度,而家長對尊嚴死的法律和倫理更為關注。兩輩人與死亡相關的語言呈現(xiàn)中,混雜著不同的文化觀念。這或許說明,國人的死亡觀正在代際交替中發(fā)生著變化,朝著向生命結(jié)束方式的選擇更開放的方向發(fā)展;尊嚴死的倡導同時面臨著機遇和挑戰(zhàn)。
安樂死;尊嚴死;死亡態(tài)度;聯(lián)想組合分析;話語分析
死亡,是生命物質(zhì)的自然現(xiàn)象,但在文化中常常披著神秘的面紗。尤其是在我國,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有談死色變的感覺,或者即使偶爾談起也是選擇比較委婉、間接的表達。不過對死亡的研究廣泛存在于各學術領域(綜述見王景云,2016)。在西方社會科學領域,死亡研究廣為關注的相關話題包括個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焦慮、死亡的意識、訃告及其社會功能、兒童與死亡、死亡的抉擇等許多方面(Wilcox & Sutton, 1985)。
1.1 “安樂死”“尊嚴死”
“安樂死”一詞源自希臘,字面意思為“好的死亡”。中國的定義是指患不治之癥的病人在垂危狀態(tài)下,由于精神和軀體的極端痛苦,在病人和其親友的要求下,經(jīng)醫(yī)生認可,用人道方法使病人在無痛苦狀態(tài)中結(jié)束生命過程(百度百科)。其基本意思有兩層:一是安樂的、無痛苦的死亡;二是無痛致死。目前,我國對于安樂死的研究仍主要集中在法學、倫理學和醫(yī)學領域(劉剛,2011)。不過,普通人對這一概念的理解未必是清晰一致的。
“尊嚴死”概念始自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最早用來形容瀕死的絕癥病人有權(quán)選擇放棄治療,選擇順其自然地結(jié)束生命。在中國,羅點點等人于2006年創(chuàng)立“選擇與尊嚴”網(wǎng)站,這是我國第一家推廣“尊嚴死”的公益網(wǎng)站。網(wǎng)站首頁將“尊嚴死”定義為“在不可治愈的傷病末期,放棄搶救和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統(tǒng);讓死亡既不提前,也不拖后,而是自然來臨”。七年后的2013年6月,由中國醫(yī)學科學院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首都醫(yī)科大學復興醫(yī)院、航天中心醫(yī)院、中國醫(yī)學論壇報社、北京市天元律師事務所等多家單位發(fā)起,成立了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該協(xié)會旨在“承接和進一步履行尊重生命的使命,在‘選擇與尊嚴’公益網(wǎng)站推廣尊嚴死、生前預囑等理念的基礎上,擴大推廣范圍與深度,并致力于與之相關的緩和醫(yī)療學科、機構(gòu)和制度的建立與推廣”(“選擇與尊嚴”網(wǎng)站)。隨著時間推移,將有更多國人知道瀕臨死亡的患者有權(quán)利在最后放棄使用生命支持系統(tǒng),選擇離世時最大程度地保持尊嚴。不過國內(nèi)對尊嚴死的倡導尚局限于民間,尚無法律規(guī)定尊嚴死的具體標準和執(zhí)行依據(jù)(王蕾,2014)。尊嚴死倡導者亦宣稱自己遵守“第一時間緘默”原則,不主動宣傳。1由此,國人對“尊嚴死”概念和理念的了解究竟如何,持何態(tài)度,便成為值得關注的議題。
1.2 死亡態(tài)度研究
西方對大學生死亡態(tài)度的研究最早見于1936年Middleton的調(diào)查。該研究發(fā)現(xiàn)大學生的死亡態(tài)度沒有明顯的性別差異,825名受試大學生中絕大多數(shù)人很少想過死亡,即使想到也往往是與情緒抑郁、葬禮、失敗、事故等因素有關,而且21%認為疾病是引起死亡的原因,51%認為可能因事故致死,僅有12%表示對死亡極為恐懼,而高達80%的人希望自己死后還能繼續(xù)生活(Middleton,1936)。西方對死亡態(tài)度的研究關注點也從早期的負面死亡態(tài)度,如對死亡與瀕死的恐懼和焦慮、死亡威脅、死亡逃避與否認,到后來的死亡接受等較為正面或較為接受的態(tài)度(陳四光等,2006)。
我國學者對于死亡態(tài)度也有一些研究,其中關于老年人的研究較多關注在醫(yī)院就醫(yī)者或住院患者。如董佩芳等(2008)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老年住院患者對死亡持接受態(tài)度的人多于持排斥態(tài)度的人,而絕大多數(shù)人對死亡持模糊態(tài)度。性別、年齡、宗教信仰、參加葬禮等情況對老年患者的死亡態(tài)度無顯著影響,但文化程度在中學、大專及以上的人,對死亡的接受態(tài)度顯著高于文化程度為小學及以下的人。關注普通老年人死亡態(tài)度的研究還不多。
對大學生的相關研究較多采用大規(guī)模問卷調(diào)查的形式,考察其生命觀、生死觀,以及對生命教育的看法(如潘明蕓、吳新平,2010;李芳等,2012;宋德新等,2012)。此類調(diào)查較為一致地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學生認為死亡是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必然結(jié)局,能坦然面對。有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超過半數(shù)的學生會產(chǎn)生悲傷、恐懼等消極情緒,且女生比男生更容易感到悲傷、恐懼,但卻愿意選擇安樂死作為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李芳等,2012;林雪松等,2012)。不過此類問卷調(diào)查的設計思路多為由上至下,即從研究者的角度去設想大學生可能有的觀念,且研究視角多為高校行政或?qū)W生管理部門的思想教育者、德育工作者。自下而上從學生自身視角出發(fā),開放性地考察其生死觀的研究還很少。而死亡態(tài)度代際比較的研究就更鮮見。
1.3 詞語的心理意義及聯(lián)想組合分析方法
詞語的心理意義并非詞典定義,而是人對于特定詞語(概念)的主觀反應,它往往是與這個詞語(概念)有關的活動、價值、使用目的、用途和個人體驗等緊密聯(lián)系的。這些意義有些可能是詞典里沒有的。與“客觀”的詞典意義相比,詞語的心理意義更加豐富,更能表現(xiàn)人們的態(tài)度、觀念、情感和行為傾向。
聯(lián)想組合分析法(Associative Group Analysis,簡稱AGA)是由美國學者Lorand B. Szalay于20世紀70年代研發(fā)出來,用于測量群體的意識、態(tài)度以及價值取向的實證方法(Szalay & Lysne, 1970)。其形式是請調(diào)查對象就選定詞語進行限時的詞語自由聯(lián)想,然后對聯(lián)想所得詞語進行歸類,并參考聯(lián)想順序計算出分數(shù)。由此推斷出對于特定人群,選定詞語的哪些意義是主導性的。AGA是開放性的、自下而上的,以心理表征系統(tǒng)或認知的主觀意象及含義為分析單位,是一種測量人類主觀意識的比較靈活、開放的分析方法,在西方社科界有不少應用(Szalay et al., 1993, 1999)。我國也有學者將其用于詞語的心理意義研究(如高一虹等,2003;計冬楨,2014)。由此,AGA也可以用來調(diào)查死亡相關概念對于不同群體的心理意義,或者說不同群體的死亡態(tài)度。
1.4 研究問題
本研究考察死亡及其途徑選擇對兩代人的心理意義異同,或曰死亡態(tài)度的異同。研究問題是:
(1)大學生及其家長看到“安樂死”“尊嚴死”詞時,聯(lián)想到什么?
(2)“安樂死”“尊嚴死”對于大學生和家長的心理意義有何異同?(大學生、家長對“安樂死”“尊嚴死”的態(tài)度有何異同?)
2.1 研究對象
本研究的研究對象為112名大學生及其家長,來自昆明、北京、西安、福建、大連的普通高校(表1)。抽樣方法主要為滾雪球以及方便抽樣。
表1 研究對象基本情況
續(xù)表
學生家長人口學特征人數(shù)(%)人口學特征人數(shù)(%) 生源地2東北地區(qū)8 (7%)居住地東北地區(qū)8 (7%) 中部地區(qū)25 (22%)中部地區(qū)25 (22%) 東部地區(qū)43 (38%)東部地區(qū)43 (38%) 西部地區(qū)37 (33%)西部地區(qū)37 (33%) 專業(yè)自然科學11 (10%)職業(yè)公務員13 (12%) 社會科學39 (35%)專業(yè)技術23 (21%) 人文科學62 (55%)辦事人員2 (2%) 年級大一大二35 (31%)商業(yè)服務業(yè)24 (21%) 大三大四54 (48%)農(nóng)林牧副等19 (17%) 碩士生23 (21%)生產(chǎn)運輸設備操作4 (4%) 其他15 (13%) 無固定職業(yè)12 (11%)
由于死亡這一話題具有文化禁忌性,且樣本采集要求代際對應,需要家長配合,有一定難度,因此不宜考慮樣本的分層代表性。由表1可見,參與者的人口學特征并不十分平衡。例如女生比例、人文專業(yè)學生的比例較大;非獨生子女偏多;來自中小城鎮(zhèn)的學生比例較大;家長樣本的文化程度85%屬于中等或以下水平。
2.2 研究方法與過程
AGA詞語采集工具的設計、試測、修訂于2016年3月至6月完成,材料的正式采集實施于2016年6月至9月。我們首先邀請研究對象在自愿基礎上簽署了知情同意書。然后按AGA操作要求,請他們分別對“死亡”“安樂死”“尊嚴死”做1分鐘自由聯(lián)想,寫下聯(lián)想到的詞語。對于不熟悉“尊嚴死”概念的參與者,我們提供了來自“選擇與尊嚴”網(wǎng)站的“尊嚴死”定義。子女部分的材料采集由研究者在與受試約定好的時間、地點集中實施或單獨實施。家長的AGA詞語采集由于直接接觸不便,由學生受試者幫助完成,學生按照研究者打印好的書面操作說明,當面或者通過語音通話對自己的家長之一進行采集。
數(shù)據(jù)處理的步驟如下:
(1)將每個人自由聯(lián)想所得詞語,按出現(xiàn)順序輸入EXCEL,保存為詞語及位置列表。
(2)依據(jù)詞語的先后順序,為每個詞賦予分值:第1至12個詞賦予的分值分別是6,5,4,3,3,3,3,2,2,1,1,1。第12個詞以后的詞以0分計。每個詞的位置對應一個得分,樣本中出現(xiàn)幾次就有幾個得分,最后加總得出該詞語的總分(Szalay & Deese, 1978; Kelly, 1985)。
(3)在內(nèi)容分析基礎上對詞語進行歸類,歸入各個刺激詞有關的范疇和子范疇。范疇及其子范疇相互獨立,做相應編碼(兩位研究者獨立完成,初次編碼重合率為90.9%,意見不同的經(jīng)商議后達成一致)。統(tǒng)一分類標準后,按照死亡近/反義詞、認知、情感、態(tài)度、行為等范疇對所有詞語進行分類、組合,并計算出每一個范疇轄域內(nèi)所有詞項的分值總合。
(4)對兩代人各主要范疇及子范疇的得分進行卡方檢驗,考察是否存在顯著差異。參照Peterson和Martin(2003)的研究,首先計算出家長、子女各范疇的理論值(用某刺激詞單個范疇觀測值的得分總和乘以不同刺激詞在同一范疇觀測值的得分總和所得之積,除以不同刺激詞所比較的范疇得分之和),然后再用EXCEL的統(tǒng)計工具CHITEST進行單向卡方檢驗,顯著性水平定為p≤.05。
(5)在統(tǒng)計結(jié)果基礎上,對參與AGA的部分學生進行三組焦點小組訪談,聽取學生對其與家長“安樂死”“尊嚴死”聯(lián)想之異同的解讀。訪談對象共17人,第一、二組分別有6人、8人,各為50分鐘左右的當面訪談;第三組3人,為18分鐘的微信語音訪談。之后對錄音轉(zhuǎn)寫文本進行了與AGA相對應的主題式話語分析。根據(jù)Schiffrin (1994)對“話語分析”較寬泛的定位視角,主題分析也可視為話語分析的一種形式。對于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得出的“硬的”結(jié)果,主題分析可以從“軟的”角度提供補充和挖掘。
3.1 語義聯(lián)想類別及兩代人總體情況
共發(fā)放學生與家長配對問卷145套,回收125套,其中有效卷112套,有效率77.24%。以單個詞匯出現(xiàn)一次為一詞頻統(tǒng)計,包括重復的詞在內(nèi),學生版和家長版分別收集到1948、1399個詞。我們對三個刺激詞“安樂死”“尊嚴死”“死亡”的聯(lián)想詞匯進行了分類整理(“安樂死”分類見表 2,其他兩詞的范疇基本相同),計算了各主范疇及子范疇得分(主范疇比較見表3)。
表2 “安樂死”詞語聯(lián)想的主范疇及其子范疇
表3 學生與家長主范疇總分及卡方檢驗一覽
* p≤.05
3.2 兩代人對“安樂死”“尊嚴死”的聯(lián)想比較
3.2.1 “死亡”聯(lián)想:家長的消極情緒弱于學生
在對“死亡”的聯(lián)想中,在死亡近義詞、認知和情感三個范疇上,學生比家長得分高,而態(tài)度和行為范疇,家長(態(tài)度125,行為146)略高于學生(態(tài)度63,行為116)。家長正面態(tài)度多于負面態(tài)度,家長正面態(tài)度得分最高的詞語分別是“順其自然”(30)、“接受”(10)、“珍惜”(9)。行為范疇上,負面(149)大于正面(65),家長想到的負面詞語主要是“哭泣”“牽掛”“拒絕”“逃避”等。
漢語使用者要意指“死亡”,可以直接用“死”“死亡”等禁忌語,也可以用委婉語(余鏡熹、何超英,2011)。本研究收集的死亡近義詞有119個(排除了主范疇中僅有的反義詞“生命”),不過直接表達僅有“死亡”“死了”兩個詞,其余均為間接表達,包括帶有文學意味的“凋零”“枯萎”,口語化的“走了”“老了”,對英雄表示尊敬或者懷念的“犧牲”,宗教用詞“圓寂”“安息”等。這些近義詞負載著明確的民族文化信息(王喆揚,2014)。
對“死亡”情感子范疇卡方檢驗顯示,負情感子范疇上學生得分(814)與家長(508)有顯著差異(df=1,χ2=5.94);家長對“死亡”的消極情緒反應小于學生。對“死亡”心理意義的比較,為我們進一步考察“安樂死”“尊嚴死”聯(lián)想的代際異同提供了參照。
3.2.2 “安樂死”聯(lián)想:學生的情緒反應更豐富
圖1 學生與家長“安樂死”聯(lián)想的代際比較
在對“安樂死”的聯(lián)想中,學生在近/反義詞、認知、態(tài)度、情感、行為和法律/倫理六個范疇的得分高于家長,不過只有情感維度的差異達到顯著(df=1,χ2=9.16),即學生比家長對“安樂死”的情緒反應更為豐富。在相應子范疇,學生的積極(348)、消極情感(247)得分均高于家長(積極222,消極155),但未達到顯著。
在小組訪談中,學生對此代際差異的解讀是,家長年齡大,經(jīng)歷多,信息源廣,因而對關乎死亡的話題反應更為理性,較少情緒反應(S1)。“家長年齡決定著他們所見所聞更廣,看事情的觀點是不同的。他們可能在經(jīng)歷中看淡了許多事,所以情感可以說很冷靜”(S16-1)?!皩W生和家長接受的外界信息的影響。比如說信息傳播方式的不同,接受的信息量不同,對于安樂死,家長是從幾十年的生活閱歷來分析,學生則是從所接受的知識中理解,生活經(jīng)歷遠比書本更復雜”(S16)。作為研究者,我們認為,學生對情感反應豐富度的經(jīng)歷解讀有一定道理,不過較為表淺。還應注意到,對“安樂死”的情緒反饋代際差異與“死亡”相似,都是學生高于家長。家長的“冷靜”有可能是對研究的參與投入和反應速度不及學生,但也不排除是他們對于死亡相關情緒特別是負面情緒有更多防御和掩蓋。特別是家長的數(shù)據(jù)主要是子女通過電話采集的,他們可能會有意無意在子女面前減少死亡相關的情緒暴露。
3.2.3 “尊嚴死”聯(lián)想:家長更關注倫理/法律
與“安樂死”情況相似,在“尊嚴死”聯(lián)想的絕大多數(shù)范疇,學生的得分都高于家長,但未達到顯著水平。一個例外是,家長在倫理/法律范疇的得分(71)高于學生(21),差異顯著(df=1,χ2=8.64)。即,家長對“尊嚴死”法律和倫理議題的重視勝過其子女。
圖2 學生與家長“尊嚴死”聯(lián)想的代際比較
關于家長對于“尊嚴死”的反應,學生表示:家長雖然不了解甚至沒聽說過“尊嚴死”這一概念,但聽到子女念了研究者的解釋之后,整體上還是很支持尊嚴死的。他們覺得“尊嚴”二字是應該強調(diào)的,“對于尊嚴,人與人之間的尊重,……應看得更重一些”,因為“至少在尊嚴和道德這一塊上是比較人性、比較人道的”(S12-1)。但是與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學生相比,家長的道德觀念更加傳統(tǒng),對倫理的關注更多:“家長應該是傳統(tǒng)一點,考慮關于道德啊,或者倫理方面就是應該多一點,但是我們可能就不太想到”(S10-1)?!皩W生倫理方面要低一點,受西方文化的影響吧”(S17-1)。作為研究者,我們認為,學生和家長整體上態(tài)度趨同,贊同人的生命“尊嚴”。他們之間的一個區(qū)別可能是,學生更多從理念上思考,認同對個人自主權(quán)的尊重;家長更多從現(xiàn)實操作層面思考,考慮到倫理和法律的挑戰(zhàn)和困境。
3.3 “安樂死”與“尊嚴死”的心理意義比較
3.3.1 學生之“安樂死”“尊嚴死”心理意義比較
學生對“安樂死”與“尊嚴死”的聯(lián)想中,只有態(tài)度范疇的得分(“安樂死”155,“尊嚴死”427)有顯著差異(df=1,χ2=3.92)。即,學生對尊嚴死的關注勝過安樂死,盡管他們對二者的態(tài)度都趨于正面。在行為傾向范疇,盡管“尊嚴死”與“安樂死”并無顯著差異,但其子范疇正傾向的差異達到了顯著水平(“安樂死”140,“尊嚴死”207;df=1,χ2=5.90),學生對尊嚴死似有更積極的行為傾向。
訪談顯示,“安樂死”與“尊嚴死”對學生的心理意義是不太一樣的。前者是被動、無選擇、針對罪犯的,是“被強制結(jié)束個人生命的過程”,而后者則是“一種滿足自己心愿的過程”;二者是“被動與主動的關系”(S1-2)。其次,學生用“尊重”“自由”來解讀“尊嚴死”蘊涵的價值觀,對其更為認同。他們強調(diào)被“尊嚴”二字吸引,尊嚴死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S3、S4、S10等),而且人的生命應該有一個完整的過程(S6-2),“雖然安樂死能讓他少一點兒痛苦,但是從人整個生命來說是有遺憾的,就是說死者他自己沒有經(jīng)歷完整的人生”(S3-3)。這里隱含的意思可能是,尊嚴、尊重包括對本人持續(xù)或放棄權(quán)利的尊重,對生命完整性的尊重。有學生將“自由”與“尊嚴”聯(lián)系起來,并認為對尊嚴死的偏好,是與他們認同的90后大學生“愛自由”的特征有關:“90后就是愛自由愛得瘋狂的那種,所以安樂死跟尊嚴死,可能就是傾向選尊嚴死更多,因為他們可以自由”(S4-1)。還有一些學生用“要面子”來解釋對尊嚴死的偏好:“90后來說,就是現(xiàn)在的人來說,不管走在哪里都特別要面子,所以他們死了最后一刻也是想保持一點尊嚴,這是一種社會傾向”(S2-2)。“不想走得太難看”(S6-2),“死也要死得好看一點”(S2-3)。
對于“安樂死”與“尊嚴死”的行為傾向,受訪學生更多強調(diào)了二者的共性,以及選擇的具體情境:“不管是安樂死還是尊嚴死,最重要的前提就是一定要尊重死”(S11-2)。二者不是對立關系,如果必選其一,要看具體情況靈活處理:“既可以選擇安樂死,也可以選擇尊嚴死,根據(jù)自己情況的不同,選擇也不同”(S10-2)。此外選擇也應考慮親友意愿:“每個人不是一個獨立的人,上面有父母,下面有孩子,有自己的親人,或者好朋友,這些他都是有聯(lián)系的,不能說是只照顧自己的意愿,可能他們的意愿也是重要的”(S10-3)。
上述材料顯示,這些90后大學生,對于安樂死、尊嚴死的態(tài)度是一致趨于正面的。不過他們的死亡話語在文化觀念層面是中西混合的。一方面他們強調(diào)偏向西方價值觀的個人“自由”“選擇”,另一方面也強調(diào)本土文化傳統(tǒng)中的“面子”和家庭、社會“聯(lián)系”。這也間接揭示了“尊嚴死”推廣可以借鑒的文化資源。
3.3.2 家長之“安樂死”“尊嚴死”心理意義比較
在父母的詞語聯(lián)想中,“安樂死”與“尊嚴死”僅在情感、法律/倫理主范疇上有顯著差異,均為“安樂死”高于“尊嚴死”;其他主范疇無差異。子范疇層面,消極情感上有顯著差異,“尊嚴死”高于“安樂死”;在行為傾向上,“尊嚴死”的積極和消極傾向均顯著高于“安樂死”(表4)。
表4 家長對“安樂死”和“尊嚴死”的態(tài)度比較
* p≤.05
由此看來,家長的聯(lián)想似有矛盾性:一方面對“安樂死”的法律/倫理和情感反應比“尊嚴死”更豐富,似乎更關注,消極情感也更少;另一方面“尊嚴死”似乎比“安樂死”引起了更多的積極和消極行為傾向反應。雖然我們沒有直接的訪談材料解讀家長的心理,但是學生訪談所言也提示了一些可能:首先,矛盾性可能與家長對概念并不清晰一致的理解有關。對于“安樂死”,有些父母覺得其實施對象僅限于那些犯了罪并且應該“在法律上執(zhí)行死刑的人”(S12-3),也有些父母談到針對痛苦的重病者實施(S3-4)。對于“尊嚴死”的理解就更缺少清晰一致性,雖然也有家長認為是適合正常人的,因此區(qū)別于“安樂死”(S12-3),但普遍情況是家長的了解較少,或者完全陌生:“其實我的父母也不知道這兩個詞到底有什么區(qū)別。給他們解釋了一遍,他們也好像很模糊的感覺”(S17-2)?!拔野职謰寢屢驗槲幕桓呗?,他們可能對安樂死有了解,但是對尊嚴死就不太了解”(S1-4)?!耙驗檎J知比較少,所以他們在情感方面就不太支持這個‘尊嚴死’,不是因為說他們不支持就是打心底里不支持,而是因為他們對‘尊嚴死’不了解”(S1-5)。人們對于不了解的事物,特別是關乎生死的決定,的確容易產(chǎn)生情感上的焦慮、擔憂和排斥。
其二,父母一輩在觀念上也是多元的乃至矛盾的,也有出于不同視角的現(xiàn)實考慮。一方面,他們受傳統(tǒng)文化觀念影響,認為“有病就一定要治”(S5-2),生命可延續(xù)就需延續(xù),否則就是違反倫理的。少數(shù)父母尚未聽過、想過“安樂死”“尊嚴死”的話題(S5-2)。由此,無論對安樂死還是尊嚴死都持排斥態(tài)度。還有些人從相對現(xiàn)代的生存權(quán)利、法律和倫理視角反對生命的結(jié)束或放棄:“如果不實施安樂死,他可能多活一天,一個月。你如果讓他實行安樂死,就相當于在某一種程度上,變相地剝奪了他生存的權(quán)利”(S11-4)。在中國情境,“既然國家不允許,那么安樂死應該是有悖倫理的”(S8-1)。同理,“可能‘尊嚴死’聽上去沒有違法,但有些人可能就覺得它違法,不符合他的人生觀”(S4-2)。他們害怕“可能有些比較自私、貪婪的人,會打著‘尊嚴死’的名義,說尊重他,其實是不太想再花精力、時間去給那些生病的人治”(S5-1);擔心有些病人家屬“想脫離這個負擔,甩了這個包袱的時候,他可以讓那個人自然而然選擇去死亡,就比如說他家里確實窮,他沒有辦法去承擔那個醫(yī)療費了”(S1-6)。
另一方面,有些家長支持安樂死、尊嚴死,首先是出于減輕痛苦的人道考慮。有時這與其自身經(jīng)歷有關。一位其父母經(jīng)歷過親人病逝、車禍傷亡的學生提到,父母“比我們看到生命更多。生了重病的,還有那種車禍的,已經(jīng)很嚴重的情況下,然后一直為他堅持治療,最后他還是走了,但是剩下的那些治療當時其實是很痛苦的。他們就對……‘安樂死’更支持一點兒”(S3-4)。其次,有些家長在考慮到自己生命的結(jié)束時,可能會為孩子、家庭減少負擔,而選擇尊嚴死。一位學生轉(zhuǎn)述家長的原話:“選擇尊嚴死的話,更多是為家里面的人著想的”(S12-4)。此外,對于許多對“尊嚴死”不甚了解的人來說,“尊嚴”這個詞語本身就具有較強的吸引力?!白饑浪赖脑?,聽到這個詞,給人的感覺就是勇敢,挑戰(zhàn)生命。會讓人聯(lián)想到尊敬,死了后別人也會尊敬你的感覺,可能大部分人都會對這個詞更積極一點,行為上也會更傾向這個”(S17-2)。
上述間接材料給我們的啟示是,與大學生有所不同,家長對“尊嚴死”“安樂死”的理解較為模糊,對“尊嚴死”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是被吸引、愿意嘗試,另一方面是擔心和懷疑,特別是在法律和倫理層面有疑慮。他們的態(tài)度凸顯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化觀念的并存、交織和碰撞。
本研究以基于詞語聯(lián)想的AGA為主,輔以訪談的話語解釋,考察了“安樂死”“尊嚴死”對于112對大學生及其父母的心理意義。學生和家長的態(tài)度在聯(lián)想到的詞語范疇、聯(lián)想詞語的分布以及積極與消極詞語的分布方面,有很多相近之處;學生的整體反應也多于家長。研究也發(fā)現(xiàn)了兩代人之間的差異。在對“安樂死”和“尊嚴死”的態(tài)度上,學生比家長持更寬容、更接受的態(tài)度,而家長對“尊嚴死”的法律和倫理更為關注。這一結(jié)果與過往針對大學生的較為開放的死亡態(tài)度研究結(jié)果(李芳等,2012;林雪松等)基本吻合,但增加了代際異同的揭示,并發(fā)現(xiàn)了較多矛盾性。這一結(jié)果或許說明,我國的死亡觀正在代際交替中發(fā)生著變化,朝著對尊嚴死、安樂死更開放的方向發(fā)展。在對學生的訪談中,可以直接、間接地看出兩代人的死亡態(tài)度中混雜著中與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文化價值觀。學生較為一致地支持尊嚴死,但他們對于“自由”和“面子”的珍視,似提示了尊嚴死可能借鑒的多重文化資源。家長對于“尊嚴死”呈現(xiàn)了矛盾態(tài)度,他們對于聚焦于“生存權(quán)”的法律和倫理關注,或許揭示了“尊嚴死”之推廣面臨的主要挑戰(zhàn)。為了更好地尊重生命及其質(zhì)量,未來我國需要拓展死亡相關話語及其研究。
本研究的樣本在人口學變量的分布上并不平衡。研究并未采用跟蹤設計,對家長的AGA數(shù)據(jù)采集是通過其子女間接進行的,其結(jié)果的解讀也沒有直接訪談家長,主要來自子女本人的理解及轉(zhuǎn)述,具有局限性。理想的方法是以相同的方法訪談幾代人,比較其死亡話語。另外,刺激詞“尊嚴死”并非一個廣為人知的概念,這對AGA方法也提出了效度的挑戰(zhàn)和進一步探索的必要。更系統(tǒng)深入的探索還有賴今后的研究。
感謝所有學生和家長參與者;感謝張建社、任小華、李桂東對試測及問卷修訂的幫助和建議,感謝以下師生給予的材料采集幫助:王非、李九華、王萍、馮麟、張俊麗、張瑩、李紅嬌、楊曙光、周穎素、王友林、丁木森、徐春梅、袁明鈺、朱云韜、任亮等。
① 羅點點談尊嚴死:期望每個人的權(quán)利得到同等尊重。鳳凰資訊,2013年8月28日。來自:http://news.ifeng.com/a/20130827/29073827_0.shtml。
② 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的劃分,我國經(jīng)濟區(qū)域包括東部、中部、西部和東北四大地區(qū)。東部包括:北京、天津、河北、上海、江蘇、浙江、福建、山東、廣東和海南,中部包括:山西、安徽、江西、河南、湖北和湖南,西部包括:內(nèi)蒙古西部、廣西、重慶、四川、貴州、云南、西藏、陜西、甘肅、青海、寧夏和新疆,東北包括遼寧、吉林、黑龍江、內(nèi)蒙古東部。詳見:http://www.stats.gov.cn/ztjc/zthd/sjtjr/dejtjkfr/tjkp/201106/t2011 0613_7194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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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versity Students’ and Their Parents’ Attitudes towards Death with Dignity and Euthanasia:A Study Based on Associative Group Analysis and Discourse Analysis
Chen Yanqing, Yunna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Gao Yihong, Peking University
Using Associative Group Analysis (AGA) as the primary method and analysis of interview discourse as the supplementary, this study examined the attitudes of Chinese university students and their parents towards euthanasia and death with dignity. Participants were 112 university students and their parents. Results revealed som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generations regarding their attitudes towards death and dying. The students appeared to be more positive about euthanasia and death with dignity, while their parents expressed more concerns about legal and ethical issues relating to death with dignity. Mixed cultural values were found in the two generations’ choices of words and related discourses. Such results indicate that views of death and dying in China are perhaps undergoing intergenerational transformations, towards a direction more open to choices of death. The promotion of death with dignity in China is facing both opportunities and challenges.
euthanasia, death with dignity, attitude towards death, Associate Group Analysis, discourse analysis
高一虹
聯(lián)系地址:北京市(100871)海淀區(qū)頤和園路5號,北京大學
電子郵件:gaoyh@pku.edu.cn
陳艷清,女,云南財經(jīng)大學國際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語言學與外語教學。高一虹,女,北京大學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社會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