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卡巴科夫

兵營植物金球花

堅固的原木雙層營房從特維爾哨所經(jīng)過盛裝的莫斯科市中心一直延伸到凱旋大街，甚至更遠的地方。當(dāng)?shù)氐哪贻p人高度崇拜高爾基大街帝國式的奢華，他們不屑一顧地稱這些原木營房為木頭房，這些木屋里滿是臭蟲、老鼠、建造上述帝國大廈的外來突擊隊員和一些身份很難確定的人。在夏天的傍晚，所有這些人會聚在院子里，為著一個普通的人類的目的，即喝幾口湊錢購買的糧食酒，聊聊八卦，討論無產(chǎn)階級的“魚雷隊”與垃圾警察的“迪納摩隊”的比賽結(jié)果（當(dāng)時還有很多人不說警察是“雷子”，而稱他們?yōu)椤袄保?，也許，在天黑之前，還會和旁邊院子里同樣這樣休息的人打上一架……

這些獨立的院落是由不高的柵欄圍起來的，每個院子的遠角都有一個巨大的木頭垃圾箱，垃圾箱旁邊是墻上布滿裂縫的廁所。

除了花壇邊緣，整個院子里都種滿了我至今不知其學(xué)名的花，而它的俗稱聽起來很不一般，叫“金球花”。

很少能用詞語絕對準(zhǔn)確地形容一些對象。

金球花照耀著我們的院落，它比現(xiàn)在任何一家俱樂部舞池的燈光都更好看。

跳舞先生們穿著戰(zhàn)前縫制的寬褲，褲腳揚起的灰塵閃爍著金色的薄靄。

薄靄在塵土飛揚的小廣場上彌漫。

而姑娘們豐滿的腳踝在金色中游弋。

金球花最適宜木頭房屋。

一般說來，一個對是否有中央供水系統(tǒng)、是否有暖氣等十分講究的人，是不可能住木屋的?？墒侨藗儧]有地方住，住到勞改營里畢竟更糟糕一些。在農(nóng)村會更好，因為那里沒有簡易板房。但感謝上帝，我的鄰居們當(dāng)時不知道這些。

我那時曾長期生活在軍營的莫斯科和盛裝的莫斯科的交界處。我們因此知道，夏天，院落里的金球花將會再次盛開。

關(guān)閉一號啤酒館是發(fā)現(xiàn)美洲的結(jié)果

在勉強湊夠幾個盧布之后，就隨時可以去附近的啤酒館。啤酒館正對著普希金紀(jì)念碑。我十六歲時看起來像二十歲，所以我可以去任何酒館。

啤酒館的名稱是“一號啤酒館”。啤酒館里鋪著漂亮的白色桌布，女服務(wù)員頭上也戴著白色的頭飾，地板擦得干干凈凈。順便說一句，在英國啤酒館都是用鋸末來清理地板，因為那樣更簡單些。而在我們的一號啤酒館，只是用掃帚掃……

啤酒館由兩部分組成。

進入高大的門之后就是第一部分，稱作“快車”。門對面，在一框架雕花的小拱門里，會看到女服務(wù)員那張紅撲撲的圓臉。服務(wù)員臉色平靜，無論你買多少酒，這張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訂單可能是這樣的：一杯“白頭”伏特加，2盧布62戈比；一杯日古里啤酒，2盧布20戈比；一份“食客”香腸的三明治，1盧布6戈比，再配上82戈比的里加牌鯡魚罐頭，或配上64戈比的波舍霍尼耶奶酪。男人們守著四張高大的大理石小桌中的一張，會把這一切喝干吃盡。人們不多耽擱，也幾乎不交談，只是為了積攢精力前往伊茲馬伊洛沃，地上還得換乘三次……

對于那些想真正喝點酒并想和同事或偶遇的熟人聊聊天的人來說，還有第二個去處，這里更寬敞一些。除了上面列出的訂單，這里還可以預(yù)訂：剛上市的下酒菜大蝦；三星白蘭地，不僅僅是亞美尼亞白蘭地，而且配上牛排，牛排上透明的肥油上蓋一層松軟的面包屑；黑OE咖啡、法式泡芙或拿破侖牌奶油，厚厚的一層奶油會流到手上……

臨近午夜，文學(xué)院的學(xué)生或被習(xí)慣性稱為泰羅夫劇院的演員們之間會大打出手，目的是為了弄清誰才是天才……

而這一文明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因為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赫魯曉夫去了一趟美國。他看到了很多現(xiàn)象，這樣的現(xiàn)象應(yīng)被植入社會主義的日常生活，而不應(yīng)該留給資產(chǎn)階級。

當(dāng)然，重要的是美國玉米大王羅斯韋爾·加斯特的經(jīng)驗。這位美國農(nóng)業(yè)領(lǐng)導(dǎo)人很適合進入政治局，可是同志們卻不理解……不過，赫魯曉夫?qū)τ诿绹r(nóng)場的印象并沒有觸及我們的城市生活。我們溫和地嘲笑一下種植在極北地區(qū)的玉米，陰險地把赫魯曉夫夫人和艾森豪威爾夫人相比較（不過也并非每個人都偏向那位美國女人，有人說她是鯡魚）……但是，這些對我們那位共產(chǎn)主義領(lǐng)袖產(chǎn)生誘惑的東西，也強烈地觸動了我們。

例如，他很喜歡美國沒有圍欄，因此也沒有院落。而關(guān)于由高大灌木叢圍起來的美國式前院，卻沒有人告訴他。他游歷了東海岸，并為美國人都相互緊盯著過日子而感到高興。他覺得這就是公社傳統(tǒng)，他深信要小心保護這種公社傳統(tǒng)，要與黨保證勞動人民均擁有個獨住房的方針聯(lián)系在一起。人們要躲進個人的縫隙，那么就讓院子成為公共的也好！……

圍欄于是被推倒。有些木樁還在，最后一批木樁直到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還留在那里。相應(yīng)地，人們一下就擺脫了圍欄和院落，就好像是從海里爬上來一樣，赤身裸體。

別了，金球花！金球花的光芒已暗淡了多年，就像教堂穹頂?shù)慕鹕W光一樣，赫魯曉夫同志對教堂金頂?shù)耐春捱€超過對金球花的痛恨。別了，黃昏中的舞者，木頭廁所，抽了半包“杜卡特”煙的聊天……

不知為什么，我們身邊總是會發(fā)生花朵被拔除、被踐踏的事，現(xiàn)代化也因此受到限制。

而啤酒館的情況更糟糕，簡直令人惡心。黨的總書記看了在美國很普遍的小吃部和自助餐館后，決定立即在蘇聯(lián)推廣這類餐館。的確，資本家們都已經(jīng)意識到，一位勞動者不應(yīng)該給另一位勞動者喂食，而我們的生活卻與沙皇時期一樣，居然還有仆人！

啤酒館于是關(guān)門了。

桌布和發(fā)飾、圓臉的女服務(wù)員和肥美的牛排都消失了。甚至文學(xué)院學(xué)生也不再打架，因為鉤心斗角轉(zhuǎn)移到了作家協(xié)會。只剩下幾張光禿禿、黏巴巴的桌子，盡管有一個“飯后提供啤酒”的歪斜告示，有奶酪三明治，可那奶酪在形狀和味道上都像是肥皂。

就在那個一九五九年夏天，莫斯科舉辦了美國國家展。赫魯曉夫參觀了展覽，但當(dāng)時他并未對美國生活表現(xiàn)出強烈興趣，也許他以個人經(jīng)驗認(rèn)為此類活動純屬宣傳。然而真正的美國，即肉餅自主快餐店和別墅前敞向四方的草坪，卻征服了他。他無法相信美國的木質(zhì)小樓都是固定住所，而非別墅：怎么可能，每個人都有一座獨棟房子？這簡直是幻想！……endprint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人并不想對我們做壞事。給我們什么不好的。只不過，他們總是試圖把他們對生活的誤解當(dāng)成我們幸福的基礎(chǔ)。

有列寧像的院落是變換的空間

我的戶口落在了莫斯科市中心。我已在莫斯科市郊的一個村子住了很長時間，在那里，由硅酸鹽磚建造的國有農(nóng)場的舊房子之中混雜著紅磚建造的被稱作“宿舍”的新房子，而我現(xiàn)在落戶的地方是格魯吉亞大道。從這里到特維爾-雅姆斯卡雅第一街只有一百米，到白俄羅斯火車站更近。據(jù)說，這座樓房和整個街區(qū)一樣都建于一九三〇年，供契卡、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和內(nèi)務(wù)部總務(wù)局的工作人員居住，這座樓房是我們過去生活的主要神話之一，它當(dāng)時的名稱是什么來著？當(dāng)時建造的是一座六層樓房，沒有陽臺和電梯，后來加裝可推拉的玻璃窗。住宅很不方便，有些住宅至今還是筒子樓，幸好所有住宅里都有一個可疑的優(yōu)點，即有獨立衛(wèi)生間。木頭樓板換房和賣房時是報不上價錢的。近四年發(fā)生了一場大火災(zāi)和一場小火災(zāi)。這樓還湊合能住。

我們這里的住房與大樓也是很匹配的，屋里都是舊東西（我不喜歡新東西），舊壁紙……為了住到市中心，很多年前我們通過換房從奧斯坦金諾搬到這里，那里原本有一套高塔上很好的三居室。

然而這里是市中心，正是我喜歡的、自小熟悉的地方，一個安靜的院落，高樓大廈阻隔了廣場和街道的噪音，院落里有樹木，還有一個四周圍著鐵絲網(wǎng)的排球場。

而院落的中央立著一尊列寧像。底座有一米多高，底座上是列寧頭像。當(dāng)這個街區(qū)還在建造時，據(jù)傳聞，契卡木匠、自來水工人和粉刷匠們用自己無產(chǎn)階級的錢建了這座領(lǐng)袖紀(jì)念碑，因為沒有紀(jì)念碑他們會感到難受。從那時起這雕像就站在這里，每年一次在星期六義務(wù)勞動時會被刷成銀色。

隨即突然爆發(fā)了改革。改革摧毀了可怕的蘇聯(lián)生活，代之以可怕的反蘇生活。少數(shù)未曾被毀的東西也被毀掉。前幾代勞動人民與剝削階級同歸于盡，由他們掠奪來的一切，又由剝削階級的后幾代人在勞動人民完全同意的情況下竊取了回去。所有被禁止的東西又被允許，而被允許的卻自動消失。諸如此類。

而列寧依然站立著，雖然新的自由生活已來到我們的院落。

更確切地說，新生活來到了，可我們院子里的新生活方式仍與蘇維埃國家締造者的雕像共存著。在我們院落里沒有人愿意挪走偶像。

自由正以流浪漢和老鼠的形式四處亂竄。

自由像逐漸侵蝕院落的污水坑一樣冒泡。

自由像奧迪A8、陸地巡洋艦100和奔馳E320的馬達隆隆作響，這聲音與流浪者和污水坑相安無事。

自由像妓院嫖客身影在夜晚悄悄閃過，妓院就坐落在我們隔壁一幢樓的六層，這幢樓裝修得很好，在第二布列斯特街，一樓是巴斯金·羅賓斯冰激凌店和皮貨店。

我打量著自己的院落。

遠處骯臟的樹叢中現(xiàn)出脫了皮的熟悉頭像的側(cè)影。垃圾堆積如山，早已淹沒用作堆放垃圾的帶輪子的鐵箱，流浪者們在這里翻揀東西、睡覺、喝酒、吃東西。我不是憑借相貌認(rèn)識他們的，而是根據(jù)他們的名字：由于青傷痕而臉色泛紫的跛腳女人瓦麗雅，她幫助過守院人，她的男朋友叫熱尼亞，熱尼亞身穿皮夾克，鬈曲的大胡子滿是塵土；一位戴著寬檐帽的無名先生，他穿著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帶褲兜的褲子和靴子，遛著明顯是其他富裕人家的狗；肥胖高大的科里亞，當(dāng)?shù)厝藭尶评飦喖尤胱约旱木凭?，這些當(dāng)?shù)厝瞬蛔≡诶牙铮亲≡谖葑永?，他們也許是豎起列寧頭像的那些人的后代……但是不排除科里亞本人在這里有自己的住所，他在院子里只是在打發(fā)自己的空閑時間。

有鴿子和老鼠在我腳下和汽車輪子下亂竄，這些汽車常穿過我們的院子抄近路。

我看著自己的院子，感覺到惡心。

我討厭我的門洞，門洞里常有外人，那些過夜的流浪人，我很少看見他們，也不認(rèn)識他們，因為他們來去偶然，每次來的也都不是同一撥人，他們在這里睡覺、喝酒（而且他們通常喝的并非最便宜的伏特加，而是很高檔的啤酒），吃喝之后，還要滿足一下之后的生理需求，比如大聲號叫著做愛。這些門洞居民們在門洞里留下大面積的尿液，在樓梯上、電梯前甚至電梯間留下酒瓶、煙頭以及充作墊子的紙板和破布，不知為何他們還把糞便抹在墻上還用記號筆不帶語法錯誤地在門洞內(nèi)側(cè)的門上寫下一句人道主義的呼吁：“人們，請善待流浪者！”

雖然并無任何人招惹他們。

而我不可能對他們友好，因為有一次他們差點把我們的房子連同我們的所有東西都燒個精光，我也不喜歡墻壁上的糞便。如果夜間從樓梯口傳來呻吟聲、咳嗽聲和叫罵聲，妻子就會立即打電話給警察局（我作為一個男人不方便打電話），十分鐘左右，警察們就會過來，大聲驅(qū)趕流浪漢，聲音大得能把整個樓層叫醒：“起來！快起來?。ㄟ郏。┛熳撸≌f你呢！快（砰?。┢饋恚ㄟ眩。?！快（啪?。┳?！”電梯哐當(dāng)一響，然后一切歸于平靜……

然后就進行了改革，還有后改革，然后就開始穩(wěn)定起來，我們終于抬起了疲憊的膝蓋，并完全依賴于進口……

我環(huán)顧著自己的院子，自己的門洞，聽著半腐爛的水管和下水道里流動的歌聲變成了怒吼，看著天花板上滲水處的污漬（閣樓上覆蓋著積雪），并在想象的清單里記下已經(jīng)沒有的東西和將來也不會再有的東西。幾乎沒了流浪者，沒了鴿子和老鼠。沒了民警，因為有了警察。電梯里沒有尿液，然而電梯墻上還有一面沒有被打破的鏡子。沒了排球場和地下妓院，院落中央?yún)s建了一座小而雅致的賓館。沒有了皮貨店，其原址上開了一家頗具巴黎風(fēng)格的咖啡面包屋，年輕服務(wù)員們圍著長長的圍裙，用法語迎送顧客。就是這樣！

而列寧還站在那里。滾圓的大腦袋上涂著銀色染料。

就讓他站在上等咖啡的香味中吧。

① 此篇原題《Центровые заметки》，作者亞歷山大·卡巴科夫（Александр Кабаков）生于1943年，俄國當(dāng)代著名作家、政論家?！g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