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shù)貢r間①

米沙發(fā)給我一條短信，用的是古斯拉夫語單詞。

但用的是拉丁字母。

看來，他的鍵盤上沒有俄語輸入法。而且看來，他十分懷念莫斯科，懷念俄語。米沙住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坐飛機(jī)去那里將近一晝夜，中途還要轉(zhuǎn)機(jī)。他在那邊過得怎么樣，做什么工作，他都沒說，我也盡量不問，免得傷心。

“我能去你家嗎？”米沙繼續(xù)寫道，仍用拉丁字母，但語言已是正常的現(xiàn)代俄語，“我這兩天要去莫斯科，很想在你家窗口看看教堂金頂?！?/p>

米沙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我們當(dāng)年上學(xué)、放學(xué)都一起走，一起穿過花園環(huán)路和彩色林蔭道之間的一個個院落。

那些能穿行的院落?。《嗝从腥?！

有一座帶閣樓的房子，門前臺階上有一把陳舊的大圈椅，每天傍晚，一位老太太坐在圈椅上，神情嚴(yán)肅地看著前方，你總是向她問好，可她并不作答，因?yàn)樗敲@子。甚至不知她是否能看見你，是否在神情嚴(yán)肅地盯著你看……

還有一棵大樹，樹干雙手都抱不過來。一輛汽車停在樹下，很久不曾開動，就那樣靜靜地在樹下生活，每個秋天，大樹都用它的落葉裝點(diǎn)這輛汽車……

每天早晨，看管院子的男男女女，其中有些韃靼人，便忙碌起來。每個院落里都有一條狗。媽媽做的早餐、給我們帶去學(xué)校吃的夾肉面包，會被用來喂那條最可愛的狗，也必須這么做。

我在第一個院子遇見米沙，或是寧卡和蓮卡，在下一個院子遇見薇拉和安德留沙，穿過一個個院落，我們的隊(duì)伍越來越大。我們是本地人，是這里的?？停瑢▓@環(huán)路和彩色林蔭道之間的所有院落都了如指掌！當(dāng)一位成年人迷失在迷宮般的莫斯科胡同，絕望地尋找出路，而你頗為自負(fù)地、不緊不慢地對他解釋該如何走向最近的地鐵站，那場景多么的賞心悅目！

那些院落間有一家電影制片廠，一幢奇特的五層圓形樓房，用深色磚塊砌成，樓頂是平的，整座房子就像一塊巨大的巧克力蛋糕。我從窗口看著這塊“蛋糕”，想搞清楚它為何要建成這個樣子。

米沙自幼就生活在歷史和古跡之間，他熟悉莫斯科的每一塊石頭，他告訴我，這塊“蛋糕”從前是教堂。樓頂是平的，因?yàn)榇颂帍那笆墙烫玫慕痦斨凇?/p>

革命后，人們關(guān)閉教堂，在此建立一家紀(jì)錄電影制片廠，以便用那些關(guān)于我們美好生活的紀(jì)錄片來幫助蘇聯(lián)人民建設(shè)共產(chǎn)主義。

當(dāng)我們國家最終決定回歸東正教信仰時，我們已經(jīng)中學(xué)畢業(yè)。

電影制片廠被關(guān)閉。

這座酷似巧克力蛋糕的樓房又成為教堂，教堂被修葺一新，還裝上一座帶有十字架的巨大金頂。如今這里是神學(xué)院。

米沙想從我家的窗口看一看這座巨大的金頂。

他三點(diǎn)到。

米沙遲到了一個半小時。原來，他決定乘69路電車來一次懷舊之旅，他在他自童年起便熟悉的電車車站等了四十分鐘，直到一位善良的阿姨告訴他，這路電車五年前就取締了。

“你沒看顯示屏嗎？”我很吃驚，“那里有顯示線路的顯示屏啊，69路不再開行，你沒看到嗎？”

“還看什么顯示屏嘛……”米沙不滿地說，他的懷舊之旅未能如愿成行。

米沙走到我家廚房外面的陽臺，拍了一張教堂的照片。

從十一層樓上看過去，很棒！

然后，我們喝了點(diǎn)兒湯，用小酒杯喝了些白酒。

我們似乎是在追悼69路電車。

我們說道，什么都沒能留下來。院子門口裝上了攔路桿和帶密碼鎖的大門?？醋o(hù)院子的人和那些狗也不知去了何處。舊汽車被運(yùn)往垃圾場。樹也被鋸倒。

老太婆們呢？

坐在宅前臺階上的那些著名的莫斯科老太婆們，如今安在何方？每逢春天，她們便走上林蔭道，身著衣領(lǐng)被磨光的舊大衣，戴著眼鏡，眼鏡腿上纏著藍(lán)色電工膠布。她們坐在除去冰雪的長椅上……麻雀和鴿子聚在四周。可以坐到她們身旁，談?wù)剰那暗哪箍疲務(wù)劽姘?，談?wù)勆泶┲品蛧沟氖卦喝耍務(wù)劜辉匍_行的有軌電車和帝俄警察。

談一談從前這里有座教堂，可它后來被改建，以便更有利于勞動群眾。

再也不見那些老太婆了。她們逐漸銷聲匿跡了。你們指給我看看，哪怕有一個老太婆也好。然而，老太婆是不會絕跡的。當(dāng)一些老太婆死去，其他一些女性便取代她們也成了老太婆。這是一個持續(xù)不斷的奇妙過程。

可是老太婆在哪兒？她們哪兒去了？

或許，她們被藏了起來，以免她們的舊大衣和皮鞋破壞莫斯科當(dāng)下的美景，讓觀光者們感到難過。

追悼的范圍擴(kuò)展了。我們?yōu)槔蠘浜挽o臥的汽車干杯，為守院人和他們的看門狗干杯，為消失的老太婆干杯，最后我們決定出門走走。

如同從前。

莫斯科明媚的傍晚，空氣中散發(fā)著春天的氣息?；▓@路上人來人往，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莫斯科傍晚的天空。莫斯科，這是地球上唯一還記得我們童年模樣的人，我們穿過一個個院落，清早便趕去為國際友誼做貢獻(xiàn)，用響亮的嗓門朗誦詩歌，聲援遭到兇惡種族主義分子壓迫的非洲人……

一位小老頭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手拿一個皺巴巴的“五號連鎖超市”的購物紙袋。

“這是瓦季克，”米沙說，“你還記得他嗎？他還當(dāng)過少先隊(duì)主席，后來去了另一個學(xué)校?！?/p>

“對了！就是這位爺爺，可他不叫瓦季克?！?/p>

“我說就是瓦季克……”

“你是想說我們也是這副模樣？”我說道，“我們現(xiàn)在什么模樣呢？我們或許還能在林蔭道上坐一坐，談?wù)勥@里先前有過一家電影制片廠，如今根據(jù)勞動群眾的要求改成了教堂……”

“瞧你說的，”米沙恐懼地看著我，“瞧你說的，當(dāng)然不是……”

可是我想看看我們現(xiàn)在什么模樣。想看一眼。

我看著櫥窗，看著櫥窗上的影像，看著花園街上奢侈品商店锃亮的櫥窗玻璃，可我看不清置身于行人中的自己，分辨不清。

招招手？

人很多。莫斯科，傍晚。人們在紛紛走向自己的目的地。這是一位身材高大，但已駝背的瘦老頭。一位身穿破大衣、神情有些古怪的老太婆在招手……

① 本篇題為《Время местное》，作者克·德拉貢斯卡婭（КсенияДрагунская）生于1965年，俄國作家、劇作家，俄國戲劇家協(xié)會秘書長、戲劇文學(xué)委員會主席。——譯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