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軼航
我的人生巔峰停留在了18歲,那年我寫出了一篇高考滿分作文。
當年的題目是《假如記憶可以移植》,考慮到那是在1999年,這個命題畫風還是挺骨骼清奇的。
對當時的高中生來說,這種半開放式帶懸念的命題能當場嚇哭不少人——完全在平時的訓練范圍之外。而且卷子上寫得清清楚楚——文體不限,光是在考場上糾結該寫記敘文,還是議論文,就已經讓人很痛苦了。
其實,過了那么多年回顧我當年的考場作文,你會發(fā)現(xiàn)它是一篇特別主流正能量的演講稿。演講稿不是記敘文,也不是議論文,而是抒情詩和詠嘆調。
這篇作文,如果讓中學生拿到共青團組織的演講比賽上,讓小粉紅們聲情并茂地朗誦一遍的話,絕對是催人尿下的。大量的排比段落,夾雜著各種漂亮的詞藻,中國人和外國人生僻的名字,積極地擁抱未來,對“記憶移植”這件事的倫理和社會效應只有歌頌和期待,沒有質疑和批判,要多主流有多主流,要多正能量有多正能量。
在這篇800多字作文的前半部分,我用了3個排比段落,分別“移植”了錢鍾書、余純順和邵云環(huán)3個人的大腦,然后用華麗麗的語言地歌頌了錢鍾書的淵博、余純順的探險精神和邵云環(huán)的愛國主義。其實,在那個時候,我跟這3個人都不太熟。
我在高中時代,經歷了從“為了興趣而讀書”到“為了裝X而讀書”的過渡期。小的時候因為識字早,所以提前讀了不少書,古詩詞、歷史和軍事政治,都是興趣所至。到了發(fā)育階段,作為一枚男生,外表和體育能力都不太出眾,求偶方面比較吃虧,自然就期待在閱讀量和課外知識上找優(yōu)越感——別人沒讀過的書我讀過,別人不知道的冷僻知識點我知道,別人沒讀過我也沒讀過的書——我也假裝讀過。
怎么秀自己沒讀過的書以顯示淵博?報書名兒和人名兒嘛。
平時的作文競賽和模擬考試,這招我已經百試不爽了。我飛快地調取自己大腦的數據,迅速地找到了中國人莊子、王夫之和屈原,西方人柏拉圖和里爾克,來匹配我歌頌錢鍾書的關鍵詞:淵博。其實這幾個人里當時我最熟的就是莊子和屈原,還正經地讀過幾篇《南華經》和《離騷》,其他的人我都是只知道個名字——但是,這就是我跟其他考生的區(qū)別。說到文史先哲,你們只能想起來李白、杜甫、曹雪芹和巴爾扎克,但我能想起來莊子,還能拿腔拿調地管他叫“莊周”,我還能想起來王夫之和里爾克,之前的作文競賽我還提到過西班牙經典作家費德里戈·洛爾加——盡管我一篇他的小說也沒讀過,但我知道這個人,而你們不知道,這就足夠了。
至于余純順和邵云環(huán)的故事,前者來自《讀者文摘》,那個時候探險家余純順剛剛在羅布泊遇難3周年,我在作文里面用牧馬和駝鈴這些意象加持在余純順身上,還是能唬住不少人的。至于在科索沃戰(zhàn)爭中遇難的新華社記者邵云環(huán),愛國且正能量。3個記憶移植的段落,3個當時去世不久的人的身份標簽——文史學者、探險家和愛國英雄。既多元、充滿正能量又政治正確,那個分寸感我當時把握得可好了。
在文章的后半部分,我又用了3個排比段落,還押了韻。薪火、滄海、底蘊、貫通……這些高中作文里的六級詞匯,我一個沒落,都串成了句子。至于開頭的那個“代題記”——其實當時我連什么是“題記”都不清楚,完全是因為看當時很流行的一套雜文集《黑馬文叢》系列里的很多雜文作家都愛在文章前面加一個“代題記”,就生搬硬套了過來,沒想到大家都還覺得挺高級。
回到今天,想想當年的我在高考考場上的滿滿一篇人名、書名、地名和華麗的尋章摘句湊成的大雜燴,整個就是一個散裝零售知識大拼盤。如今有了羅振宇的《羅輯思維》和《得到》,上面到處都是散裝零售知識,如今的少年們靠裝淵博七拼八湊成一篇高考滿分作文的難度已經降得很低了吧?
話說,其實當年交了卷之后,我一直處在惴惴不安的狀態(tài)。畢竟這也是我第一次把參加《迎接十五大 國旗在我心中》首都中學生演講比賽寫演講稿的文體用在考場上——還是我這輩子參加過的最后一次“國考”級別考試的考場上,鬼知道它會被分給哪個閱卷老師。我也不清楚當時我在考場上的時候怎么居然敢嘗試新的文體,深諳應試教育規(guī)律的老師,沒有一個敢鼓勵學生在考場上冒這個險。而且,我覺得我這篇作文寫得很空,全是排比章句和華麗辭藻,而幾乎每個語文老師都諄諄告誡過學生:要言之有物,不要空洞無物,可是,我覺得我寫得真挺空洞的啊。
我記得清清楚楚,公布成績那天是1999年7月22日。早上我坐臥不安地撥打了查分電話(那會兒互聯(lián)網還沒那么普及),分數還沒出來。為了緩解焦慮,我下樓去賣了一堆陽臺上的廢品,喝了兩瓶北冰洋汽水。回到家,我媽臉上笑靨如花,聲音顫抖地說:你知道發(fā)生什么了嗎?你們老師打電話過來了,你作文得了滿分,《北京青年報》上已經登出來了!”
我癱坐在了地上。沒想到,命中了。事后老師說:今年高考作文鼓勵創(chuàng)新,打破常規(guī),基礎好的學生更容易冒尖。是啊,我在文體上膽子是大了一點,但這篇文章,我到底寫了些什么,表達了些什么呢?
接下來,就是這篇作文被印在了各種語文輔導講義上,一用就用了10多年。
這么多年以來,經常出現(xiàn)的一幕是——我在工作上遇到了很多新朋友,大多數都是85后、90后,認識一段時間之后不少人都問我:“你當年是不是寫過一篇《假如記憶可以移植》的高考滿分作文?我記得特別清楚就是駱軼航這個名字!沒錯!我們老師還讓我們抄過呢,說你看看人家這文采!”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我的18歲,當年出生的人此時此刻已經走進考場了,我希望今天的考生們不再寫這么辭藻華麗言之無物假裝正能量的作文。又一個18年過去了,這樣的作文如今AI(人工智能)都能寫,高考滿分作文的門檻,該提升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