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焱勝 張慧琴 (湖北省博物館)

近代湖北民間房地產(chǎn)交易中的貨幣形態(tài)研究

李焱勝 張慧琴 (湖北省博物館)

近代百余年間，貨幣流通領(lǐng)域多種貨幣形態(tài)并存，比價關(guān)系復(fù)雜，是中國貨幣史上最為混亂復(fù)雜的時期。然而，一般所見的貨幣資料，所涉及的大多是有關(guān)貨幣發(fā)行、流通、管理的宏觀方面，很少涉及到具體交易中的貨幣支付種類的微觀層面。并且，這些資料更側(cè)重于大城市，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較少涉及，這就難以全面深入地認識普通民間具體交易中的貨幣實際流通或使用狀況。而在民間契約中，保存了豐富的貨幣信息，若加以發(fā)掘，能彌補這方面的不足。最近兩年，我們通過對3000余件近代湖北房地產(chǎn)契約[1]進行系統(tǒng)地整理，對其中所涉及的貨幣類型進行歸納、分析和研究（見附表），能更真實地呈現(xiàn)出近代湖北民間特別是鄉(xiāng)村地區(qū)交易中貨幣形態(tài)乃至貨幣種類的實際使用情況，從而有利于更深入更準確地了解不同貨幣形態(tài)在普通民間交易中的占比、民間使用貨幣的習(xí)慣與取向等，進一步加深對中國近代貨幣史的認識。

一 銀兩

在鴉片戰(zhàn)爭前,中國通行的貨幣主要是銀兩與制錢。一般來說是大額用銀，小額用錢，銀兩處于主幣地位，制錢處于輔幣地位。而實際上，銀兩主要用于田賦征收及其他巨額支付[2]，一般支付很少使用。鴉片戰(zhàn)爭以后,這種情況沒有太大改變,只是白銀的流通情形更趨復(fù)雜,各地流通的白銀種類、名色更趨繁多。就我們所整理的近代湖北房地產(chǎn)契約中所見貨幣支付情況而言，也的確如此。雖然銀兩只用于相對較大的交易,但在民間實際使用數(shù)量很少。另外，由于近代的平砝有別，銀兩成色不一，使用銀兩交易時，契約中通常會寫明平砝和銀兩成色或與成色相關(guān)的種類，例如光緒二十四年（1898）七月二十日江夏縣（1912年改稱武昌縣）夏光忠賣房屋基地契：

立繳契大賣房屋基地約人夏光忠，今因別置，情愿將自己新置周姓祖遺坐落府后新有西鋪小關(guān)帝廟巷內(nèi)坐東朝西房屋基地……四界明白，請憑中證說合，轉(zhuǎn)賣與余秉坤先生名下永遠管業(yè)。實值價平它紋一百三十七兩四錢整,比時眼同中證親手收訖，并無抬算準折典押等情……

再如光緒二十五年冬月十八日竹溪縣王盛和當山地契：

立當生熟山地字人王盛和，今因用度不便，母子弟兄商議，情愿將先年分受已分山地一段,坐落土名花栗扒……四界明白,并無混亂，竹木水石并無抽留，請憑中證說合,出當與虞永建名下開砍耕種。比時虞姓出備當價紋銀[3]三十二兩五錢整，王姓親手領(lǐng)足,并無下欠分厘……

以上兩例房地產(chǎn)交易，前一例在今武漢地區(qū)（今武昌），后一例在鄂西北，均以銀兩支付。其中，第一例標明的是“平”，“”是蘇州碼，即“九八五”。“九八五平”是近代漢口一帶常用的一種平砝或計重標準，“九八五平”1000兩相當于漕平985兩[4]。而“九八五平它紋”當是一種虛銀兩。至于“紋銀”，則是清代使用較為廣泛的一種虛銀兩?！凹y銀”的成色略高于93%，后來精確檢測的數(shù)據(jù)為93.5374%。

有些契約中只稱“銀”“時價銀”之類，未涉及平砝與成色，應(yīng)是當?shù)亓?xí)用的銀兩與平砝，例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九月十九日黃梅縣的這份契約：

立永賣糧地文契人羅永濱、貞等，今因錢糧緊，并無處設(shè)辦，愿將己名贖置糧地……憑中出永賣與梅元模名下為業(yè),當?shù)脮r價銀五兩整……

漢口開埠后產(chǎn)生的“洋例銀”(亦稱“洋例紋”)，也是一種虛銀兩。洋例銀1000兩合庫平938.7兩,合漢口估平980兩，合九八五平它紋993.9兩[5]。武漢地區(qū)的房地產(chǎn)契約中，以銀兩交易有使用“洋例銀”為標準的，如民國十二年（1923）臘月初五日漢口乾德堂賣基地房屋契：

立大賣基地房屋約人乾德堂，今有自置已業(yè)房屋基地鋪面一□四棟，坐落漢鎮(zhèn)循禮坊六渡橋下首……四界明白,今因移就……情愿請憑中說合,出大賣于張勤古堂名下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實值價銀洋例紋五千一百兩整……

在以銀兩支付的交易中，“紋銀”占多數(shù)。有的契約中稱“足紋”，應(yīng)只是“紋銀”更肯定的一種說法而已。

在契約中還有稱“寶”“寶銀”“元銀”等的，都只是元寶銀的不同稱呼，不過，其成色當與“紋銀”不同。湖北近代流通較多的是漢口公估“二四寶”，其成色約為98%，高于“紋銀”[6]。各縣流通的“寶銀”成色不盡一致，有的會在交易時注明成色，如道光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江夏縣的這份地契：

立大賣水田陸地山場基址莊房隙地園林樹木水塘稻場石磙約人余萬青，今有自置受分水田一沖……其有田地山場莊房園林樹木，一沖兩嶺，并無夾雜……今因別置少湊，情愿請憑中人說合，一并出賣與堂弟寶山名下招佃耕種為業(yè)。當日三面議定，時值價銀寶紋秤五百兩整，扣作西典大錢一千串文。比時對中親手收訖，其有搭賀勸禮潤筆一并在內(nèi)……

契約中的“寶紋”應(yīng)是一般所稱的“紋寶”，即鑄成銀錠或元寶形制的紋銀。所標“”（九九）當指成色,而“秤”自然也是一種平砝。特別有意義的是，該契約不僅提到了“寶紋”，而且還提到了“寶紋”與制錢間的比價，是反映道光年間因鴉片貿(mào)易、白銀外流導(dǎo)致銀貴錢賤的重要例證。

關(guān)于平砝，幾乎各縣市都有自己的標準，而在武漢三鎮(zhèn)使用的平砝更多一些，所見契約中就提到有“漕平”“錢平”“平”“秤”等。其他縣分也有自己的平砝，以下分別是道光十年十二月十五日天門縣胡氏和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十二月十八日麻城縣張氏兩例土地交易所涉及的平砝：

立永賣基地約人胡時泰、長房吉人、四房侄澤南，今因移就，情愿將分受祖遺華麓門基地一形……四址明白……請中說合……賣與岳口熊葵園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出備皂平紋銀二百兩整，系買主同中親手領(lǐng)訖，并無短少……

立當字人張永壽同子等，今將黃泥畈上畈水田五斗共計五坵，隨田樹木一并在內(nèi)……四界俱明，情愿憑中當與丁興發(fā)名下，當出古寶一支，羅平四十八兩一錢七分。三面言定，明歲五月底為期歸銀……

上面提到的“皂平”是天門縣皂市鎮(zhèn)的平砝，而提到“羅平”的是英山縣張畈的地契，究竟“羅平”是與張畈相鄰的羅田縣的平砝，還是英山縣的某種平砝，還有待探究。

在湖北近代房地產(chǎn)交易中，使用銀兩的數(shù)量極少，在我們整理的3000余件契約中，用銀兩支付的不到1%。

二 銀元

銀元又稱銀洋，本是外國貨幣，明代開始流入中國。清代中葉以后，由于中國對外貿(mào)易曾處于出超地位，流入的外國銀元頗多。這些銀元以其行使方便、成色較好而漸漸獲得市場認可。外國銀元在漢口開埠后，也逐漸流入到湖北地區(qū)，但主要還是用于中外貿(mào)易活動中。19世紀末，廣東和湖北等省先后開鑄銀元后，本國銀元日多，銀元也逐漸在湖北民間交易中占有一席之地。不過，從現(xiàn)存近代湖北房地產(chǎn)契約看，清末以銀元交易的比例很低，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民國中前期（1912年民國成立至1935年法幣改革前），銀元使用漸多，不過也僅武漢三鎮(zhèn)等大城鎮(zhèn)占比稍高一點，其他地方占比仍很低。以鄰近武漢三鎮(zhèn)的黃陂縣為例，所見民國早中期267份房地產(chǎn)契約中，以銀元交易的為32份，占比約12%。這32例，主要出現(xiàn)在1930-1935年間。其他縣市偶有以銀元交易的，也大都出現(xiàn)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前期。同時期武昌縣12例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以銀元交易的3例，出現(xiàn)在1927-1932年間。遠離武漢的麻城，26份同時期契約中以銀元交易的僅1例，出現(xiàn)在1933年。而大冶柯氏19份宣統(tǒng)至1935年的契約中，無一例以銀元交易。由此可以看出，即使是在不動產(chǎn)大宗交易中，銀元的使用仍然比較少。

在1935年11月實行法幣改革前，銀元無限制流通。凡契約中標明為銀元或銀洋的，應(yīng)該名實相符，為鑄幣，不是以銀元為本位的兌換券。以銀元支付的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一般都寫明“銀元”“銀洋”“大洋”“光洋”“洋”“洋元”等，茲舉民國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武昌縣王香亭賣園地并青苗契和民國二十二年閏五月十八日黃陂縣業(yè)崇賣麥地契為例：

立大賣大沙園地并青苗約人王香亭，今有祖遺自行耕種地一塊，計種三斗五升，坐落傅家塆后東首……今因移就，請憑中人說合，出賣于傅章如名下耕種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時值價光洋二百元整……

立大賣麥地人約人堂弟業(yè)崇承母命，有祖遺分受麥地一段，坐落伏龍嘴東首……今因別置少湊,愿請憑中人說合,出賣于堂兄業(yè)元伯侄名下耕種為業(yè),時值正價大洋二百四十元整……

1935年11月實行法幣政策后，銀元禁止流通。此后十余年民間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很少見到銀元的蹤影。直到1948年以后，法幣、金元券等紙幣大幅度貶值，所以銀元交易的又逐漸出現(xiàn)，這從所買賣的房地產(chǎn)與交易金額之間對應(yīng)關(guān)系亦即物價方面可以判斷，只是數(shù)量較少。在契約中，有的為了區(qū)分所支付的貨幣是銀元還是以“元”為單位的紙幣，還特地標明為“硬幣”,如民國三十七年古歷七月十二日黃陂縣王生明賣屋契:

立大賣房屋約人王生明，今有自置茅屋一間及后面瓦拖在內(nèi)，坐落下正街54號門牌，今年因別置少湊……情愿請憑中人蕭炳昌、王生權(quán)、章德安、蕭桂運等說合，出賣于鄧惠安名下居住為業(yè)。當日憑中言定，時值價洋硬幣六十四元整……

三 制錢

在中國近代大部分時間里，銀兩雖然居于主幣地位，但一般的貨幣流通或買賣支付則以制錢為主。在所見清末湖北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制錢始終是最主要的支付手段或使用最多的貨幣形態(tài)，特別是在道光、咸豐兩朝更居絕對主導(dǎo)地位。即使在大宗的房地產(chǎn)交易中，也多以制錢支付，如道光五年四月一日天門縣羅日章號賣房屋基地門面契和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初二日麻城縣黃長菊等賣田莊等契：

立永賣房屋基地字羅日章號，今將獅團自置房屋基地門面，開列于后，情愿請憑孫五老爺說合，出筆賣與熊興祥號為業(yè)。祥出時值價錢一千串整，日章親手領(lǐng)訖……

立大斷賣約人黃長菊、梅，今將胡家沖田莊一所，茅瓦屋宇、上下門扃板壁、稻場石磙、茶竹菜園、魚塘、碓磨、水田二石、各處熟地山場、大小樹木一并在內(nèi)……憑中出大斷賣與胡春亭名下子孫永遠為業(yè)。比日面議錢四百串文整，比日親手領(lǐng)訖……

以上無疑是兩筆大宗交易，都是以制錢支付。前一例房地產(chǎn)交易中的買方為天門大地主熊氏家族，該家族財大氣粗，道光年間購買了大批土地房產(chǎn)。對于大宗交易，熊氏家族完全有能力以銀兩支付[7]，而選擇以制錢支付，自然是因為民間習(xí)用的緣故。

制錢在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通常稱“錢”，也有稱“通錢”，還有少數(shù)稱“青錢”“典錢”。“青錢”是一種形象性的稱呼，因為制錢多為青銅質(zhì)的，呈青色。清乾隆五年（1740）以前鑄錢不加錫，錢呈黃色。此后鑄錢加錫，成青色，故稱“青錢”。也有以同音、近音字寫作“親錢”“清錢”的，如天門縣道光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和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六日的兩份契約：

立永賣水田約人楊家元、家珍，今因同賣，請將祖遺水田一坵，一畝四分……請憑親中沈大進說合，元出筆賣與黃恒裕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裕出備親錢十四串三百整……

立永賣水田約人劉克萬,今因移就,情將祖遺分受水田一坵……萬情憑親中黃前康說合,萬出筆賣與黃恒裕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裕出備清錢實價十百整……

“典錢”當是“制錢”的另一種說法。所見房地產(chǎn)契約中有少數(shù)幾例稱作“西典錢”（前文“銀兩”部分已提到一例稱“西典大錢”，個別契約寫作“亞典錢”），有何特別涵義，不得而知。

契約中還有標注為“足錢”的，如民國十二年冬月十三日麻城縣張宜洪賣水田契：

立大賣約人張宜洪，今因無錢應(yīng)用，情愿將蘇家塝水田一斗……憑中出賣與張宜華名下……當日三面言議，時價足錢一百八十四串文整……

“足錢”自然是根據(jù)契約規(guī)定的實際數(shù)量足額支付，它從另一個方面說明制錢在實際鑄造和流通中，可能存在重量不足、品質(zhì)不佳（主要是含銅量不足）或遵習(xí)慣折扣等問題。契約中常見“九九錢”“九八五錢”“九七錢”（多標為蘇州碼）之類，除了習(xí)慣上的每串文須扣除一定的穿繩費之外，也不排除會因品質(zhì)問題存在一定的折扣，抑或僅是對支付制錢品質(zhì)的一種判定。標注“足錢”的契約，數(shù)量不多。

道光以前，民間交易以制錢為主，契文一般只寫“時值價錢”“時價錢”“實價錢”“時錢”多少，其“錢”為制錢自然無疑，但契約中明確寫為“制錢”的則非常少，咸豐以后依然如此。

清道光以后，因為銀貴錢賤，銅價上漲，大量制錢被熔毀改作他用，曾導(dǎo)致錢荒或出現(xiàn)找零問題。民國成立后，制錢制度雖然無形中廢止了，但清代的制錢仍能照舊使用，在契文中仍舊通稱為“錢”。從湖北近代房地產(chǎn)契約看，20世紀20年代以前，制錢的使用還有一定數(shù)量，特別是在農(nóng)村地區(qū)。到1930年以后，以制錢交易的則越來越少了。

四 大錢

清咸豐年間，由于太平天國運動的興起，財政本已緊張的清廷又失去了江南財富之區(qū)，開支卻急劇擴大。朝廷為緩解財政困難，同時也為解決因銅價上漲、鑄錢虧損、制錢基本停鑄帶來的“錢荒”問題，開鑄大錢。當五十以下的大錢稱“重寶”，當百至當千稱“元寶”。由于當十（不含當十）以上大錢錢值過高，物價上漲，加之盜鑄嚴重，終至民間不用而停鑄[8]。當十大錢則逐漸獲得市場認可，并且在民間交易中的比重逐漸增大。同治、光緒年間，大錢逐漸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這在契約中能明顯看到。以大錢支付的，通常寫明“大錢”或“通大錢”，例如咸豐四年（1854）閏七月初一黃陂縣甘隆中、隆和轉(zhuǎn)讓蔭地契和同治四年（1865）二月初一日黃陂縣蕭益福賣水田契:

立義讓蔭地約人甘隆中、和，二分戶首萬貴、宗元人等，有祖得受郭承憲屯田，坐落王家田東首團坵頭……今因熊姓殯久未葬，情愿請憑中人劉裕豪……等說合，義讓于熊藎臣名下安葬為業(yè)，當日言定義讓地價夂夂丄大錢十九串整……

立大賣水田約人蕭益福，有祖遺分受水田二斗……今因別置少湊，情愿請憑中人蕭宇山……等說合,出賣于程仁泰名下耕種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時值價錢夂〨通大錢二十串零八百文整……

就近代湖北房地產(chǎn)契約所見大錢流通的整體情況來看，江夏、夏口、漢陽和黃陂，大錢占比較高，而離武漢較遠的如麻城、天門等地，大錢占比要低一些。以黃陂為例，所見咸豐至宣統(tǒng)年間房地產(chǎn)契約366份，其中以制錢（凡稱“錢”“青錢”“典錢”“通錢”者均視為制錢）交易的76份，以大錢交易的282份，后者遠遠超過前者，占比高達77%。所見麻城咸豐至光緒年間46份同類契約中，大錢占14份，占比為30.4%，明顯低一些。其他縣份如孝感、應(yīng)山、天門則更低一些。對于當十大錢的流通特別是流通量或占比，大多數(shù)貨幣史著作未曾涉及或語焉不詳，個別著作認為當十大錢在市面流通，“有取代制錢之勢”[9]，與湖北近代民間房地產(chǎn)契約所呈現(xiàn)的事實大體相符。

清代的大錢和制錢一樣，也一直流通到民國時期，在民國早期占比仍比較大。1927年以后，大錢在契約中只偶爾出現(xiàn)。目前所見最晚一例為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黃陂縣王業(yè)勝賣草場荒地契：

立大賣草場荒地約人族侄王業(yè)勝，有祖遺分授之產(chǎn)，坐落葉家嘴……情愿請憑中人葉春……等說合，出賣于家叔治舟名下耕種為業(yè)，當日議定，時值價大錢一百三十八串文整……

通常所說的“大錢”，是指咸豐以后的當十、當五十、當百等大錢，不過，在道光以前民間交易契約中就見有“大錢”“大青錢”之稱，如道光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江夏縣朱秉成等賣田地山場園林等契和道光四年十二月十七日黃陂縣王宗本賣地契：

立大賣田地山場園林樹木基址隙地稻場石磙水塘約朱秉成……將祖遺受分水田一段……陸地數(shù)十余塊……所有前后基址隙地柴山園林樹木稻場石磙俱系四股之一,獨塘一口,水田大小八坵……弟兄好作商議，情愿請托中人兩來說合，一并出賣與余明高弟兄名下耕種為業(yè)。當日言定，時值九九大青錢五十六串文整……

立大賣青苗麥地約人王宗本，有祖遺分受麥地三廂半……今因家用不敷，先盡親族人等，無人承買，情愿請憑中人劉金榜……等說合，出賣于王天德名下收割耕種為業(yè)。當日言定，時值價錢大錢十二串整……

此類“大錢”與咸豐以后的“大錢”應(yīng)該有別，但究竟何指，尚待進一步探究。

五 銅元

銅元是光緒后期才產(chǎn)生的貨幣形態(tài)，它的大量鑄造和順利流通，是建立在制錢缺乏、當十大錢已為商民所接受的基礎(chǔ)之上。1901年（光緒二十七年），湖北繼廣東之后開鑄當十銅元（一枚當制錢十文），鑄造數(shù)量更是后來居上。到1905年，湖北銅元的鑄造規(guī)模位居各省之首，不僅本省行用，也流通到了外地。當然，以后也有外省銅元流通到本地。

對于銅元，民間有“銅元”“銅元錢”“元錢”“銅角”等不同稱謂，還有稱為“角子”(湖北不少地方人讀“角”為“各”，因而契約中也偶見“各子錢”之稱)，例如宣統(tǒng)二年二月初六日黃陂縣彭人知賣水田契和民國十六年臘月十二日孝感縣熊饒氏賣水田契:

立大賣水田約人彭人知，今因家用不足，父子好作商議，情愿將祖遺水田土名團坵二斗……請憑中人人炳說合，出賣于彭振聲名下耕種為業(yè)，時值銅角錢三十串文……

立賣水田約人熊饒氏，因家少費，婆媳好作商議，今將祖置一界樂下會茶壺垸內(nèi)水田一坵，計數(shù)四斗……請憑中人熊福星、李家興、熊福申等說合，出賣于堂侄治奎名下承買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時價各子錢二百一十串整……

清末銅元以當十為主，民國早期因軍閥混戰(zhàn)，軍費浩大，軍閥控制下的各地造幣廠先后開鑄當二十以上銅元。1917年武昌造幣廠也開鑄當二十銅元，數(shù)量也越來越大。當二十銅元，民間習(xí)稱“雙銅元”“雙元”，例如民國十四年十月二十日武昌城外的熊光明賣房屋契:

立脫業(yè)大賣房屋字人熊光明，今因家務(wù)債項為難，無處設(shè)法，公孫商議，情愿將自造坐落土名楊福橋龍口熊坐西朝東房屋一棟……請憑中證說合，情愿出賣洪山寶通寺方丈和尚密林……合院大眾等名下居住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得收時值價雙銅元錢二百八十串文整……

清末至民國時期，湖北還鑄造或流通過除當十、當二十以外的銅元種類（如“鄂”字當五文大清銅幣、軍政府造當五十文湖北銅幣、軍政府造當五十四川銅幣、軍政府造當百四川銅幣等）。當時湖北造其他面額的銅元占比不高，而大額的四川銅幣曾流通于與四川交界的鄂西地區(qū)，這些在契約中尚未看到，即使存在，數(shù)量應(yīng)該很有限。特別是當五十以上的銅元，如果使用于房地產(chǎn)交易，在契約中應(yīng)該會標注。

近代銅元鑄造數(shù)量雖然巨大，但從民間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看，它似乎沒有在貨幣流通領(lǐng)域扮演主要角色。有錢幣學(xué)者認為，“清末銅元的流通，限于都市，鄉(xiāng)村幾乎全用銅錢；在較小的市鎮(zhèn)中，則銅錢與銅元兼用，就是大城市也還是有銅錢的流通?！盵10]清末湖北的情況也大體如此，只是到了民國時期，銅元在鄉(xiāng)村地區(qū)才有一定數(shù)量的流通。在所見光緒至民國早中期麻城的72份房地產(chǎn)契約中，沒有銅元的身影。在同時期黃陂558例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以銅元交易的為33例，占比約5.9%。其中，光緒朝253份中未見一例，除去光緒朝，占比也僅10.8%。在這33例中，有28例集中在1925-1930年間。所見同時期大冶柯氏家族（在今黃石市城區(qū)及其附近）26份房地產(chǎn)契約中，以銅元交易的為6例，占比為23%，屬于比較高的。在這6例中，有4例出現(xiàn)在1925-1926年間。而就當二十銅元來說，民間更不樂用。在上述黃陂縣33例以銅元支付的交易中，當二十銅元只有5例。在大冶柯氏的6例中，當二十銅元僅1例。從以上三縣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大致能窺見銅元在湖北近代民間交易中的實際使用情況。

六 紙幣

近代的紙幣，早期主要是咸豐年間發(fā)行的戶部官票（銀票）和大清寶鈔（錢票），后因信用不佳而停發(fā)停用。光緒后期，因外國銀行紙幣在中國各通商口岸流通漸廣，私票亦屢禁不止，加之紙幣印制成本低，使用方便，各省乃紛紛奏請設(shè)立官錢局，發(fā)行紙幣，以彌補制錢的不足。光緒二十三年成立的湖北官錢局是國內(nèi)成立較早的官錢局，所發(fā)紙幣在清末逐漸獲得了信用。在湖北官錢局成立前后，湖北銀元局也發(fā)行有少量銀元票，稱為“銀元官票”[11]，一元銀元票與一千文制錢票曾等價流通。另外，漢口作為華中最大的商埠，外國銀行和國內(nèi)官、私銀行也先后到漢口開設(shè)分支機構(gòu)，發(fā)行紙幣和開展金融業(yè)務(wù)。這些銀行所發(fā)行的紙幣，主要是以銀兩特別是銀元為本位的兌換券，以制錢或銅元為本位的很少。從所見清末至民國早中期湖北民間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提到的紙幣，有“湖北官票”“官票”“臺票”“票錢”等稱呼，沒有提到其他具體銀行、官錢局以及錢莊、商號之類的紙幣，因此，這些紙幣應(yīng)該是湖北官票，使用其他銀行、官錢局以及錢莊、商號等的紙幣可能性不大。當然，在其他交易中以非湖北官票紙幣交易的肯定存在，在一定范圍還會有市票或花票發(fā)行流通。

清末湖北官票有銀兩票、銀元票、制錢票三類，武昌起義后湖北軍政府清點賬目及庫存，確認發(fā)行或用出銀兩票約10萬余兩，銀元票353萬余元，制錢票1864萬余元[12]。民國時期湖北官錢局還發(fā)行有部分銅元票，民間契約中“角票”“各票”“角票錢”“各票錢”等不同稱呼即指銅元票。從民間房地產(chǎn)交易實際情況看，所使用的官票亦以制錢為本位的制錢票和以銅元為本位的銅元票為主，這從貨幣單位使用“兩”“元”，還是“串”“文”等可以清楚分辨。例如光緒三十四年八月廿八日孝感李用文賣水田契：

立賣水田約人李用文，因家下少費，情愿將自己受分……茶壺垸順樂會水田一坵……請憑中人李用武、大海說合……出賣于熊賜壽名下承買為業(yè)耕種……當日三面言定，實價各票錢四拾四串整……

又如民國十年八月一日黃陂王疇九賣水田契:

立大賣水田約人王疇九，今有祖遺分受水田七坵共田一石六斗……今因別置少湊……情愿請憑中人說合，出賣于蕭端甫名下為業(yè)撥佃耕種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時值價官票錢三百二十串文整……

清末民初民間流通的湖北官票主要是一千文的制錢票[13]，故契約中也有以張數(shù)來計算的，如宣統(tǒng)元年五月廿八日黃陂周乾符賣荒田陰地契：

立大賣荒田陰地契約人周乾符，有自置荒田五升……今因有別，父子好作商議，情愿請憑中人熊少三……等說合，出賣于熊少于同胞侄靜堂名下安葬為業(yè)，時值價湖北官票三十張整……

此份契約沒有說明是錢票還是銀兩票抑或銀元票，鑒于當時民間習(xí)慣用錢，此處湖北官票以一千文（一串文）的錢票可能性為大。民國初年，湖北官錢局還曾加印面值一千文的錢票，以收回價值低落的銀元票[14]，看來銀元票在民間不受歡迎。另外，湖北官錢局銀兩票發(fā)行甚少，說明銀兩票同樣不受歡迎。

和銀元一樣，官票的流通也主要集中在武漢三鎮(zhèn)等大中城市及其周圍，偏遠的地方很少。在光緒至民國早中期麻城72份房地產(chǎn)契約中，沒有見到以官票或紙幣交易的。同時期大冶縣柯氏26份房地產(chǎn)契約中，也是如此。同時期黃陂縣558份房地產(chǎn)契約中，以官票或票錢、角票交易的54份，占比不到9.7%。在這54宗交易中，光緒朝為0，宣統(tǒng)朝2宗，其他均出現(xiàn)在1912年至1925年間（湖北官錢局1926年倒閉）。所見同時期江夏縣（武昌縣）31份房地產(chǎn)契約中，以官票交易的2例，占比不到6.5%。由此可見，在晚清至民國前期，湖北官票或紙幣在一般民間交易中的占比也很低。

1935年11月，國民政府禁止銀元流通（1933年3月已通過“廢兩改元”禁止銀兩流通），規(guī)定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后增加中國農(nóng)民銀行）紙幣為法定貨幣，此后紙幣基本上一統(tǒng)天下。所見1936年至1949年間的湖北民間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使用紙幣支付的居絕對多數(shù)，主要幣種為法幣。在契約中成交金額前通常都冠以“時值價洋”“時值洋”“時用洋”“通用洋”等字樣，也有使用“國幣”“通用國幣”“國幣大洋”“國幣銀洋”“法幣”“法洋”“法幣洋”“大洋”“大洋紙幣”“中鈔洋”（中國銀行紙幣）等的，例如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廿九日黃陂蕭順昌賣房屋基地契和民國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黃陂張柏青賣麥地契：

立大賣房屋基地約人蕭順昌承母命，有先年父置房屋三間、廂房一間，基地一段……今因別置少湊，母子好作商議，情愿請憑中人……說合，出賣于堂兄春舫兄弟名下居住為業(yè)，在時值價國幣五百二十五元整……

立大賣麥地約人張柏青，有祖遺受麥地一段……今因別置少湊，母子好作商議，情愿請憑中人蕭延祺、余新啟等說合，出賣于蕭樹正名下耕種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時值價法洋二百八十八元整……

法幣改革后，盡管主幣單位改為元，但民間用錢的習(xí)慣根深蒂固，有的契約在“元”字后面又不自覺地加上“文”字，如民國三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麻城張應(yīng)斗賣佃田契：

立大賣約人張應(yīng)斗，情因移遠就近，今將曹家山屋后黃沙垇佃田二斗……四界俱明,憑中出大賣與張福滿名下子孫永遠得業(yè)過手耕種，當日三面言議，議決時用洋八十六元文整……

抗戰(zhàn)時期，日偽在武漢及其周邊統(tǒng)治相對穩(wěn)定的地區(qū)推行日偽貨幣，這在房地產(chǎn)契約中也偶有所見。

以日幣交易的，幣種含糊地寫作“日金”或“日金洋”，如民國三十二年元月二日黃陂鄧田章琦賣麥地契：

立大賣麥地契約人鄧田章琦，今因無意管業(yè)，愿將自置麥地一塊……特請憑中證人等說合，出大賣于周法城先生名下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值時價日金一千九百元整……

當年日軍在占領(lǐng)區(qū)大力推行的主要是“軍用手票”，這里的“日金”當指的是日本“軍用手票”。

以偽幣交易的，契約中會標明“中儲券”“儲備券”“儲備洋”“儲洋”“儲幣”等，如民國三十二年九月三十日黃陂縣肖耀庭賣水田契：

立大賣水田約人肖耀庭，有自置水田八斗五升……情愿請憑中人說合，出賣于熊旭東夫婦名下耕種為業(yè)，當日三面言定，時值價洋中儲券一十八萬五千元整……

通過以上對大量近代湖北民間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貨幣資料的整理和研究，可以得出以下比較明確的認識或結(jié)論：

第一，銀兩在普通民間交易中使用甚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銀元的使用也很有限，只是到了20世紀30年代，其地位才有所提升，在一定程度和范圍起到了主幣的作用。

第二，當十大錢在同治以后逐漸得到市場或民間認可，在普通民間交易中占比日高,在部分大城市及其周邊地區(qū)甚至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

第三，在清末和民國前期多種形態(tài)貨幣并存的情況下，民間特別是廣大鄉(xiāng)村地區(qū)更傾向于用錢（包括制錢和大錢）。在道光至宣統(tǒng)年間的房地產(chǎn)交易契約中，以制錢、大錢交易的約占98%（見附表），到民國前期仍占據(jù)著主導(dǎo)地位。

第四，銅元在宣統(tǒng)以后民國前期市場流通漸多，但占比遠不如大錢。只是到了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大錢逐步退出流通領(lǐng)域，銅元才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大錢的位置，但占比仍然不高。并且其流通主要集中在城鎮(zhèn)及周邊地區(qū)，而偏遠鄉(xiāng)村則很少。

第五，紙幣在清末和民國前期普通民間交易中使用甚少，說明民間對紙幣信用的認可度不高。1935年11月法幣改革后，政府通過強制手段禁止銀元流通，規(guī)定中央、中國、交通和中國農(nóng)民四行紙幣為法定貨幣，紙幣才成為市場交易中的主要貨幣形態(tài)。

附：湖北近代房地產(chǎn)交易貨幣形態(tài)統(tǒng)計表

注釋：

[1] 本文所涉及的房地產(chǎn)契約，以湖北省博物館藏品為主，也參考了少量其他博物館、檔案館的藏品。這些契約涉及江夏（含今武漢市武昌區(qū)、青山區(qū)、洪山區(qū)、江夏區(qū)等地）、漢陽（含今武漢市漢陽區(qū)、蔡甸區(qū)）、夏口（約相當于今漢口地區(qū)）、黃陂、麻城、羅田、黃梅、武昌（鄂州）、大冶、天門、竹溪、應(yīng)山、孝感（今孝感市孝南區(qū)和孝昌縣）等10余個縣市，內(nèi)容包括田地、房屋地基、河湖股份等的買賣和典當。由于道光朝跨古代與近代，其貨幣流通或交易中的貨幣形態(tài)并未發(fā)生明顯改變，故有關(guān)契約資料合并一起使用。道光朝契約中標為“大錢”的有10余例，未列入“大錢”項。有幾例1936-1939年麻城契約中交易貨幣標為“時用錢”、以“文”為單位的，幣種存疑，未列入。1948-1949年間有幾例交易貨幣需通過物價計算來確定為銀元者，亦未列入（附表中“民國早中期”指1912-1935年，“民國中后期”指1936-1949年）。

[2] 魏建猷：《中國近代貨幣史》，上海群聯(lián)出版社，1955年版，第26頁。

[3] 原文為“文銀”。民間契約中多有不規(guī)范文字，本文引用時在不影響文意情況下逕改，如“曹平”改“漕平”、 “文銀”改“紋銀”、“同元”改“銅元”、“乙百”改“一百”、“叁斗五升”改“三斗五升”等等；個別漏字或難以辨識字以“□”代替，不另作注。

[4] 張克明：《漢口之洋例與廢兩改元》，《漢口商業(yè)月刊》，1934年，第1卷第7期。

[5] 《督部堂張新定通行一兩銀幣告示》，《湖北官報》第一冊，1905年。本文引用的數(shù)據(jù)，以一兩銀幣為中介進行了重新折合。

[6] 魏建猷：《中國近代貨幣史》，群聯(lián)出版社，1955年版第1頁。

[7] 張建民：《湖北天門熊氏契約文書》，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前言。

[8][10]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562頁。

[9] 千家駒、郭彥崗：《中國貨幣史綱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208頁。

[11] 韓園、李立、張或定：《湖北銀元局及其紙幣考》，《中國錢幣》，2009年第1期。

[12] 《革命以來湖北財政司要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湖北曁武漢市委員會、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所等合編：《武昌起義檔案資料選編》上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55頁。

[13] 張家驤：《中華幣制史》，民國大學(xué)出版部，民國十四年（1925）版，第226-228頁。

[14] 戴建兵：《中國近代紙幣》，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1993年版，322頁。

（本文為中國錢幣學(xué)會學(xué)術(shù)課題“近代湖北民間土地交易中的貨幣形態(tài)研究”（批準號：201513）的終期成果。因在課題進行中發(fā)現(xiàn)部分契約涉及房產(chǎn)，不完全是地產(chǎn)，故本文名稱與原課題名稱略有不同。）

（責(zé)任編輯 高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