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zhèn)西
并不是每一個學生都喜歡我
□李鎮(zhèn)西
在許多人看來,我非常愛學生,學生也非常愛我,這種師生關系簡直像童話故事一樣美好溫馨,又像神話一樣難以置信。我要說,讀者的這種感覺真實,但不全面。
教書30多年來,并不是每一個學生都那么喜歡我。
也許有讀者不知道,與我的《愛心與教育》同時寫作,并幾乎同步出版的還有《走進心靈》一書。在這本獲得了“中國圖書獎”的書里,我專門寫了一章《我的教育失誤》。里面寫了我犯過的許多教育錯誤,我當時的用意在于,既告誡自己盡量避免再犯已經犯過的錯誤,也提醒年輕的同行引以為戒。但遺憾的是,二十多年來,人們讀我的書時,只記住了我愛學生和學生對我的愛,卻沒注意到我也曾傷害過學生以及也有學生不喜歡我。
教師對學生的傷害有一種不容易被意識到,就是對中等學生的冷落。這里說的“中等生”,主要是指那些成績中等、不起眼,容易被教師忽略的孩子。我說的傷害,也不是說我冤枉或批評了這樣的孩子,而是說當我過多地關注學困生和優(yōu)秀生時,對這類學生的漠視就是一種傷害。
李燕瓊同學,一個三十多年前的學生,當時,論成績是不錯的,數學尤其突出,但整體表現似乎不那么“優(yōu)秀”。她善良,學習刻苦,樂于助人,有集體榮譽感,只是因為性格不是那么活潑,也沒有什么文體特長,出頭露面的機會較少,因此在我眼中就表現“平平”了。平時也很少和她單獨談心。
她現在在北師大工作,研究腦科學。有一次我去北師大講學,她特意來聽我講“未來班”的故事。說起“未來班”,她眉飛色舞,很是自豪,對我的尊敬絲毫未減,后來還陪我去東北傳播新教育理念。我感到她現在對我的好,遠遠超過了當初我對她的好。
和李燕瓊相似的,還有她的同班同學毛加慶。當初在班上除了成績不錯外,在其他方面表現很一般。所以直到初中畢業(yè),他都沒有當過三好學生,也沒當過班干部。我覺得他的不調皮、不熱心,讓我省心,也讓我冷落了他。
幾十年后,他現在是四川省武勝縣縣委書記,對我依然尊敬有加。他曾特意請我去武勝縣給全縣教師作報告。說實話,在現在的背景下,我對從政的學生總有一些擔心,但我通過四川省委組織部的朋友側面了解到毛加慶干得很棒!我的確放心了,同時有些自責,當年我沒看出他出色的組織能力,他連小組長都沒當過。
這里舉了幾個中等生的例子,嚴格地說,他們并沒有“不喜歡”我,相反很尊敬我。
歷屆學生中,還有被我粗暴批評或傷害過自尊心的孩子。我的書中曾寫過一個叫“耿梅”的女生,曾經因為犯了一個小錯誤,被我罵“臉皮厚”;還有一個叫“付饒”的女生,也是因為一個小小的錯誤,被我責令把寫的檢討貼在學校大門上。這都是我剛當教師那幾年發(fā)生的事,毫無疑問對孩子的自尊心造成了嚴重的傷害。但同樣的,她倆也不能算“不喜歡”我的學生,因為多年后,他們都原諒了我,至今對我非常尊敬。我再次感到,學生對老師的寬容遠遠超過我們對他們的寬容,孩子的胸襟其實比大人更寬廣。
有一次,校長告訴我,某家長找到他,要求將其女兒轉出我班。后來這位母親向我解釋,說孩子要求轉班,原因是某次遲到,我沒讓她進教室,這讓她很沒面子。
后來我反思,這個女孩肯定不是或不只是如她母親所說是因為遲到罰站,也許還因為我平時的嚴厲,讓她感覺在我的班上很不快樂。其實,同樣的嚴厲,我對其他孩子也有過,甚至更甚。由此,我意識到教育的個性,需要對不同的孩子用不同的方法。
比呵斥、體罰更傷學生心靈的,是教師的不公。我曾在高一新生中做過調查:“你最不能忍受的老師缺點是什么?”統計結果讓我意外,排在第一的是“老師偏心”。
有一個學生,我一直對他挺好的,可有一次,幾個學生一起犯了同樣的錯誤,他認為我對他的處理格外重,從此耿耿于懷。雖然現在每次聚會也和我打招呼,向我敬酒,但我感覺他心里仍有疙瘩。
昨天,一位當年我對她既欣賞又嚴苛的女生與我聊天,說:“李老師當年對我的影響很大,正面、負面的都有,有段時間我是有些怨氣的。但現在人到中年,回頭望去,有句話不知適不適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蔽蚁蛩硎?,對她有些內疚。她說:“老師當然也有個人喜好,不可能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而且您當年也才二十多歲,越是充滿熱情,越可能是對學生愛憎分明?!?/p>
我理解,她說的“愛憎分明”,其實就是有時候對學生沒有一視同仁。我認為,學生希望我們做到的“一視同仁”,指的是感情和尊嚴的平等。我們雖然做不到從感情上愛每一個學生,卻必須在行動上尊重每一個學生,這是能夠做到的。
最不喜歡我的學生,也許是成都市玉林中學初98屆6班的孩子們。那時的他們是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當初,我?guī)н@個班的時候很投入,還沒進校,我就拿著花名冊挨家挨戶地去家訪。進校第一周,我就給他們舉行“露一手”主題活動,讓每個孩子都展示自己的特長甚至絕招;在世界樂園,我們留下了開心的笑臉;在濛濛春雨中,我們徒步去郊外踏青,穿過油菜花,走過原野,走著走著天晴了,我們放飛的風箏在藍天寫詩……教他們的時候,是我的教育思想相對比較成熟的時候,所以我感覺帶這個班得心應手,浪漫而富有情趣。
但是,兩年后我離開了他們,而且離開的原因我難以抗拒,而且也無法給他們和他們的家長解釋。于是我在他們及其家長眼中成了“無情拋棄”他們的人。近二十年里,這個班的大多數孩子很少和我聯系。
讓我驚訝而感動的是,2015年8月,這個班的孩子舉行進校20周年聚會,那天上午聚會活動即將開始前的半個小時,他們突然給我打電話,請我參加聚會。當我趕到現場,孩子們給我熱烈的掌聲。
雖然我知道,這掌聲更多的是出于禮貌,但我已經知足。他們對我那時候的許多往事記憶猶新,歐陽懿哲同學居然還帶來了我當年指導他們辦的手抄報《玉林日報》,而且一份不少!在飯桌上,有學生對我說:“當初,您突然離開我們,我們真像失去了父母的孤兒……”經過這次聚會,這個班的大多數孩子重新和我建立了信任,但依然有少數學生沒有“原諒”我。
其實,之所以“不辭而別”,是因為我給學校做出過承諾:為了維護學校聲譽,我絕不給學生做任何解釋,一切以學校給這個班的學生及其家長的說明為準。二十年過去了,現在寫出這些,我的心已經平靜,因為每一方站在自己的角度,都有道理,都值得理解。只是那一班十四五歲的孩子所受到的傷害,已經無法抹去。
現在的我體會到,與其計較學生不喜歡自己,不如反思學生為什么不喜歡自己。這樣,我們會不斷改進自己的工作,會更理解孩子,自然便會贏得更多孩子的心。在我看來,不喜歡自己的學生對教師來說也是一筆教育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