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chuàng)
含苦
26歲,陳小翠結(jié)婚了,然而兩年之后就成了孤家寡人。
離婚是陳小翠提出來的,作為完美主義者,她無法忍受一道鴻溝橫在婚姻之上。嫁給浙江督軍湯壽潛之孫湯彥耆,是她父親陳蝶仙心中的門當戶對。
說起來,陳小翠自己就足夠完美。父親陳蝶仙是鴛鴦蝴蝶派著名小說家,又是商業(yè)奇才,家財無數(shù)。哥哥陳小蝶也是當時名詩人。大家閨秀的她才貌雙全,詩以古風體成名,詞亦有“民國李后主”之稱。她尤擅工筆花卉,風格雋雅清麗,一手小楷俊秀出群。她更會多國外語,時與父兄合作翻譯。其父摯友、作家鄭逸梅說,近數(shù)十年,能稱得上“才媛”的,陳小翠首屈一指。
之前,陳小翠想過,雖然是包辦婚姻,但民國了,又是豪門公子,也該是新文化繼承者吧。陳蝶仙將女兒自13歲起作的詩文集成《翠樓吟草》印出,作為陪嫁。陳小翠也對婚姻充滿期待,曾有“馬帳傳經(jīng)千載事,鹿門偕隱百年心”之句。
可婚后一年不到,她詩里就多了“同房各一心,含苦空自知”“心曲語形影,何苦如楚囚”的悲思。夫家想讓她做賢妻良母,她卻離不開詩情畫意。
侯門深府,怎允許有離婚這種傷風敗俗的事發(fā)生?但陳小翠去意已決。湯家遂提出苛刻條件:此后不能另嫁他人。
她明白,夫家這是委婉地挽留她,可她清楚,這一生,沒有回心轉(zhuǎn)意的那天了。她心里始終有一處未開墾的處女地,想留給一個明媚的人,過舉案齊眉的日子。
離開湯家時,月亮剛攀上樹梢。她不想在大白天驚動太多人。剛滿周歲的女兒在搖籃里睡得正香,唇角輕輕向上翹著,似有一個未做完的好夢。
大漠
陳小翠心里一直住著一個男人。那時候,她風華正茂,他也正同學年少。
顧佛影是她父親的學生,天生的詩人,渾身透著儒雅。那才是她心目中伴侶的格調(diào)。青梅,竹馬;花好,月圓。他常是寫了上句,留下空白讓她續(xù),“兩小鶼鶼,道是無情卻解憐,有多少淺嗔薄怒,濃歡雙笑”,數(shù)不清的詩詞是他們攜手而成。那才是天藍水清的人間至美。莫名的情愫,霸占著整個青春年少。
然而對陳蝶仙來說,顧佛影是寒門學子,只可以做學生來光耀師門,而不是迎回家做女婿的,同行們會笑話他。覺察了小兒女情懷,他開始在課上大講禮教。
顧佛影心思剔透,更具有書生的脆弱和自卑、孤傲和決然。他知道,自己和陳小翠的愛情,只是水月鏡花,脆弱如蟬翼。
書生之憤不過兩盅小酒、一紙亂語罷了。忍著一肚子委屈憤懣,他和老師簡單告別,去了上海。從此,上海文藝界多了一個叫“大漠”的詩人,風格清秀,讓陳小翠讀得出熟悉的味道。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大漠”其實暗合與“小翠”的工整對仗。他希望在自己情感的大漠上,始終有一抹翠綠風景。
“何曾一日能忘汝,已似千年不見君?!标愋〈渑f情依舊,但天各一方,音信皆無。她只能每天沉于詩書,拒絕了無數(shù)求親者,直到撞上那一場失敗的婚姻。而她的作品里,也多是悲切情節(jié),《自由花》里的鄭憐春,《焚琴記》里的琴郎,都透著顧佛影的影子。
重活
杭州離上海不遠,即便是老馬重車,也只消一天時間,可惜咫尺天涯。離異后,陳小翠搬到父親早年間閑置在浙江蕭山的一處別院獨居,每天門不出妝不理。她不想見人,更不想花枝招展,讓父親的舊友們動提親念頭。她埋頭書畫之間,每天一詩,詩里是無盡相思。“門外天涯何處是。長嵌人心,長嵌人心里。一寸妝臺紅燭膩。堆滿相思,堆滿相思淚?!薄澳c斷怕相思,無奈月明人靜夜深時。”
抗戰(zhàn)打響后,陳小翠擔心顧佛影的安全,獨自一聲不響地跑去上海。結(jié)果她尋遍舊識新知,也沒找到顧佛影的下落。后來,她才得知為了躲避戰(zhàn)亂,顧佛影已經(jīng)遠去四川任教。“怎十年,音信斷他鄉(xiāng)。早難道,雁兒飛不過這荒江上。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p>
她找到了顧佛影的妹妹顧飛,兩人留在烽火遍布的黃浦江畔,加入了上海女子書畫會。這是中國第一個女子書畫社團,中堅力量有李秋君、陸小曼、潘玉良等人。她把寫的詩印在書畫會的刊物上,相信人雖不見,字可傳音,總有一天,顧佛影會循著文字,來找她。
1946年秋,日本戰(zhàn)敗,陣小翠也已開了多次個人畫展。顧佛影輾轉(zhuǎn)回到上海,尋到了她。他帶著陣小翠的《焚琴記》,每天在她門前念“來世相約”那一場戲。
人散
得知舊情人相聚,夫家常來騷擾,并拿出陳小翠簽名的離婚協(xié)議書,軟硬兼施地令她不許再嫁,揚言如果違約,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盡管湯家已給兒子另娶,但陳小翠如果再嫁,夫家恐怕不會善罷甘休,顧佛影已經(jīng)是知名教授、學者、詩人、雜劇家,前半生苦苦經(jīng)營的名聲氣節(jié),可不能因為婚姻毀于一旦。
陳小翠一連九首《還珠吟·有謝》送予顧佛影,其中有“萬煉千錘戛然住,詩難再續(xù)始為佳”之句。顧佛影不離不舍,每天在她家門口默立不走。她又寫了兩首《重謝》,以示決然之心,句句詩心血淚。詩中“梁鴻自有山中侶,珍重明珠莫再投”,更是明確告訴顧佛影:不必再為愛埋葬青春。
雖然不再談愛,但她的心還在他這里,惦念關(guān)愛備至。1949年,顧佛影熬盡心血完成《大漠呼聲》之后,身體憔悴不堪,陳小翠和詩社同仁常常到訪,噓寒問暖,更有多首詩詞告慰。病中的顧佛影自覺時日不多,請她代寫墓志銘,她慘然拒絕。
她并不記恨顧佛影當初的軟弱,歷經(jīng)家變國變,她只是無力再愛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顧佛影是國內(nèi)知名雜劇家,新中國成立了,必有一番好前程,而她,哥哥在臺灣,唯一的女兒在法國,她總擔心自己會帶來意外變故,給這個脆弱的男人造成傷害。
女兒多次請她出國,可是顧佛影離不了她的照顧。他住院時,她每天準時出現(xiàn),陪著說話談心,說那些年的分別之苦,絲毫不在意別人的指指點點。顧佛影身體稍稍見好,她就帶來紙墨,合作牡丹圖。沉淀了太久的情愛,再不用詞語表達,相守,才是穩(wěn)妥的情深意長。
如是多年,愛情不老,人卻守不住韶華了。顧佛影癱瘓,自知不治。臨死前,他將陳小翠寫給他的書信詩詞親付一炬。他說:不愿小翠負此不好聲名,為湯家所詆毀。愛情的純凈就在于“因為相知,所以懂得”。
把書信燒掉是個痛苦決定,他猶豫了整整一年。那是個午后,他剛送走陳小翠,便讓護士推著他在醫(yī)院后面的拐角處,點上一把火。他很久不喝酒了,這次卻特地帶了一小瓶酒。
1955年7月,《元明散曲》出版,這是顧佛影在病中唯一留下的完整文字。陳小翠去出版社給他拿樣書,還沒等她帶書回來,顧佛影已經(jīng)含笑離去。
“萬恨千愁,未敢從君訴?;浠ㄩ_,轉(zhuǎn)眼成今古。襟上酒痕都洗去,夢痕卻在心深處。”陳小翠的詩里再沒了顏色。她深居簡出,不理世事,整理詩稿文集,買菜做飯,針織漿洗。
顧佛影的墳上總是清爽干凈,她每周一次去掃墓,陰陽相隔地陪他說話。直到1968年深秋,她在自家廚房里打開了煤氣。窒息的瞬間,她感覺愛情很近,也很暖。
(編輯 趙瑩zhaoyingno.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