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牙洞

      2017-09-20 08:25王天麗
      清明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姥姥母親

      王天麗

      蘇安在她十四歲時有了第一顆壞牙。為她看牙的大夫說她的牙釉質(zhì)發(fā)育不好。

      “好深的牙洞,要么拔掉,要么殺死牙神經(jīng),上藥,等不疼了再補上?!贝髁丝谡值拇蠓?,只露兩只眼睛,用一個帶彎鉤的金屬工具在她嘴里攪來攪去,撥弄她不太聽話的舌頭。

      她害怕去看牙醫(yī),盡管以前經(jīng)常陪著母親去,母親有一口“火牙”,一上火就牙疼,疼起來用手托著半邊臉,倒吸了涼風一樣皺了眉頭。蘇安不喜歡診所里假牙的味道,化學材質(zhì)和消毒液的味道,龐大的機器打在臉上強烈的白光,醫(yī)生手里能敲碎骨頭的金屬器具。半躺在操作臺上的蘇安,一聽見鉆頭刺耳的聲音,恐懼就像是從舌頭底下不斷涌出的液體,無法抑制。

      早晨起來,蘇安半邊臉腫脹發(fā)亮,快將一只眼睛擠到額頭上了。她疼痛之余有一點小小的得意,早飯時將無法忽視的半邊臉呈現(xiàn)在家人面前,母親有些詫異,看著蘇安:“去前進路‘標準鑲牙鋪,你知道那里?!?/p>

      蘇安一個人頂了正午的太陽,穿著那件她最喜愛的粉色襯衣,走在前往“標準鑲牙鋪”的路上。

      從蘇安家小巷子出來向右拐,過了廣播站,再過了幾家小商鋪就到了縣文工團。這些年文工團收入不景氣,沒錢修理的玻璃大門歪斜著關(guān)不嚴,后面的蘋果園也破敗了,磨損的矮墻任人出入。果園中午總是過分的安靜,樹上連只跳躍歡唱的鳥兒都沒有,從敞開的后窗偶爾有風琴聲傳出。如果爬到樹上,角度合適可以看到年輕的琴師馬歡正在拉手風琴,高挺的額頭和鼻梁,烏黑的卷發(fā),拉到興致高漲時,頭發(fā)會甩到前面,蓋了大半張有些迷茫傲慢的面孔。去年學校排演大合唱,請馬歡做琴師兼指導老師。蘇安個子矮排在隊伍的邊上,馬歡說她聲音好聽,把她調(diào)到隊伍中間,于是他拉風琴時只看了蘇安一人,那只麥克風也擺在她的正前方。蘇安的歌聲唱到嘹亮時,馬歡的琴也拉得歡快,他閉了眼睛欣賞時,好像在說:“多美的聲音!”

      蘋果樹貌似繁盛,綴滿綠葉的枝條都伸到了墻外,蘇安在果園游蕩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春天開滿花朵的果樹,夏天卻一個果實也沒有結(jié)。

      上世紀遺留的俄式俱樂部高聳著刷了深綠色油漆的鐵皮頂,帶著有點異域風情地盤踞在縣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它現(xiàn)在是縣里唯一的電影院,白天有循環(huán)場,一塊錢一張票,一部片子可以看四遍。蘇安和米霞會大搖大擺地蹭不花錢的電影,米霞的媽媽是售票員。

      售票窗口的玻璃一年要碎好幾次,米霞媽媽只好從里面堵了塊黑色的鐵板。今天沒有電影,黑鐵板上用粉筆草草地寫著“今日休息”??h城里有名的幾個“混混”不甘心地擠在窗口下,如果有了好電影臨時放映的情況也會出現(xiàn)。“混混”們頭上戴了標志性的黃軍帽,塞了報紙的帽檐聳得很高,改裝過的黃色軍褲窄臀、大喇叭口。領(lǐng)頭的是蘇安學校無人不識的麥小強,長得像《少年犯》里的“伯爵”,高聳的帽子下面有一副空虛又得意的表情。他們好像很為自己不光彩的身份高興,推搡打鬧,喧嘩著比賽吐口水。賣冰棍的女孩穿了食品廠配發(fā)的白大褂,自行車上馱了個白油漆的木箱,待在樹蔭下。蘇安知道木箱里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寒霜,整齊碼放著兩毛錢一塊的“牛奶方磚”,父親發(fā)工資給她零用錢時,蘇安一次可以吃三塊,她喜歡有些焦糊的牛奶味道,喜歡凍硬的舌頭變得厚實而不像是自己的。冰棍女孩怯生生喊了一聲“牛奶冰棍”,電影院門前的“混混”們學著她也叫了一聲,然后一陣哄笑。冰棍女孩的臉漲得通紅。

      前進路上的“標準鑲牙鋪”位置醒目,在街口就能望見,大幅彩繪的鑲牙招牌掛在門口,上面畫了一口色澤鮮艷的牙齒,兩排牙床是上火發(fā)炎后的鮮紅,排列著能咬碎一切的石頭一樣的牙齒,但是蘇安覺得如果誰真正擁有這樣的一口完好無損的牙齒一定是件痛苦的事。蘇安有一嘴細碎緊密的小牙,母親有兩顆微微上翹的門牙,父親的牙是青灰色,前面的門牙痛苦地擠在一起,姥姥有一口被煙漬浸染腐蝕得七零八落的牙齒。鑲牙鋪玻璃窗里的臺面上炫耀似地擺了滿滿一盤拔下的牙齒,白的、黃的、黑的、咖色的、灰色的,蘇安不相信盤子里裝的都是人的牙,那個又黃又長的應(yīng)該是馬牙,分叉帶尖的是狗牙,斷了一截像豬的牙,帶個彎鉤是大魚的牙。

      大概是麻藥勁還沒上來,牙腔打開的一剎,疼得她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戴了口罩的大夫伏下身來用自己的肩抵了她的肩說:“放松。”他一只手里的鉆頭在蘇安耳邊“嗡嗡”作響,那雙狡猾的眼睛懸在口罩上方,透出幾許嘲弄和不耐煩的目光。

      “殺死牙神經(jīng),必須的?!贝蠓蛏砩暇凭椭雇呆奈兜?。接著鉆頭把堅硬的牙齒打成齏粉,再噴進冰水漱出來。她放棄一切無用的抵抗,半邊臉酸脹過后終于麻木了,干燥的口腔里塞滿了蘸了藥水的棉花,白色的燈光照見她粉色的口腔,抖動的小舌。

      真的疼,比起以前生病的經(jīng)歷,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切膚之痛。起初是隱隱的不確定的痛,后來是讓人無法安寧的持續(xù)的痛,牙髓被打開的瞬間,像有個東西突然敲人頭頂。她突然想,應(yīng)該讓什么人知道自己這份真實的痛。別人也這樣痛過嗎?比如母親,還有妹妹。

      蘇安十四歲了,記憶里妹妹一直都三歲的模樣。妹妹三歲時死于車禍。父親帶她去集市在一家棋攤上看棋入了迷,旁邊玩耍的妹妹被過往的車輛卷入車輪。妹妹喊疼,在醫(yī)院里,姥姥捂著蘇安的眼睛不讓她進去看,守在病房門口,傳來的聲音是軟軟細細的,像一只受傷的小羊一樣叫了一晚上,一直到清晨終于不喊了。姥姥說:“她走了,可憐的小人兒,來世上受苦了?!?/p>

      活著時,妹妹也瘦瘦小小的,頭發(fā)又黃又稀,腦袋無力地歪斜著,她跟在蘇安身后,三歲了兩條腿還是軟軟的,總哭喊著讓蘇安抱她,那時蘇安想和小伙伴們玩,她厭棄妹妹,有那么幾次她真的想過妹妹要是死了就好了。后來妹妹真的死了,很長時間這世界上只剩她一人。

      那也是個中午,她帶了捕魚的舊紗巾和玻璃瓶,溜出去和小伙伴去了河壩,如果不去一定是在家?guī)妹?,父親也不會帶妹妹去集市。

      她一邊走一邊想,最好去找米霞,說說牙疼的事情。米霞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跟她相反,米霞是個愛說愛笑的女孩,她有圓鼻子和厚嘴唇,一笑起來鼻子像推到了眼睛中間。放假以后一直沒有見米霞,米霞家就在文工團后面,是帶了小菜園的私宅,爬上她家屋頂?shù)镍澴臃靠梢钥吹轿墓F的果園里的果樹和排練房的后窗,后窗大開時還可以看見排練房內(nèi)部,棕紅色的木地板,穿著練功服的男孩和女孩在地板上翻滾,下腰,壓腿。endprint

      “你看那個穿緊身衣的,就像沒穿一樣?!币淮?,趴在屋頂?shù)拿紫及V癡地怪笑,米霞喜歡其中一個跳舞的男孩,“他的側(cè)面像不像馬蘭·德龍?!?/p>

      “不知道——誰是馬蘭·德龍?”一旁的蘇安問道。

      為此,米霞請?zhí)K安蹭了一次循環(huán)電影,《佐羅》里那個藍眼睛,戴黑面罩,下巴堅毅的男演員就是馬蘭·德龍。和跳舞的男孩嘛,一點也不沾邊,蘇安心里說。

      “加上這次,我一共看了七遍。”最后一場演到中途時,蘇安和米霞帶著發(fā)木的腦袋和雙腿從昏暗的影院出來,像從黑暗的深穴里爬出來一樣。陽光是眩目的,街上的行人是一團團活動的幻影,一團刺眼的白光中正說話的米霞,男孩一樣的短發(fā)里滲出細細的汗水,睜大的眼睛里有一個瘦小的頭大身子小的女孩,兩只麻花辮硬硬地垂在肩上,蘇安認出那是自己,有個狐貍一樣的下頜。

      “那個演佐羅的男演員,”米霞突然學著佐羅的樣子揮了揮手中無形的劍,像把一團空氣劃破了,“像不像?”蘇安好一陣才想起她指的誰。

      “像極了?!碧K安試著說違心的話,然后認真地舔了舔手中剛買的雪糕,下頜向前伸著,舌頭硬了起來。

      “米霞不在,去她小姑姑家了?!泵紫嫉哪赣H圓圓的娃娃臉,矮胖白嫩、動作靈活,好多人為了買上座次好的電影票,討好她,假裝喜歡她。今天沒有電影,她正蹲在葡萄架下?lián)袂嗖?。她看看站在大門洞陰影里的蘇安,想起什么要問,直起腰身招招手。蘇安裝作沒看見,轉(zhuǎn)身走了,她聽見米霞母親抱怨:“真是個怪人?!碧K安猜她想問自己父母離婚的事,不是嗎?她格外關(guān)心這些。上次她問:那個女人,你父親外面的女人,你見過吧?口氣就像問某個路人的事。

      米霞的小姑姑從深圳回來了。蘇安聽米霞總說起那個在深圳工作的姑姑,每次回家都帶來了數(shù)不清的新衣服,但她送給米霞的是自己穿舊的和廉價的,掉了幾粒珠子的胸針,卡不緊頭發(fā)的頭飾,用了一半的胭脂和口紅,米霞卻視若珍寶。米霞比蘇安大一歲,身體發(fā)育要早得多,去年她的胸部已經(jīng)發(fā)育得像個面包,成人模樣。她讓蘇安看那件胸罩。小姑姑說深圳的女孩都戴這個,綴著粉色的蕾絲花邊,帶著鋼箍,硬硬的兩個半球狀的胸罩。“這個帶子可以收緊?!泵紫即┰谏砩险故窘o蘇安看,指了肩上帶子,又指了背部,“幫我扣在最里面一排?!眱芍蝗榉烤o緊地擠在一起,胸部比不戴時更加高聳,像兩座無法忽視的山峰。蘇安有些吃驚,母親的胸罩是一塊白的確涼布做的,兩根肩帶,中間一排半透明的小白扣子,有“蜜蜂牌”香皂味道,緊緊地束在身上,乳房被抹平了一樣。

      蘇安并不羨慕這些奇怪的衣服,她喜歡父親前年生日時買給自己的粉紅襯衣,剛穿時空蕩著有些肥大,如今正好,緊裹著剛剛發(fā)育起來的乳房。每次穿起來,母親總不滿地盯了她的胸脯看,但她舍不得換。晚上洗好白天換上,洗得多了衣服的紅越來越淺,只有太陽曬不住的腋下還有原來的顏色,她喜歡這種褪色的紅,越來越淡,似有似無,好像女孩隱藏不好說出的心情。

      上完藥的牙洞里有一種藥物腐蝕后的沉沉的痛,臉上的腫一點點地消退。姥姥說是“火牙”,和你媽一樣一上火了就牙痛。她以為蘇安正在為父母的事情頭疼不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了。再說大人的事你也管不了”。姥姥叼了一支煙,說話聲音像一只在水中慢撒氣的氣球。她經(jīng)常大口地喘一陣,說自己身體里有一個破了洞的肺,這邊進氣,那邊就跑氣。好像肺破了,這個身體里什么東西都裝不住了,姥姥前些年還算豐滿白胖的身體迅速地干癟下去了,皮膚也萎縮了,躺下時像一個裝了少許陳糧食的口袋,活動時像一只冬天里掛在樹上忘了摘的果子。

      蘇安覺得是酷熱的天氣讓她的牙持續(xù)地疼了起來?;蛟S像她這個年齡,人就會經(jīng)歷一些疼痛的事情,又好像這些疼痛已經(jīng)潛伏在她身體里很久。牙痛讓她的生活發(fā)生了一點變化。比方,因為突然的疼痛黎明時醒來她發(fā)現(xiàn)的新世界,屋里正在變得稀薄的黑暗,家具黑沉的身影,極淺的晨光在墻上移動,半明半暗的窗簾上有變化的圖案,一枝搖動的燈芯草,一片流動的云,一只在窗外悄悄溜過的貓,一個奔跑的小女孩,甚至這疼痛還喚醒了她的聽力,寂靜中聽到有人嘆了口氣,有人磨牙,聽到身體里“汩汩”流動的泉水,聽到睡在一側(cè)的姥姥的呼吸是一只壞了的琴,嘶啞地持續(xù)演奏著。此時她像在夜的深淵里仰望洞口,黎明的薄光一點點亮起,溫暖的睡意被清風吹遠。

      太陽著了魔一樣地燃燒,曬得柏油路面滋滋地響著。父親和母親的爭吵達到高峰,他們爭論到了實質(zhì)問題,離婚后財產(chǎn)的分配還有蘇安的歸屬。在一旁觀戰(zhàn)的姥姥守著煙灰缸,里面的煙蒂也快滿了,她用因風濕變形的手指夾著煙卷,推開窗戶,任由一屋子煙味和爭吵聲傳到街上。前鄰后舍的門窗靜靜地開著,像大張的耳朵和嘴巴。

      蘇安從家里溜出來,算著今天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換藥。街道上熾熱的空氣死了一樣不再流淌。臥在陰涼處的貓,奮力地弓起柔軟的身體,露出鋒利的爪子,邁出無聲的步伐。蘇安貼了墻邊走在窄窄的陰影里,像一個影子般晃動,帶著微微腫脹的面頰和十四歲的心事,那些心事和煩惱是剛結(jié)出的果實,苦澀沉重,有露水的味道,有個硬硬的核。

      自行車劃過時,有口哨聲,讓蘇安嚇了一跳。男孩一邊使勁向前蹬車,一邊扭身看她。是學校坐在前排的同學,考試總轉(zhuǎn)過身來偷看她的答案,還送過她一張明星圖片,“索菲亞·瑪索,”他像說一個熟人的名字,“和你一樣的眼睛?!彼傺b輕浮的語調(diào)讓蘇安氣憤。一個暑假不見,他臉上發(fā)起了嚇人“青春痘”,鮮紅的,像野生植物上的惡毒的小果實。蘇安不想理他,把有些腫脹變形的臉扭向一側(cè)。

      牙醫(yī)打開暫時封閉的牙腔,用藥水消毒,又用帶鉤的工具使勁在她的牙齒里敲打,問她還疼嗎?那牙在遠處傳來一點點的痛,像一個走遠的模糊的人影。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到底疼還是不疼?”始終看不到臉,只露出眼睛的大夫有些不耐煩,“真是個怪人?!?/p>

      回來的路上,在電影院附近,她看見米霞穿了一件超短裙,騎在自行車上幾乎裸露著整條腿,一頂半新的有紗網(wǎng)的白色帽子歪戴在頭上。蘇安喊了她一聲,大概是帽子擋住了視線,聽到聲音的米霞四處張望,險些摔倒。endprint

      整個下午,蘇安和米霞蹲在屋頂?shù)镍澟锢铮砼澡F籠子里有幾只孵窩的鴿子不安地“咕嘟”著,它們玻璃一樣的眼睛透出不信任的目光。其他的鴿子在天上翻飛,自由自在,盤旋在整個縣城的上空。米霞的哥哥在屋頂另一側(cè)像木樁一樣站立。米霞說她哥哥上高中時迷上了什么人,就突然變傻了,經(jīng)常望著天空發(fā)呆。米霞又說鴿子會把一切迷失的東西帶回來。蘇安看看米霞有點嚴肅的面孔,發(fā)現(xiàn)她嘬起的嘴唇上涂了唇膏。

      等了很久,才看見馬歡一副剛睡醒的模樣來到排練房,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頭發(fā)不太整齊,先倚在窗子邊上發(fā)呆,然后才開始拉琴,兩條風琴帶子勒在結(jié)實的充滿肌肉的肩上,他的頭有節(jié)奏地搖動起來,神情更加迷茫。蘇安心里一陣慌亂,像有什么秘密被人看穿,臉上火辣辣的,她把臉別開去看天空中飛翔的鴿子,那些鴿子也隨了琴聲忽遠忽近,忽上忽下,每一次俯沖都像沖撞著她的心房,讓她莫名的緊張。她還是想給米霞說說牙洞的事,說說這些日子難以忍受的牙痛,但她最后只是張開口,讓米霞看了看補好的牙,米霞說和沒補一樣,什么也看不出來。

      風琴聲有一陣沒一陣,鴿子在云層中進進出出。

      悠長又散漫的下午結(jié)束了。黃昏的淡淡的日光輕手輕腳地停在屋頂、樹梢和窗子上。蘇安進屋時,發(fā)現(xiàn)屋里已經(jīng)黑了,沒有人去做飯,姥姥在隔壁屋里躺著,用那只自暴自棄的肺困難地呼吸著。坐在床邊的母親,是灰暗中的一團慢慢浮出的陰影,面孔不清,大概哭腫了雙眼,兩條腿無依無靠地懸在床邊,腳上潔白的襪子在黑暗中凸現(xiàn)。她猜母親黑色的皮鞋現(xiàn)在一定一塵不染,不用看就知道那鞋總是新的,似乎母親走過的路上從來沒有泥土。

      窗戶玻璃上閃動著一片夕陽,像是誰輕輕哈上去的霧氣。

      “你的父親說他一直喜歡那女人,很多年了?!蹦愕母赣H,母親是這樣說的,說這話時她還發(fā)出怪異的笑聲,像打開了一扇門,把什么人推了出去,接著又“砰”一聲把門關(guān)緊。

      “這次他真走了,找另一個女人去了?!闭f完,母親又對著黑夜輕輕地哼了一聲,像擊碎了什么東西?;野档哪荷谢蝿又臐嵃椎囊m子。玻璃窗上最后的那一片夕陽已經(jīng)無影無蹤。

      蘇安并不驚訝,先是圍繞死去的妹妹的爭執(zhí),然后是另—個女人。另一個女人,一開始父親說沒有,慢慢就有了,蘇安猜一定是她。有一年元宵節(jié)父親帶蘇安去一個女人家吃了元宵,就他們?nèi)?,那女人用白瓷金口的小碗盛了元宵給蘇安和父親,慢聲細語地說是自己搓的,嘗嘗吧。一共四個,潔白圓潤軟軟糯糯,香甜的花生米和玫瑰花醬,蘇安第一次吃元宵,不敢使勁咬。父親也吃得小心翼翼,吃完后把小勺輕輕放進瓷碗里。她不記得父親和那女人聊了啥,只記得那女人的桌子上鋪了白色塑料臺布,印著一串一串紫色的葡萄花紋,蘇安在桌沿下悄悄地摳了個小洞。

      “北方人吃餃子,南方人才吃元宵?!庇幸淮翁K安問姥姥可知道元宵,姥姥有些不屑,她只認可自己酸菜餡餃子。“那不能當飯,小小氣氣的,頂多算個點心?!?/p>

      父母的爭吵已經(jīng)與她無關(guān)了,她幾乎也不再為妹妹的死亡而難受了,內(nèi)心一小片痛苦的湖水干涸起來,變得堅硬。蘇安在黑暗中站立了片刻,她舔了舔嘴唇,舔了舔有些陌生的牙床,牙痛離她更遠了,幾乎無法觸及。

      她在廚房找到一點剩菜湯,兌水,泡饃。慢慢地咀嚼中想起來這幾日應(yīng)該向母親要點錢,她需要一個胸罩,生理老師說過像這個年齡女孩乳房發(fā)育很快,還會來月經(jīng),這表明她已經(jīng)是個發(fā)育成熟的女孩了。她咽下手中饅頭,又想起來米霞去年就有的那只胸罩,兩個硬硬的半球體,仿佛不是身體的一部分。母親的那個要好一些,潔白,有半透明的扣子和香皂味。

      “他不再回來了,丟下咱倆?!蹦赣H的聲音固執(zhí)地響在耳邊。白色的湯碗在她手里滑了一下,有幾滴湯落在桌子上。

      “父親不回來了?!碧K安在心里也說了一句,和著菜湯咽下去,不覺有淚水溢出眼眶。她暫時忘了胸罩的事。

      她長得像父親,青白的面孔,消瘦單薄的身材。他們倆有許多相像的地方,比如喜歡一件衣服會一直穿,有了心事也藏匿在心里不愿說。在這個家里,蘇安覺得她比母親更理解父親,更依戀父親,她覺得父親心里的苦痛比母親多,盡管他什么也不說。

      蘇安看看手中的碗,好像生活就是一只碗,母親一定希望生活是只完整潔白的碗,不允{午有一點瑕疵和破損,但事與愿違。

      妹妹死后,父親變得沉默。他總是一個人修剪院子里的梨樹,手套上沾著綠色汁液,黑色的剪刀清脆地響著。疲倦神隋和一臉的憂傷是他另一件衣服,他穿著正合適。

      “女孩就像樹木一樣,長大后要開花結(jié)果才算完整的一生,蘇安,你也會開花結(jié)果?!彼紶柦o在一旁幫忙的蘇安說了這番話,指了那些剛開的花,白色的花瓣和淡綠的蕊,他的手指會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

      “花兒是怎么變成果實,那花——去哪兒了?”蘇安問。

      “花朵還在,藏在果實里,變成果核?!?/p>

      她已經(jīng)吃進了一個饅頭,喝光碗里的菜湯。她放下有了一點豁口的碗,站起身來,覺得胃里空蕩蕩地。

      姥姥睡在另一側(cè),面轉(zhuǎn)向墻,如果她將臉轉(zhuǎn)過來,蘇安就將臉別過去,姥姥嘴里有洗漱不去的煙味和衰老的發(fā)酸味道。姥姥突然咳了一陣,探起身子尋找腳邊的痰盒。她習慣性地問蘇安:“睡了?”

      蘇安不吱聲緊緊地閉了眼睛,蜷縮著,小心地擁抱著自己的身體,身體里面有一個不想被打擾的只屬于自己的空間。朦朧中她聽見母親的房間有小小的動靜,像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下。她想著母親一個人睡在床上,身下是過于潔白的床單,如果睡著了她一定也蜷曲成一團,懷里抱了一只脆弱的空碗。

      她悄悄地嘆氣,悄悄撫摸自己的乳房,小小的,里面有硬硬的核,應(yīng)該是花朵變的,果實的核。

      “你在和誰說話嗎?蘇安——”姥姥的聲音。

      “我沒有?!碧K安心里回答,姥姥總能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

      “哎喲,老鼠嘛,蘇安,你在和誰說話?”

      蘇安不回答,她扭轉(zhuǎn)身子看看姥姥,沉沉的睡眠,臉上的皮膚松軟得像一堆舊布一樣,松松的嘴角微微抖動著發(fā)出含混的夢囈。

      屋里的家具黑沉沉躲在角落里,桌上的暖水瓶吸飽水分“滋滋”地響。

      她又轉(zhuǎn)過身去,嗅到空氣里有發(fā)酵的味道。溫暖又渾濁的睡意,一點點,像墨水滴在清水里。

      補好的牙多少有些異樣。朦朧中她用舌頭尋找那個曾經(jīng)的牙洞,那顆曾經(jīng)壞過的牙現(xiàn)在光滑堅實,完好如初。

      她猛地掉進去,真的是個洞,深不見底。夢里她清楚地意識到那是個牙洞,她像一片羽毛,隨了琴聲,下墜,飛起……endprint

      猜你喜歡
      姥姥母親
      母親的債
      姥姥的老歌謠
      雪姥姥
      姥姥的棗樹
      八旬姥姥活得美
      給母親的信
      母親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绿春县| 全椒县| 崇信县| 安仁县| 沙田区| 栖霞市| 尼勒克县| 耒阳市| 太保市| 上饶县| 手机| 安溪县| 青神县| 古丈县| 黄山市| 青州市| 潜江市| 芜湖县| 界首市| 苍山县| 临湘市| 凌云县| 海口市| 黑河市| 霍林郭勒市| 理塘县| 偏关县| 甘肃省| 吐鲁番市| 靖西县| 海宁市| 凌海市| 织金县| 静宁县| 临沭县| 庄浪县| 芜湖市| 黔江区| 北票市| 亚东县| 桐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