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火
《金瓶梅》(人民出版社1992年初版一刷《金瓶梅詞話》,本文所引,沒有另標(biāo)識的均出自這一版本)里,濃墨重彩出場的女性,第一個是潘金蓮,第二個就是李瓶兒了。潘金蓮、李瓶兒,加上潘金蓮的隨房丫頭龐春梅,摘取三人名字中一字,中國文學(xué)史便出現(xiàn)了一部前無古人的文學(xué)巨著《金瓶梅》。當(dāng)然,這三人的出現(xiàn),是以三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出場的。
清河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財主西門慶與潘金蓮的關(guān)系,顯然屬于西門慶主動勾引。西門慶不惜一切代價(西門慶在《水滸》里死在武松刀下,在《金瓶梅》里死在潘金蓮床上,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話)地拿下了有夫之婦潘金蓮,隨后又在潘的同意下收了潘的隨房丫頭春梅。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關(guān)系,則是李瓶兒主動。李瓶兒不僅背著其老公花子虛耍盡手段搭上了西門慶,而且以其為數(shù)不少的金銀財寶家產(chǎn)一同送給了西門慶。李瓶兒的出場在第十三回《李瓶姐隔墻密約 迎春兒窺隙底偷光》。李瓶兒的出場是這樣的:西門慶應(yīng)花子虛之邀到花家吃酒,“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鬒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翹翹小腳,立在二門里臺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jìn)門,兩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xì)玩。今日對面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凈,五短身材,瓜子面兒,細(xì)彎彎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接下來,便有了李瓶兒與西門慶當(dāng)著花子虛面前調(diào)情的事。困花子虛與西門慶同屬一類人,縱酒好色無所不為。哪曉得李瓶兒卻對西門慶說“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像這樣的主動,如小說中所敘,西門“積年風(fēng)月中走”,哪有什么事兒不知道的。之后的事情,不須多說,自然的一方有情一方有意,茍合便勢在必行。不過,西門慶與李瓶兒的茍合,更主動的是李瓶兒。李瓶兒在一次酒局后,支開了自己的老公花子虛,親讓自己的丫頭迎春去叫來鄰居西門慶過來吃酒。于是,緊接潘金蓮與西門慶的風(fēng)月大戲之后(西門慶納潘金蓮為妾在李之后),又一場風(fēng)月大戲粉墨登場。不過,這一場風(fēng)月大戲卻是以悲劇告終的。
《金瓶梅》一書奇就奇在,看似淫到極致的風(fēng)月,卻因為有了西門慶與李瓶兒后來的故事,變來許許凄楚與許許溫情,甚至有些激越,如魯迅先生所說,因“描寫世情,盡其情偽”而“佳處自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凹烟帯焙卧谀??對于一個游戲女性之間的男性西門慶,在眾多女性之間,卻對李瓶兒尊敬有加。不是因為李瓶兒自帶家私委身,也不是因為李瓶兒比西門慶大三歲,甚至還不完全取決于李瓶兒為西門生了一兒子,而是西門慶對李瓶兒有真感情。西門慶與李瓶兒的真情故事從他們的兒子官哥生病開始,直到官哥早夭,《金瓶梅》從第五十三回《吳月娘承歡求子息 李瓶兒酬愿保兒童》到第六十七回《西門慶書房賞雪 李瓶兒夢訴幽情》十五回中的十回的篇幅(即《金瓶梅》的十分之一)來敘寫這一完整的故事。這一故事,是一曲折離奇且真切動人的故事。
官哥兒,西門慶獨一男根子嗣。自官哥兒誕生西門家時,西門大官人一家上上下下無不欣喜,當(dāng)然潘金蓮除外。官哥兒出世,最高興的自然是他的嫡母李瓶兒。于老中國(包不包括新中國呢?說不清的),“母以子貴”,無論皇家還是草民,無論富人還是窮人,大約此話都屬金科玉律。不過,由于西門大官人妻妾成群,更由于潘金蓮出眾的妖冶、狐媚、年輕以及很可能的性技巧過人,在西門慶群妻妾里,李瓶兒并非最得寵的。即使是有了官哥兒之后,似乎也一樣。但這次不一樣了,因為官哥兒得病了。從第五十三回得知,官哥的病原本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病,當(dāng)然在民間的敘事文本里,官哥的病卻是一件難癥即“小孩夜哭”。關(guān)于小娃娃夜哭,我小學(xué)讀書時,常常看到電線桿子和街上土墻墻壁上或木板板壁上,歪歪扭扭地貼著,“天靈靈地靈靈,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明”的帖子??梢娦⊥尥抟箍迣τ谛⊥抟患沂且患嗝戳瞬坏玫氖隆N也恢牢耶?dāng)小娃兒的時候,夜里哭過沒有。反正,恐夜哭、防夜哭、治夜哭的事兒,我至今都有印象。在西門慶與李瓶兒看來,官哥的夜哭斷然是一件大事。第一次請了一游方神醫(yī)灼龜摸脈后,官哥“就放下了眼,磕伏著睡起來了”。這時,《金瓶梅》寫道:“西門慶心上一塊石頭,才得放了下來”。從這里看,西門慶對李瓶兒母子的關(guān)心,主要源于西門子嗣官哥兒。但是,我們在下面的敘事文本里,看到的則是,西門慶不僅是對官哥兒的關(guān)心,而且是對李瓶兒的關(guān)心。第五十四回《應(yīng)伯爵郊園會諸友 任醫(yī)官豪家看病癥》,當(dāng)西門慶聽說六娘(即李瓶兒)病了,便“兩步做一步走”,走到床邊,“見李瓶兒咿嚶的叫疼,……西門慶聽他叫得苦楚,連忙道:‘快去請任醫(yī)宮來看你”。在這個片斷里,從文本的元素詞語看,幾個動詞形容詞的使用,值得一說。先是兩步做一步走,來到李瓶兒床前,在西門慶眼里和耳朵里,李瓶兒的叫疼為“咿嚶”;西門慶的感覺為“苦楚”;西門慶立即傳下人“快去”請醫(yī)生。如果,西門慶僅僅只是關(guān)心他與李瓶兒的娃娃官哥兒,那么,這一片斷里的這些動詞與形容詞便不可能出現(xiàn)。這些個動詞及形容詞的能指與所指,都指向一個事實,那就是這些動詞與形容詞指代了西門慶的感情,真實的沒有虛假感情?!督鹌棵贰凡]有到此為止,接著下一個片斷:當(dāng)西門慶聽說官哥兒的病不見好時,西門慶說道:“恁的悔氣,娘兒兩個都病了,怎的好!留得娘的精神,還好去支持孩子哩”?!傲舻媚锏木瘛币痪?,表面看是為了要照看官哥,底子里,關(guān)心李瓶兒甚或于關(guān)心官哥兒。至少,在西門慶看來,母子兩人的病都是他西門慶同樣需要關(guān)心的。這是李瓶兒作為六娘最值得慶幸的。把人當(dāng)成人,便是人文精神的重要標(biāo)識,尤其把女人當(dāng)成人。《金瓶梅》出現(xiàn)在十七世紀(jì)初,此時,中國古代社會,似乎已經(jīng)開始步入新的時代?;蛘哒f,明末所呈現(xiàn)的商業(yè)文明,極大地改變著農(nóng)業(yè)文明,極大地影響著由農(nóng)業(yè)文明支撐的社會制度和文化。城市的繁華、商業(yè)的隆盛,市民社會發(fā)展迅猛。市民社會有一重要特征,即對等級不再看重(至少與之前相比),對功名輕視,甚至對權(quán)力也敬而遠(yuǎn)之。市民社會,促進(jìn)了市民社會里人與人的某種意義上的平等。如果,我們剝開以性作為敘事文本關(guān)節(jié)的《金瓶梅》的外殼,剝離小說里呈現(xiàn)的頹世、色情與淫穢,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金瓶梅》里所展示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心和溫情,說不定就是中國小說從正人君子的道統(tǒng)中掙脫走向啟蒙的一個敘事文本。至少,從文學(xué)的轉(zhuǎn)承啟合來看,這一方面與《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劃開距離(是否劃開了界限,也許另當(dāng)別論),一方面它開啟和直接誘發(fā)了《紅樓夢》敘事文本的產(chǎn)生。再一方面,它與同時代的《牡丹亭》交相照映。endprint
隨著官哥兒的早夭、李瓶兒的病重,到李瓶兒的死與托夢,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金瓶梅》對此的旨意與趣味。官哥母子的死與潘金蓮直接相關(guān)。李瓶兒與潘金蓮原本是有君子協(xié)定的。在第十三回,西門慶與李瓶兒偷情得手后,潘金蓮就得知。潘金蓮進(jìn)入西門慶家時,已是第五房,而且是最得寵的第五房。潘不僅人長得極標(biāo)致妖冶,且利嘴巧舌、機變伶俐,一舉成為西門大官人家的霸王花。不過,李瓶兒并非一個善主,通過西門慶,又是送大禮,又愿意低下身段跟潘金蓮磕頭,還愿意跟潘金蓮做鞋。這樣,潘金蓮與西門慶約法三章,只要西門慶遵約法三章,潘金蓮便會接受李瓶兒。這樣,李瓶兒在老公花子虛死后便順理成章地嫁到了西門大宅,做了五房潘金蓮之后的第六房。不過,自李瓶兒“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每日爭妍競寵”——事實上,在李瓶兒有了身孕之后,潘金蓮與李瓶兒的君子協(xié)定就已經(jīng)淪為了廢紙——這對于西門大宅的霸王花潘金蓮來說,豈能容忍李瓶兒的好人緣。君子協(xié)定被撕破,其實,凡是涉及到利益(當(dāng)然包括性利益),君子協(xié)定從來就是一個無效協(xié)定。或者說,協(xié)定雙方或多方從來就是此一時彼一時的玩具而已,從無例外。李瓶兒,雖然比潘金蓮大,可能標(biāo)致程度也沒有潘氏,至少妖冶達(dá)不到潘氏水平。但是她為西門大官人生了一位血脈繼承人,而且官哥兒出世時,原本只是清河縣的大財主,居然獲得朝廷命官“金吾衛(wèi)副千戶”的職務(wù)(當(dāng)然這跟西門慶行賄東京蔡太師有關(guān))!第三十回由此寫道,當(dāng)官哥兒出世時,“合家無不欣悅”。
這樣一來,金瓶二人爭風(fēng)吃醋的戰(zhàn)爭,就從原來的暗戰(zhàn),演變成了明斗。潘金蓮訓(xùn)練貓兒“雪獅子”攻擊穿紅色衣服者,居然很快就奏了效。但沒有想到的是,原本只是想嚇嚇李瓶兒母子(官哥兒怕貓),哪曉得“雪獅子”的攻擊卻要了官哥兒的小命。官哥的早夭,也讓李瓶兒緊隨官哥兒的腳印去了生命的另一邊。在這一橋段里,我們看到了人性極為丑陋的一面,而且,我們還從這一橋段所呈現(xiàn)的轉(zhuǎn)喻文本里,隱隱約約地看到晚明王朝的墮落,以及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頹勢與不可逆轉(zhuǎn)趨勢。不過,杰出的文學(xué)文本,在于它的多向度,在于它對人性(自然也還包括了社會)多向度的感悟、理解、認(rèn)知和表現(xiàn),在于這一文本的復(fù)雜性,以及由多向、復(fù)雜演義的文學(xué)的豐富性,和人性的豐富性。
這便是,在這重要的故事里,西門慶對于李瓶兒的關(guān)系,并不只有性的關(guān)系,西門慶與李瓶兒的兩性關(guān)系是有感情基礎(chǔ)的,或者說,西門慶與李瓶兒的感情就是愛情的另一敘事。西門慶與李瓶兒的感情敘事以及由此構(gòu)成的文本,在《金瓶梅》里是獨一無二的。當(dāng)西門慶聽說“雪獅子”嚇壞了官哥兒時,第五十九回寫道:“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臟氣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直走到潘金蓮房中,不由分說,尋著貓,提溜著腳,走向穿廊,望石臺基輪起來只一摔,只聽響亮一聲,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這時的潘金蓮根本不服氣,“待西門慶出了門,口里喃喃吶吶罵道:‘賊作死的強盜,把人妝出去殺了才是好漢!一個貓兒礙著你屎?亡神也似走的來摔死了…”。西門慶此時不理潘金蓮,徑直來到李瓶兒處,大罵下人“我教你好看著孩兒,怎的教貓唬了他,把他手也撾了!又信劉婆子那老淫婦,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樣的。若好便罷,不好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里,與他兩拶”!如果說這場面,于西門慶來說,更多地是為了自己的獨一子嗣官哥兒的所干出的叫西門大宅里的一干男女老少妻妾婆子丫頭嚇得魂飛魄散。但接下來,官哥兒已經(jīng)走了,李瓶兒病了,李瓶兒死了、李瓶兒托夢了。西門慶的態(tài)度,或者說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態(tài)度的感情,就讓我們刮目相看了。
官哥兒病重,花子虛托夢詛咒李瓶兒,次日李瓶兒將夢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卻對李瓶兒說:“此是你夢想舊境。只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 ”;官哥兒早夭,第五十九回寫道:“西門慶亂著,也沒往衙門中去”;官哥兒出殯當(dāng)日,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痛,不叫他去”;西門慶從墳上回家,“拿出一匹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這一橋段,一層緊接一層地顯現(xiàn)出,一個并非十惡不赦但劣跡斑斑、不是淫棍但勝比淫棍的西門慶,就事(即西門慶與李瓶兒)說事,于此卻見到了善良的一面:從痛惜自己獨子早逝到憐惜李瓶兒的過程,我們看到了要西門慶身上和心上的某種變化。甚至可以說是某種嘩變。由痛(兒)到憐(瓶),由憐到愛(瓶)的嘩變。面對這樣的嘩變,并非西門慶單方面的。在《金瓶梅》里,我們看到了它是由雙方共同來建構(gòu)這一嘩變的。或者說,西門慶從憐到愛,事實上也是因為李瓶兒對西門慶是真正的好。從道統(tǒng)角度看,至少李瓶兒對西門慶的“守貞”,李瓶兒與潘金蓮、龐春梅兩人的“亂倫”(兩人都與陳經(jīng)濟有染),顯然具有“高標(biāo)”的格局。官哥兒走后不久便是當(dāng)年的重陽節(jié),西門慶與眾妻妾在自家花園賞菊喝酒。李瓶兒原是不打算去的,但因西門慶再三地請(“請了半日”)李瓶兒才姍姍來遲。不過,一到現(xiàn)場,李瓶兒便“強打著精神,陪西門慶坐”。請注意,西門慶的大房正室、二房、三房、四房、五房都在場,唯《金瓶梅》寫道:李瓶兒“陪西門慶坐”。可見,西門慶愿意讓李瓶兒坐在自己的身邊,而李瓶兒則無不主動地就坐在了西門慶的身邊。這一細(xì)節(jié),雖然在第六十一回一晃而過,似乎就是極為平常的一個細(xì)節(jié),但是細(xì)讀起來,其深意是顯然的。它至少表達(dá)了,西門慶李瓶兒與西門慶與其他妻妾關(guān)系的有所不同,同時表達(dá)出李瓶兒對西門慶的依戀,而這種依戀與蓮(潘金蓮)、梅(春梅)是不同的。
如果不是《金瓶梅》第六十二回目《潘道士解禳祭燈法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所示,誰會相信像西門慶這樣一個官場吃一半商場通吃的花天酒地游戲女性且無所不能的人會“大哭李瓶兒”!但是,《金瓶梅》居然就有這么一回。這一回,不僅莊重地寫出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關(guān)系,而且濃墨重彩地寫出了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愛憐。在這一回里,李瓶兒的病愈發(fā)沉重起來,西門慶便愈發(fā)地不安起來。請看下面這樣的情景和兩人的對話,還真有些感天動地的意味:
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只守著在房內(nèi)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只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邊流的虧,若得止住了,再把口里放開,吃些飲食兒,就好了。你男子漢,常絆在我房中做甚么!”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崩钇績旱溃骸昂蒙底?,只不死,死將來你攔的住那些!”(第六十二回)endprint
這里,李瓶兒對西門慶是真正的好。李瓶兒沒有因為自己的骨肉官哥的早夭怪罪西門慶,反而設(shè)身處地地為西門慶著想。希望西門慶不要常來陪她,要想到自己官場的公職事情,希望西門慶作為一家之主的男子漢要擔(dān)當(dāng)?shù)闷穑呐伦约易铀迷缡牛?。請各位看官注意,《金瓶梅》于此寫道“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一句“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不是見證了西門慶與李瓶兒的真摯感情嗎?也許,西門慶對其他女性也說過類似的話。但顯然,如果那些話的對象不是李瓶兒而是如潘金蓮龐春梅以及勾欄青樓的女子,“心中舍不的你”,只是西門慶這樣一個花花太歲的甜言蜜語,而在這樣一個特定的“在場”,“心中舍不的你”,無論怎么樣解讀,都只有一個解讀,那就是真實的、真情的。而且,最為重要的是,這一“在場”中一男一女是互動的。這般的互動,不是功利的互動,而是情感的互動,是基于一男一女兩心交流的互動。雖然,我們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對夫妻的相敬如賓。但是,我們在整部《金瓶梅》一百回里,除此橋段,再沒有第二個類似的橋段。接下來,是這一“在場”版本的升級版:
西門慶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管情請了他,替你把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藥兒,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那里好甚么!若好,只除非再與兩世人是的。奴今日無人處,和你說些話兒,奴指望在你身邊團(tuán)圓幾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門關(guān)上罷了?!闭f著,一把拉著西門慶手,兩眼落淚,哽咽,再哭不出聲來。那西門慶又悲慟不勝,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話,只顧說?!眱蓚€正在屋里哭,忽見琴童兒進(jìn)來,說:“答應(yīng)的稟爹,明日十五,衙門里拜牌,畫公座,大發(fā)放,爹去不去?班頭好伺候?!蔽鏖T慶道:“我明日不得去,拿我的帖兒,回你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罷?!鼻偻瘧?yīng)諾去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去,休要誤了公事要緊。我知道幾時死,還早哩!”西門慶道:“我在家守你兩日兒,其心安忍!你把心來放開,不要只管多慮了。剛才他花大舅和我說,教我早與你看下副壽木,沖一沖,管情你就好了?!崩钇績狐c頭兒,便道:“也罷,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還要過日子哩!”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如刀剜肝膽、劍銼身心相似??薜溃骸拔业慕憬?,你說的是那里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fù)了你!”
如果說一方怕誤了公事一方舍不得你的這一版本是西門慶李瓶兒關(guān)系和真情的1.0版本的話,那現(xiàn)在這個版本便是3.0。李瓶兒對西門慶是真依戀,西門慶對李瓶兒是真割除舍不下。下面是這一版本的繼續(xù)升級:
李瓶兒的彌留之際的“在場”是這樣的:
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才那廝領(lǐng)著兩個人又來,在我跟前鬧了一回,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準(zhǔn)在陰司,決不容你!發(fā)恨而去,明日便來拿我也?!蔽鏖T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蹦抢钇績弘p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頭相守,誰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沖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個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只顧苦口說你?”西門慶聽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里絕緣短幸,今世里與你做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
李瓶兒死時的“在場”是這樣的:
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脫然而逝,身上只著一件紅綾抹胸兒。西門慶也不顧甚么身底下血漬,兩只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著做甚么!” 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
如果我們認(rèn)定《金瓶梅》是天下第一淫書(今天我們看到的潔本,到處都是“此處刪節(jié)若干字”和注明),如果我們認(rèn)定西門慶是天下第一淫棍(《金瓶梅》在第七十九回也確實寫了“西門慶貪欲得病”因淫欲過度致死);那么我們很難讀到這動人心魄撕人肺腑的場景。如此質(zhì)感如此真性情的描寫,我敢說《紅樓夢》里也是少見的,或者說是沒有的。《紅樓夢》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第九十八回黛玉之死的場景,顯然沒有李瓶兒之死的場景這樣撕人心肺。晴雯之死,男主角寫了一首含蓄的《芙蓉女兒誄》;黛玉之死,男主角什么也沒有表示,頂多就只有一句旁白“香魂一縷隨風(fēng)散,愁緒三更入夢遙”。在《金瓶梅》第六十二回里,西門慶面對李瓶兒沉疴,隨后李瓶兒的歸天。西門慶與李瓶兒兩人互動的關(guān)系,特別是西門慶大哭時的場景,沒有人可以懷疑西門慶對李瓶兒感情不是愛情,刻骨銘心的愛情!當(dāng)然,李瓶兒對西門慶的依戀與真心,同樣是真實真情的,而且?guī)缀蹩梢哉f是純潔的。此時,如果簡單地用“反禮教”來認(rèn)定《金瓶梅》的積極意義,顯然還是低估了《金瓶梅》的美學(xué)力度和人性力度。我們再從統(tǒng)計學(xué)的角度上講,還有一饒有趣味的事值得一說?!督鹌棵贰防飳懥嗽S多兩性交流的色情場面,一百回里幾乎回回都有,有的一回里便有多處。但《金瓶梅》在寫西門慶與李瓶兒兩性“在場”時,“色筆”卻很吝嗇,大約只兩三次。一次李瓶兒與西門慶(十三回)完成了兩人私約,一次西門慶得知李瓶兒懷有身孕之后(二十七回)。還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寫西門慶與李瓶兒床笫之事的場景比西門慶與其他女性床笫之事的場景也干凈許多(幾乎沒有性器官的直接描寫)。這一狀態(tài),極像《紅樓夢》里的對賈寶玉與賈璉關(guān)于風(fēng)月描寫的不同態(tài)度?!都t樓夢》里賈寶玉涉黃只有一次即與襲人初試云雨情,賈璉涉黃不勝枚舉,連丫頭都不放過的。如果,這種類似統(tǒng)計學(xué)的考證多少有些道理的話,那么我們便可以看到《金瓶梅》對西門慶與李瓶兒之間愛的個中秘密。endprint
萬歷丁巳(1605),東吳弄珠客為《金瓶梅》所寫的序里,對于金、瓶、梅三人有這樣一句判詞:“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潘金蓮之死與龐春梅之死不是這則小文的話題,但萬歷丁巳弄珠客《金瓶梅》序里的“瓶兒以孽死”的判詞,顯然有些蹊蹺。是因為瓶兒背夫偷漢子,還是瓶兒背夫拿走夫家錢財嫁與西門慶(《金瓶梅》有花子虛托夢詛咒李瓶兒的橋段),如果用傳統(tǒng)的男可多妻妾女一夫守終的觀點看,顯然,李瓶兒的官哥兒早逝與李瓶兒自己的死亡,都因自家所造之孽的報應(yīng)。就算這可以看成是那一時代的官方文本,或者可以看成是正人君子天經(jīng)地義的詛咒。但是,《金瓶梅》為什么會寫出像西門慶與李瓶兒這樣一對關(guān)系以及所呈現(xiàn)的場景呢?如果這只是一部淫書,西門慶也只是一淫棍,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也許,這正是《金瓶梅》的偉大之處(至少是杰出之處)。我們已經(jīng)看到,西門慶與李瓶兒這一文本所顯現(xiàn)的,剛好是對原來正統(tǒng)文本的顛覆。它不僅僅只是為了西門慶與李瓶兒這雙男女的真情證明,也還不僅僅是為了給西門慶這樣一個花花太歲原本具有真愛的個人證明,事實上,這一文本的轉(zhuǎn)喻,有可能表達(dá)這一部誕生于十七世紀(jì)初的小說,具有與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文學(xué)藝術(shù)的“樣式”,即通過此顯現(xiàn)出啟蒙意義。事實上,我們完全可以將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這一文本,看成是明末商業(yè)社會、商業(yè)文明以及由此形成的市民社會中,男女解放和男女愛情的另一種文本的轉(zhuǎn)喻或借喻。如果再把同一時代的《牡丹亭還魂記》等明戲聯(lián)系在一起讀的話,那么我們會更加清楚地看到,《金瓶梅》至少是《金瓶梅》里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關(guān)系,是對“萬惡淫為首”天條的挑戰(zhàn)與顛覆。李瓶兒的死,顯然不是什么孽死。更為要命的是,在這一文本中的西門慶,花花太歲并非十惡不赦。相反的,我們看到這樣一個“在場”,其場景說不上宏大,但絕不是瑣屑不值一提的小場景:如果你是李瓶兒,你有這樣的西門慶,你不會遺憾,相反,你會如李瓶兒那樣無憾地走進(jìn)生命的盡頭而覺得慶幸;如果你是西門慶,你一定會因為你有了李瓶兒,你的心靈會得到凈化(至少在這一特定的“在場”里),你會因為有了李瓶兒這樣的女性,你會覺得做男人才有了意義。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尤其是女性的解放以及女性的性的自由,正是文藝復(fù)興從神本位到人本位的要素之一?!妒照劇罚ㄊ氖兰o(jì)中期)里有許多僧神侶亂性的“在場”,十七世紀(jì)初期的《金瓶梅》有許多市民亂性的“在場”。倘若我們拋開這兩書里的“亂性”的“在場”描寫(筆者接觸的李毅譯本,其“在場”比《金瓶梅》不知“干凈”多少倍)——我們可不可以將兩書大膽地放在同一平臺上類比——事實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共同的“在場”,那就是對正統(tǒng)的挑戰(zhàn)?!妒照劇诽魬?zhàn)中世紀(jì)宗教的虛偽、丑陋和宗教對人性戧害,《金瓶梅》則挑戰(zhàn)宋明兩朝形成的“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xué)對人性的壓抑。也許,我們還可以從另外的視角來觀察?!督鹌棵贰芬詢尚浴霸趫觥睘橹髟厮?gòu)起來的文本,也許還有兩個緯度或兩種指向值得我們思考。一個是,《金瓶梅》中出現(xiàn)的大量露骨的色情乃至淫穢的性描寫和性場景,表明了明末文化的開放,從中折射出時人的解放;另一方面,這樣的開放所帶來的全社會頹廢以及奢靡的風(fēng)化,則加快了原本固有社會結(jié)構(gòu)和固有文化形態(tài)的瓦解(順帶一說,明亡,與這有關(guān)嗎?)。
再次回到西門慶與李瓶兒兩人的故事上來——因為西門慶與李瓶兒的故事還沒有完。李瓶兒“三七”時,除了我們見識了在明一代的民間喪葬(盡管是有錢人的喪葬)的寫真集(《金瓶梅》里眾多的關(guān)于市民生老病痛飲食男女的自然主義的描寫,正是《金瓶梅》這一文本的意義所在之一),同時還見證了西門慶對李瓶兒的真情。葬禮之后,第六十五回寫道:“西門慶不忍遽舍,晚夕還來李瓶兒房中,要伴靈宿歇。見靈床安在正面,大影掛在旁邊,靈床內(nèi)安著半身,里面小錦被褥,床幾、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他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花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養(yǎng),西門慶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對面炕上搭鋪,到夜半,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復(fù)無寐,長吁短嘆,思想佳人”。不僅如此情意綿綿,精彩的還有這一回的回目。這一回目名《愿同穴一時喪禮盛 守孤靈半夜口脂香》。“同穴”顯然來自于白居易的《長恨歌》。可見,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態(tài)度,哪是一個花花太歲的品行可以言說的。西門慶有這般的態(tài)度,那李瓶兒呢?在第六十七回,《金瓶梅》完全不顧為文啰嗦的忌諱又寫到李瓶兒跟西門慶托夢一事:
西門慶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經(jīng)在桌上小篆內(nèi)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jìn)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云,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里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把我監(jiān)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fā)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范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李瓶兒頓脫,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正當(dāng)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
這一“在場”至少有兩個要旨。一,李瓶兒對西門慶的關(guān)心、依戀和愛,真是人鬼不可比。連陰間有人想加害西門慶,李瓶兒都會回到陽間托夢于西門慶,提醒西門慶要注意。僅是如柳絮與流水的情與性,誰能像李瓶兒這般的癡情與執(zhí)著。二,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情分,如果只是“夫妻一場”的說語,那就太膚淺了。因為,西門慶對除李瓶兒外,從來不曾有過西門慶這樣的白天大哭、夜間也大哭的場景,或者說,西門慶對其他女人的接觸把玩從來就是以性滿足為前提為目的的。但對李瓶兒卻不是這樣的。即使我們不從“愛情”的角度談,僅從這一“在場”看,至少這一橋段顛覆了兩個方面的秩序。一是顛覆了男尊女卑的秩序,一是顛覆了妻尊妾卑的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系所呈現(xiàn)的秩序,正是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古中國的社會與家庭的秩序。而這一秩序的本質(zhì),就是剝奪了女性權(quán)利。更何況,李瓶兒對西門慶的依戀與西門慶的愛憐是真實的。有西門慶這樣的愛戀,李瓶兒的早逝便不算不幸,而是大幸了。甚至可以說,與西門慶的眾妻妾來說,或者再放大點說,與《紅樓夢》中的可卿、黛玉、晴雯、尤三姐、金釧等眾女神的死相比,李瓶兒的死,真算得上是幸福的(至少是溫暖的)。因為,李瓶兒病重到死,得到了花花太歲西門慶的愛,真實的愛,而不像黛玉所獲得的愛僅是隔空放電的精神之愛。同時,對于西門慶來說,因為有了與李瓶兒的這段感情,西門慶或許可以洗脫一些自己身上的污漬。或者,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關(guān)系,是不是一個關(guān)于人類縱欲后懺悔的文本呢?雖然,西門慶最后還是縱欲而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