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
臘月十四,柏莊大雪。
大清早,莊子南頭突然響起了鞭炮聲。鞭炮聲不長,也就是兩千的小炮。很多人家的門就在鞭炮響過后打開了。他們一邊開門一邊嘟囔著:“一定是南頭的老盤子走了?!?/p>
確實是老盤子走了。
老盤子走得很安詳。天地也安詳,下著雪,夜里很靜。他走的時候正是早晨的六點零五分。此時天光剛透,加上雪,四野皆白。一掛小炮之后,柏莊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南頭跑。走得最急的自然是柏明山。柏明山一邊掖著大襟襖子的扣子,一邊甩開腳“嘎嘎”響地踩著雪地,幾乎是直往南頭沖去。他呼出的氣像條游動的小白龍跟在他的身后??斓酱笳翗鋾r,他聽見有人斜刺里喊:“明山大爺,去南頭呢?”
“嗯呢!”明山一說話,小白龍游得更歡了。
明山并沒有停步子,喊話的人從樹后繞了出來,一手提著棉褲,一手正往煙嘴里裝黃煙。明山說:“明成,你是不是昨兒個傍晚還看見老盤子了?”
明成依舊在裝煙,并不急著回答。明山急了,又問:“你沒看見?我可是看見了,在南頭的草坡上,望太陽。”
“我也看見了?!泵鞒珊莺莸匚丝邳S煙,才咧出黑黃的牙齒,用舌頭擦著牙齒面兒,繼續(xù)說:“他那是回光返照?;蛟S是……”
明山又挪開了步子,明成跟在后面。大概是怕明成走不快,或者是想與明成多說幾句,明山的步子也慢了下來。反正莊子南頭的哭聲也停了。下面無非都是程式化的事情,明山是個老問事(主事)的,他其實早在半個月前就想好了老盤子的后事。因此,現(xiàn)在他倒是不太急了。他知道老盤子的家里人,也都正往這邊趕。
果然,兩個人走了不到百十米,就迎面撞上了一個響頭。老盤子的兒子山南“撲通”一聲跪在柏明山面前。柏明山并沒有馬上伸手去拉起山南,而是看著山南,等山南哭了幾聲,又朝他作了個揖,才拉起山南。明山說:“我都知道了,發(fā)喪吧!”
屋子外,雪還在下。屋子里,人也像雪花一樣,飛來飛去,不過,這些人也都跟屋外的雪一樣,飛著,卻不亂。
明山坐在堂屋的大椅子上。半小時前,老盤子就坐在這張大椅子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F(xiàn)在,老盤子躺在大椅子旁邊靠墻壁的木板上。上路燈已經(jīng)點亮,紙錢也燒過了,一碗炒飯和一只雞蛋,放在木板靠近老盤子頭的那一端。不過,老盤子的頭是被老白布蓋著的,一點聲息也沒有。明山坐在大椅子上,似乎也忘了正躺著的老盤子。他遣人去各路發(fā)喪,差人到鎮(zhèn)上采買。
事情稍稍定了,明山問站在旁邊的明成:“遠水呢?遠水來了嗎?”
明成四處瞭瞭,又出了屋子,到外面張了張,然后回到堂屋,湊近明山的耳朵,說:“沒見著?!?/p>
“沒見著就對了。”明山呼出一口氣,既像如釋重負,又像是稍有遺憾。明成給他續(xù)了茶水,他抿了一口,然后朝屋外喊:“先吃早飯!吃了再忙!”
早飯是稀飯加咸菜,格外又加了三個咸鴨蛋。鴨蛋腌得不太成功,蛋黃發(fā)出濃烈的腥臭味。不過,明山和明成還是各吃了三瓣鴨蛋。有時候,鴨蛋味道太正了,就像豬肚子,味道正得太清亮,反倒沒了味道。明山吃最后一口時,是咬著牙齒吞下去的。吞下去后,他看見明成也皺著眉頭。山南坐在一邊,正低頭喝粥。
明山放下碗,問山南:“昨晚上是你看床的?”
“不是。是山北?!鄙侥险f著,又喝了口粥。他頭發(fā)不多,喝了粥,熱氣上躥,頭發(fā)根上也冒著氣。
山北是老盤子的小兒子。老盤子一生就養(yǎng)了兩個兒子,老婆在生山北時難產(chǎn)走了。老盤子從前是隊里生產(chǎn)的一把好手,也曾經(jīng)是多年的大問事的。老盤子性子剛烈,脾氣一點就爆,兩個兒子卻都綿軟。山南常年在莊子上做農(nóng)活,山北在外做手藝,老盤子獨居三間老屋。老屋北頭是廚房,中間是堂屋,南頭是睡覺的地方。煙,酒,茶,這三件,老盤子都是占了的。老盤子手頭有幾個閑錢,但他不賭,不撩??墒?,到了快八十歲時,老盤子卻一下子成了柏莊的大人物了。
明成問:“山北呢?”
“太困了。我讓他回去補一覺再來?!泵魃阶屆鞒煽禳c吃完粥,然后到村衛(wèi)生所去看看。明成瞪著眼睛,有些怪怪地看著明山。明山一揮手,說:“愣著干嘛?去吧!”
明成就移了步子,剛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嘴動了動,問:“去……要藥么?”
“啰嗦!”明山唰地站起來,沖到明成面前,推了明成一把,說:“看看,看看,不曉得嗎?就是看看!”
明成這才出了門,邊走邊說:“曉得,曉得,就是看看,看看!”
明成走后,山南給明山點了煙,等明山吸了一大口后才道:“是不是……讓他去看遠水?”
明山望了望山南,說:“就是呢。這個時候,去看看為好!”
“那……難不成遠水他?不會吧,遠水到底是個明事理的人。”山南說。
“明個屁事理!”明山道,“要是明事理,他就不做那事了!”
山南無語。平時,山南聽見莊子上的人在背后嚼舌頭,總是遠遠地避開。老盤子八十多了,你做兒子的,能怎么辦?而且說真心話,直到現(xiàn)在老盤子躺在靈床上了,他還是信一半,不信一半。不過,莊子里的人總是說,老盤子也不避諱,山南心里便拿不準了。
白喪事從發(fā)喪到第一位客人來這段時間,是相對見閑的。山南就陪著明山聊天。一開始自然是聊老盤子的事情,山南說昨兒中午老頭子忽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一下午都在地上;黃昏時,去南坡看了會太陽;晚上喝了一碗粥,吃了半個咸蛋;拉著山南跟山北說從前的古話,一直說到九點多才歇下來。山北說看這光景,老頭子晚上不會有事,就想回家睡覺。山南卻不肯。山南畢竟見過莊子里這些年許多老人的事。他堅持讓山北留在老屋里。結(jié)果五點多,山北便來喊了。等他到時,老頭子已說不出話,只是大口喘氣。他明白是時候了,就趕忙將人都喊起來,穿老衣,上大椅子。剛在椅子上坐穩(wěn),便聽見老頭子喉嚨里咕嘟咕嘟地直響,但眼睛卻睜開了,比平時還大,盯著門口。
山南對老盤子說:“下雪了。”endprint
老盤子搖頭,眼光暗了些。
山北說:“孫子們都來了!”
老盤子又搖了搖頭,眼光更暗了。
山南老婆急得在邊上道:“是不是等遠水?”
山南回身盯老婆一眼,老婆轉(zhuǎn)過頭。
老盤子沒再搖頭,但眼光更暗了。暗著,便熄了。熄了的同時,喉嚨里又一聲響,好似大雪壓斷了枝子。
一大家子人先是沒了聲音,然后是山南老婆先“哇”地哭出來,接著是山北老婆。兩個女人哭著,山南和山北抽煙。抽完一支煙,便放早已備好的鞭炮。
明山聽完,嘆了口氣,說:“走了也好??倸w是要走的。”
山南正準備也嘆口氣,明山卻突然來了句:“遠水不會有事吧?”
山南一驚,定了定,說:“沒事吧?不會有事的?!?/p>
明山就問:“你說,遠水跟你爹到底是……什么時候就開始了呢?”
“天知道?!鄙侥峡嘀槪萃怙h著的雪花。
明山又問:“每天晚上都來?”
“大概……幾乎……也許是吧!”明山支吾著。
明成回來時,第一撥客已經(jīng)到了。
記賬,發(fā)煙,倒茶水,明成前前后后地在屋里屋外轉(zhuǎn)著。廚房里已上了大蒸籠,米已上甑。裁縫也來了,機子就安在南頭屋里。老布早已扯了現(xiàn)成的,裁縫問:“是六領(lǐng)三腰還是九領(lǐng)六腰?”明山問山南,山南說:“大爺做主?!泵魃骄驼f:“九領(lǐng)六腰吧!”裁縫便進屋去裁布。明山拉住明成,小聲問:“人呢?”
明成看看山南,又看看明山,說:“在給人看病?!?/p>
明山就放了明成。他嘆了口氣,吩咐明成:一切都安排妥了。只等著鎮(zhèn)上采購的回來,還有山里的二先生。
二先生看風(fēng)水??达L(fēng)水的何時過來,是得等時辰的。至于一撥撥來客,都是先散煙、喝水,流水席得等到老去的人歸山之后。明山安排得細,每個人都領(lǐng)了一攤子,反倒閑了他自己。他讓明成里屋外屋地緊著點,自己出去走走就來。
明成問:“不是去村部吧?”
“就你話多!”明山罵了句。
明山頂著雪出了柏莊,村部離柏莊兩里地。明山一路上心思重重,再怎么說,畢竟是老了人,是喪事,心情怎么著也好不起來;何況又夾了另外一層。這夾層誰都不好捅破,卻得時時關(guān)照著。
遠水在柏莊這一片上,早年就是個出了名的有文化的人。他讀了高中,聽說本來可以上大學(xué),他老娘不同意。他是遺腹子,視老娘大于一切。老娘說的話,他從不說個“不”字。大學(xué)沒上,正趕上村里來了從大城市下放來的葉教授一家。教授是干什么的,村里人不清楚,但教授會看病,村里人后來都知道了。教授將看病的本領(lǐng)傳給了遠水。這一大家子回城后,遠水就成了村衛(wèi)生所的赤腳醫(yī)生。遠水白凈,沒有人看過他長胡子,眉毛也稀,說話有些細脆。從小他是被當(dāng)成女孩子養(yǎng)的,到了后來當(dāng)了醫(yī)生,往往說話時還臉紅。遠水孝敬,剛當(dāng)赤腳醫(yī)生那年,他娘給他相了門親事。娘問他可滿意?他說娘滿意,自己就滿意。成家后,娘說想早點抱孫子,他就努力,早點讓娘抱了孫子。孫子三歲,娘說想有個孫女兒,他就真的又讓娘有了個孫女兒。他老婆蘭芝,卻是女人生了男人性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這性格與遠水那守寡要強的娘自然處不融洽。女兒長到十歲時,蘭芝便到程小門的工程隊里做飯去了。工程隊遠在江西,一年就是雙搶和過年回來。遠水倒也不在乎,遠水要么呆在衛(wèi)生所里,要么走村串戶。
遠水見人就笑,雖然有時臉紅,可那笑讓人暖。不僅僅是這邊整個村,就是四里八鄉(xiāng)也都知道有遠水這么個好醫(yī)生,技術(shù)好,心腸好,村衛(wèi)生所里掛滿了錦旗。
大約五六年前,遠水他娘一夜睡過去就沒了。遠水呼天搶地,半個月沒停哭。等他娘的喪事辦完,他也瘦得脫了形。蘭芝說:娘沒了,孩子也漸漸大了,我也就不出去了,待在家,陪你。遠水卻不依,說還是出去的好,出去了,清凈。
蘭芝那回真正地生了氣,哭了一宿,還找明山去給遠水說話。
當(dāng)然,明山的話也沒起到作用。遠水就是不開口。孩子只好去住校,蘭芝又到江西去了。
明山那次對遠水說了句重話。明山說:“你到底是蘭芝的男人,可不敢讓她一直在外。那算怎么回事嘛?”
遠水說:“她在外好。家里有我,夠了。”
明山便道:“你怎么就沒聽見多少人在背后說蘭芝跟程小門……你就忍得???”
“我沒看見。何況,那是她的事?!边h水再不說話。明山氣得眉毛直抖,甩手出門,丟出一句:“你就是栽在老盤子那里了。老盤子比蘭芝還好?”遠水也不生氣。后來明山倘有小病去找他看,他依然笑著,輕拿輕放。遠水似乎忘了明山說過的重話。遠水當(dāng)醫(yī)生時,就是個醫(yī)生。遠水用不說話這一招,將事情做到了絕路上。既然明山都說不動,柏莊上上下下,也就再沒人去找他說了。
一晃又是五六年了。
明山到了村衛(wèi)生所,遠水卻不在。衛(wèi)生所的門上貼著告示:到大塥去診病了。請等候。
明山仔細地看完這十來個字,又瞭了瞭通往大塥村民組的路,沒有人影。他蹲在衛(wèi)生所門前哈著氣,小白龍隨之又游動起來。哈了兩口氣后,他站了起來,往柏莊走。路上碰見池二和。池二和和遠水是連襟,不過兩個人卻不太對得上。池二和問明山,老盤子上山的時辰可定了?明山說等著風(fēng)水先生來。池二和湊近明山,低著嗓門問,那個該死的遠水去了么?明山搖搖頭。池二和說這就怪了,平時肉貼著肉,這會子怎么就不見影子了呢?
明山說你是遠水連襟,以后這話可不好再說。遠水到底是咱青桐地上的名醫(yī),這樣說,畢竟不好。池二和啐了口唾沫,說,他還顧忌這個?我看他是一條道走到黑,沒得回頭路了。
天漸漸黑了。冬天,天黑得早,黑得透。晚飯兩桌,只要是來幫忙的,都算上一份。大家喝了點酒,明成大著舌頭,說有一回看見遠水跟老盤子一道出門,遠水依著老盤子,挽著手,跟夫妻似的。明山戳了下酒杯,明成便咽了后面的話。山北坐在明山對面,不說話,但能聽見他呼呼地喘著氣。山北性子急。三四年前,有一回山北在老盤子的屋子里硬是將遠水給拎了出來,讓遠水跪在外面場子上,要遠水寫保證書,以后再不要到老盤子這兒來了。還說,兩個大男人,一個八十多了,一個也四五十了,晚上睡在一個枕頭上,有啥滋味?也不知是哪一輩祖宗中了邪,竟然出了這么個……endprint
老盤子那次本來病著。遠水跪在外面場子上,老盤子竟然起了床。起了床的老盤子,手里拿著菜刀,顫巍巍地出了門。老盤子一臉花白胡子,臟兮兮的身上套著個臃腫的棉襖,他聲音蒼老,卻有力:“山北,再不放了遠水,今天你就給你老子收尸!”
山北還是頂了一句:“我是看不慣。你聽聽莊子里的人都怎么說的。說你們是……丟人!”
“丟人怎么啦?老子喜歡!”老盤子上前走到遠水面前,弓腰將遠水扶了起來。遠水伏在老盤子的胸前,號啕大哭。一時間,山北和場子上看熱鬧的人都被罩在遠水的哭聲里。有的搖頭,有的嘆氣,有的干脆轉(zhuǎn)過身。那天晚上,明山倒是找了山北。明山說反正都已經(jīng)這樣了,只要老盤子喜歡,就別再管了。山北說其實這事我在外面做手藝時也聽人說過,說叫“琵精”,就是同性戀。按理說那是城里人的事,怎么就到了我們這莊子里呢?何況遠水到底也是個有文化的人,平時干干凈凈,怎么就容得了老頭子那么個邋遢人呢?
明山說:“我小時候,倒是聽老一輩人說,從前有姑嫂兩個……小姑為此一直沒嫁人。這兩個男人……遠水什么都好,就這點……人哪!”
吃完飯,明山又將第二天的事情安排一遍,然后回了家。
明山剛回到家,洗漱了要上床,門被遠水給叩開了。
遠水背著個藥箱,出診似的。遠水紅著臉,對明山說:“明山大爺,有個事求您?!?/p>
明山“嗯”了聲。
遠水說:“能不能將這個……”說著,他從懷里掏出個紅布包裹,打開,到最里一層時停了,說:“我想請大爺做主,將這個放到他壽材里?!?/p>
“到底是啥?”明山問。
遠水便又將最后一層給打開來,是面小鏡子。
“就這?”明山問。
“就這!”遠水答道。
明山伸手接過小鏡子。小鏡子的背面是黃銅皮包的,時間久了,磨出許多暗黑的紋路。鏡子正面的玻璃也有掉落,圓圓的鏡面現(xiàn)出幾塊很小的黑斑。明山掂了掂鏡子,問:“就這鏡子,憑啥要放在壽材里呢?”
遠水臉立馬紅了。他掉過頭,似乎是鎮(zhèn)定了一下,才又轉(zhuǎn)過頭,聲音很輕,說:“我想把它放在壽材里。別的,也沒什么了。”
“你想就行?”明山坐了下來,說:“遠水啊,不,遠水醫(yī)生,你可是方圓好幾十里難得的好醫(yī)生吶。你名聲好,技術(shù)好,大家都清楚。可是,你說你跟老盤子這事,怎么就整不明白呢?”
“我明白得很!”遠水語氣一下子堅決起來。
明山有些生氣。明山揮著手,聲音也提高了,說:“你走吧!這事我辦不到。”說著將鏡子塞給了遠水。
遠水本來挪了挪步子,卻又退回來,眼睛里掛著淚,鼻子一聳一聳的,說:“大爺,這是最后一次了。他走了,再也沒有什么了。”
“那也不行?!泵魃狡鹕碚f,“我得回屋歇著了。你走吧!”
遠水不再說話,默默地出了屋子,隱沒在黑暗之中。
等遠水踩在雪上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明山出了門。他看見遠水的身子正被黑暗裹著,一會兒就跟樹木、草垛、小路一樣,融化成了柏莊夜晚的一部分。
明山剛剛喝了口茶,蘭芝就來了。
蘭芝遠遠地就哭著,等近了細看,腮幫上還真的掛著兩行淚痕。蘭芝一聲一聲地哭著,就是沒詞兒。她穿一套黑色的冬襖子,頭上還裹著條頭巾。進了屋,她“撲通撲通”叩了三個響頭。山南老婆將她拉了起來,明成送上茶水。她望著明山,喊了聲:“大爺!”然后又看了看躺在木板上的老盤子。她看不見老盤子的臉,只看見一層黃裱紙。她又喊了聲,但依然無話。
山南老婆勸道:“嫂子,別難過了?!?/p>
蘭芝擦著眼淚,被山南老婆扶著坐了下來。她又拿眼望了望明山。
明山問:“幾時回來的?”
“昨兒晚上?!碧m芝說。
“專門為這事回來一趟?”明山搗了下煙灰。
蘭芝點點頭。
明山就嘆了口氣,說:“到底是懂事理?;貋砭秃?!”
蘭芝小了聲音,問:“他過來了么?”
“沒有?!泵魃揭矝]說昨晚上遠水去找他的事,只是說:“不來也好!”
蘭芝又點點頭。
明山問:“還回去吧?”
“指不定。看他?!碧m芝聲音突然提高了,說:“反正人也死了,我就不信他還不回去?!?/p>
明山朝她使了個眼色,蘭芝看看屋子里的人,好在大家也都裝著不在意。她又看了眼躺在木板上的老盤子,才對明山說:“大爺,能不能出去說會話?”
明山隨蘭芝出了門,到了屋子南頭的坡地上。蘭芝淚水一下子落了下來,邊落淚邊說:“我昨晚上回來,他也沒著家。我去衛(wèi)生所看了,也沒人。你說遠水他……按理說,這老盤子人都走了,他還戀著個啥?現(xiàn)如今,孩子也大了,我也不想再在工程隊里做飯了??墒牵疫@前腳回來,他后腳就走。大爺,你說這成什么了?”
“這遠水也是……”明山說,“他這兩天不回去,料也能理解。過幾天,自然就想通了。他到底是文化人哪!不過,蘭芝,我也得說你,這些年在外……是該回來安生地過日子了。”
“我早就想安生了??墒撬碧m芝說,“我也不知道老盤子施了什么魔法,他就迷糊了這么些年?,F(xiàn)在,老盤子走了,看他再迷糊啥?”
“我就擔(dān)心這個。別看遠水有文化,是個好醫(yī)生,可是這孩子心也脆。我就怕他想不開,畢竟他跟老盤子也這么些年了。蘭芝啊,你既是回來了,就得去找找。”明山說,“不瞞你說,昨晚上他找過我,要將一面小銅鏡子放到老盤子壽材里。我沒答應(yīng),他就一個人走了?!?/p>
“小銅鏡?背后是黃皮的?”蘭芝趕緊問。
“就是?!?/p>
“那是他娘的東西。他怎么舍得放到老盤子壽材里?”蘭芝搖搖頭說,“這就奇怪了。那鏡子平時我都不能碰。孩子們也不敢碰。他隨時帶在身上,說是他娘從小就給了他的。跟命似的,寶貝著呢?,F(xiàn)在怎么就要放到壽材里呢?”endprint
“那是有些奇怪!是他娘傳下來的東西,按理不應(yīng)該放到老盤子的壽材里的。那這……”明山皺著眉頭。蘭芝說:“這要是他娘知道了,黃泉底下還不要跟老盤子拼命?”
“拼個啥命?人死如燈滅,哪里有黃泉??!”明山說完,就挪起步子往回走。蘭芝也不說話,屋門前又放起了一掛小炮,是有客來了。
進材,也就是入殮,定在夜里丑時。
明山特地請二先生好好掐指算了算,丑時犯沖的人都不得出現(xiàn)。明成正好犯沖,他就只好回家睡覺。一切都按照二先生的安排,正當(dāng)丑時,老盤子進了壽材,只等壽材上最后一根釘被釘上,老盤子從此就真的與柏莊兩隔了。
進材后,鑼鼓班子又做了遍法事,吹吹打打,一直搞到天亮。
等到老盤子真正地上了山進了墳地,黃土蓋上壽材時,太陽已經(jīng)多高了。最后山南和山北在老盤子的墳前叩頭,叩完頭再點炮。等一萬的長炮響完,人群便逶迤著回柏莊。流水席已經(jīng)開始,兩個時辰前還是喑啞的喪事,現(xiàn)在幾乎成了一樁喜事。倒也是,老盤子八十多了,本來就是白喜事。既是喜事,大家圍著桌子坐定,山南和山北一桌一桌地敬酒。明山和二先生自然坐在上首,喝著喝著,明山心事又重了起來。
壽材上了山,也就無所謂犯沖了。明成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又不斷地敬二先生。那邊桌上,蘭芝也在。明成就過去敬了杯酒問:“遠水呢?沒來?看來跟著老盤子這么些年,也都是假的。這會兒,沒影兒了?!?/p>
蘭芝沒搭腔。
明成又道:“人心隔肚皮。別看遠水是遠近聞名的大醫(yī)生,可這事做得真不地道,不地道!”
明成將杯子里的酒一口吞了下去,正張口要再說話,蘭芝卻刷地站起來,飛起手一巴掌打在明成的臉上。明成痛得叫了一聲,馬上捂著臉,望著蘭芝,嘴里罵著:“你……你!你這女人敢打我?你還護著你們家那不男不女的貨?嘿嘿,不過你也一樣!你在工程隊里那些事,以為莊子里的人不知道?都知道呢,都知道!”
又是一巴掌。
這回蘭芝不僅打了一巴掌,還轉(zhuǎn)身去拿桌上的酒瓶,要砸明成。好在邊上的人眼尖,趕緊奪了下來。明山這時已跑過來,站在明成和蘭芝中間,先是罵明成:“酒多了,就發(fā)瘋。回去!”
明成鼓著嘴,聲音含混,說:“打我?好,打我!有本事你打遠水去!”
明山又狠狠地罵了句:“回去!”便轉(zhuǎn)過來對蘭芝道,“大侄媳婦,明成他酒多了,你也犯不著這么過頭。你看這好好的白喜事,讓你們給攪和得……別再鬧了,大家都好生喝酒?!?/p>
蘭芝放下碗筷,一扭頭走了。
明山回到桌子上,陪二先生又喝了一杯,然后跟山南說要去趟茅房,讓山南山北兄弟好好地陪二先生和客人。
明山轉(zhuǎn)過南坡,四下瞅瞅沒人,就徑直往老盤子的墳頭跑去。他一路小跑,很快就氣喘吁吁,吐氣的小白龍又開始在他的身影前后游動。他停了會,定了定神,才又往山上走。轉(zhuǎn)過山角,就看見老盤子墳邊上的那棵老烏桕樹了。
烏桕樹下,一個人正跪在墳前,黃色的火焰正在他面前飛舞……
明山?jīng)]喊。
明山一直站在山角那里,看著這個人燒完紙,叩了頭,然后繞著墳頭走了三圈,才慢慢地往山下走。僅僅兩天,這個人的臉就由清秀變得蒼老,甚至鬢角還生出了白發(fā)。這人神情淡漠,步伐緩慢,快到山角時,這人又回頭看了看墳頭,然后迅速地向著明山的方向跑了過來。
就在這人要撞到明山時,明山喊了聲:“遠水!”
遠水站在明山面前,出奇地沉靜。
遠水說:“我已經(jīng)將那小鏡子燒給他了。”
明山問:“那不是你娘給你的鏡子嗎?”
遠水一怔,隨即更加沉靜地說:“我就是按我娘的意思,將這鏡子燒給他的?!?/p>
遠水說完,迅速地跑開了。
明山呆在那里,一時糊涂著,腦子就像那被雪和泥水?dāng)嚭瓦^的土地,連一絲縫兒也找不著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