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多拉·韋爾蒂(Eudora Welty,1909-2001),美國著名女作家,她的長篇小說《樂觀者的女兒》獲一九七三年普利策獎,不過她最為后人稱道的還數(shù)她的短篇小說,八度摘獲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她的作品地方性濃厚,扎根于美國南方,也因為這個原因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被美國文學(xué)界邊緣化,但當(dāng)評論家剝離地方性這一標(biāo)簽后,發(fā)現(xiàn)她更多在借助地域營造小說的現(xiàn)實性,探尋個人與社群之間的關(guān)系。尤多拉·韋爾蒂一度被歸入美國南方哥特作家,一同列席的有??思{、卡森·麥卡勒斯、弗蘭納里·奧康納、田納西·威廉斯等。雖然她一度排斥這一封號,但無法否認,高度的象征性和神秘色彩正是尤多拉·韋爾蒂作品的獨特魅力,例如其成名作《流動推銷員之死》,男主人公就反用普羅米修斯的形象;而在這篇《麗薇》中,古希臘神話中的冥王哈迪斯,《圣經(jīng)》中的所羅門王等都構(gòu)成了這個短篇復(fù)雜豐富的敘事層面。尤多拉·韋爾蒂的短篇小說集《綠簾》《金蘋果》以及長篇小說《樂觀者的女兒》都由譯林出版社于二〇一二年和二〇一三年譯介出版。《麗薇》選自其具有濃重實驗性質(zhì)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大網(wǎng)》,目前尚無中譯本。
麗薇被所羅門從二十一英里外的家中接來跟他結(jié)婚,他帶她沿納奇茲古道一路來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住到他家。那年她才十六歲,還是個小姑娘。以前人們總說所羅門覺得沒人會愿意跟他來這個鬼地方。他自己向她解釋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她還沒出生呢,納奇茲古道上從來就只有過路客,沒人會久留。他對她很好,但是他把她關(guān)在家里。她之前沒想過她一結(jié)婚就再也回不去了。麗薇來的那地方的人們總說,一個老頭兒不想讓世上任何人發(fā)現(xiàn)他有老婆,他怕他們會把她從他身邊偷走。所羅門帶她走之前問過她:“你會快樂嗎?”他說話很有威嚴感,因為他是個擁有自己土地的有色人種,地契在地方法院里有備案登記。她回答說:“我會的,先生?!币驗樗觊L她這么多,她所能做的就只有聽和答。他問她:“假如你選了冬天,你會不會渴望春天?”她說:“不會的?!辈还苁鞘裁磫栴},她總是小心翼翼,確保自己的回答不會傷害這個老人的感情……就這樣時光匆匆流逝了九年。他越來越老,老到身上的零部件都不再靈光。到頭來他只能整日躺在床上,而她依然很年輕。
他的家是棟很不錯的房子,里里外外都好。最起碼,它有三間房。起居室鋪著冬青枝圖案的墻紙,從沼澤地摘來的蒲葵被有心地釘在墻上,每一棵之間都隔著度量精確的距離。壁爐架上是最近的剪報,都被鑲好了邊;再上面是立著的相框,里面放著印在發(fā)黃的紙上的或年老或年幼的人——所羅門的人。所羅門也有滿屋的家具:雙人沙發(fā),扶手躺椅,還有管風(fēng)琴都繞著一張三腳餐桌擺著,餐桌粉色大理石覆面,上面放一盞有三只金色撐腳的臺燈,臺燈旁是果醬杯,里面插著五彩斑斕的母雞羽毛。起居室后的那間臥房有架锃亮的鐵床,床架的球形柱頭被擦得閃閃發(fā)光,所羅門就終日躺在這張君王寶座般的床上。窗簾是雪白的硬質(zhì)蕾絲,這張床上的床單也是蕾絲的,不過能讓所羅門安睡的還是他蓋著的那條“環(huán)球之旅”圖案的手繡百衲被——有二十一種不同的顏色,四百四十塊拼布,一千碼長的繡線,這條被子耗費了所羅門母親的一生。臥房里還有架幾案用來放《圣經(jīng)》,一口插著鑰匙的皮箱。墻上掛有兩臺掛歷,一張來自所羅門家族的證書,證書下面釘著的是唯一屬于麗薇的東西,一張她做過幫傭的白人家庭男嬰的照片,那時她還沒結(jié)婚,還生活在納奇茲。穿過這間房就可以進到廚房,一個巨大的木爐子,一臺桌面永遠濕漉漉的大圓桌,桌上有兩只果醬杯,一只放刀叉,另一只放調(diào)羹,兩只杯子當(dāng)中隔著一只雕花玻璃醋瓶,在這些杯子的旁邊,零零散散擺了很多淺口盤,里面永遠裝著桃肉,無花果蜜餞,西瓜蜜餞和黑莓醬。攪乳桶被擺在向陽的地方,保險柜的門永遠緊閉,廚房里擺了四只吊著誘餌的老鼠籠,每個角落一只。
所羅門的房子外觀也不錯。盡管沒有刷漆,但回廊的盡頭有一架橫梁,每條過道上都放著一把墊著厚坐墊的安樂椅,朝向外面,座椅上方的屋檐懸吊著一盆蕨類植物,椅腳邊還有一只碗盆,種著百日菊的幼苗。大門兩旁的墻上,一邊釘著單輪犁,漂亮的鐵制圓輪,另一邊則是一面方鏡,鏡框里掛著藍色琺瑯梳子,下邊是洗臉池。門的上方安了排鑲珍珠的掛鉤,如果所羅門在家,掛鉤上就搭著所羅門的黑色遮陽帽。
房子的正前方是塊光地,每一寸草都被費心除凈,還可看到麗薇的掃把留下的深深的螺紋。臺階旁的玫瑰叢每個月都會冒出零星的血紅小花蕾。有一側(cè)種了棵桃樹,另一側(cè)是棵石榴樹。從門前的小徑直到納奇茲古道深處栽著一溜光禿禿的紫薇,每條樹梢都系著一只藍色或綠色的玻璃瓶。所羅門從沒透露過這些瓶子用來做什么,但麗薇知道樹上可能有冤魂,她打出生起就熟悉這種用瓶子把冤魂阻擋在家門之外的習(xí)俗——鬼會被引誘進彩色瓶子,一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這九年來,所羅門親手制作這些瓶子,親手把瓶子掛上枝頭,他費盡心力,弄好一棵樹需要一整年的時間,不過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內(nèi)心有什么不安,他做這些的時候充滿自豪,就像他對家里的一切布置都充滿自豪一樣。有時候,陽光下這些掛著彩色瓶子的紫薇比房子看起來更漂亮。
這是幢很好的房子。在這個白晝流逝得悄無聲息的地方,傍晚的到來常常會叫人感到意外。入夜后,臺燈和壁爐的光亮?xí)高^房門,點亮這片寂靜、勻息的鄉(xiāng)村,點亮玫瑰花和掛著瓶子的紫薇樹——夜晚是那樣寂靜。
但是那里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哪怕是白人。就算那里有任何人出沒,所羅門也絕不允許麗薇看他們,他也不準(zhǔn)她看農(nóng)場上的工人,也不準(zhǔn)他們看她。除了那些他不允許接近她的雇工所住的小木屋,附近沒有其他房子。從這里一直到寂靜幽深的古道深處,但凡她雙腳所能走到的地方都荒無人煙。她出門時會覺得自己好比在趟過一條河流,因為路上沉積的枯葉一直漫到她的膝蓋,當(dāng)她被刮蹭得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時,她對自己說,這些路也不像能通到任何地方的樣子。有一天,她爬上高高的河堤,發(fā)現(xiàn)了一片墓地,但沒有教堂,也沒有長著天使翅膀那般花紋的萱草長在這兒(她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使的翅膀所以才爬上來)。陽光下,籠罩著防蟲網(wǎng)的樹木像火焰那樣光芒萬丈。偶爾,幾株薊草挺立著,樣子就像所羅門那本《圣經(jīng)》里的先知。印第安火焰草長得比她的個頭還高,哀鳩的啼鳴成了世上唯一的聲音。啊,讓我看到樹葉顫動,看到大網(wǎng)破裂,但不能是因為冤魂作祟的緣故!麗薇祈禱著,跳下河堤。所羅門臥床不起之后,麗薇就只出來過一次。endprint
麗薇知道她能夠把人照顧得很好。她可以每天變著花樣烹飪,她可以在熨衣服的時候忍住不哼曲子,她可以一直坐在床邊扇走蚊蟲,她可以讓自己那樣靜,靜到連自己的呼吸也聽不到。她可以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掃一新,而且不碰掉一樣?xùn)|西,她可以不出聲地洗碗碟,她會到門外去攪牛乳,因為攪牛乳的聲音讓她感到憂傷,就好像有人在哭,就好像是這聲音而不是所羅門激起了她對家的思念,她不去想這么多。
但所羅門很少睜開眼看她,也很少吃東西。他既沒有病,也沒有癱瘓,更沒有被任何他提到的疼痛折磨,但他的身體確實在一天天衰敗,無論麗薇給他送去什么熱騰騰的美味,他所能做的都只是看上一眼而已。在她求他嘗一口之前,他就睡著了。如果他不吃,她就沒辦法再帶給他任何驚喜,她怕他此生再無機會一嘗她給他做的任何東西——他這樣要怎么撐下去?
有天早上,她給他做雞蛋和粗玉米粉當(dāng)早餐,她把這些端到他的床邊,叫著他的名字。他熟睡著。他連側(cè)躺的樣子都充滿威嚴感,懷表擱在他的身旁,床的正中央。他的一只手扯著被子邊角一直蓋到脖頸,盡管這已是春天的第一天。白色的蕾絲窗簾微微鼓起,仿佛后面藏著一張小臉腮幫子鼓起正在朝這里吹氣。沼澤里的蛤蟆熱熱鬧鬧地叫了整夜,害她一直沒睡著,在床上小聲嘀咕:“噓,不要叫了,蛤??!”她以為他會被吵醒,但他沒有。
他看起來像還想再睡一會兒的樣子,她只好把餐盤放回去,等著。她躡手躡腳地走,不敢發(fā)出一點兒聲音,這種時候她不由得升起一種遐思,有時她覺得她這么鬼鬼祟祟就好像這么做是為了不吵醒一個剛睡著的嬰兒,就好像家里真有這么一個嬰兒并且她就是那孩子的母親。當(dāng)她站在所羅門的床頭,低頭看著他,她會想:“他睡得可真香?!比缓笏筒磺樵竼拘阉?。還有很多其他的時候,她根本不敢叫他,因為即便在睡夢中,他看起來依然那么威嚴。
床的上方釘著一張照片,一張他年輕時候的相片(只有她會不記得照片上的人是誰)。那時候他前額上有一綹漂亮的頭發(fā),好似國王的冠冕。現(xiàn)在,他的發(fā)際線早已后退,頭發(fā)也失去了光澤。他的膚色不深,眉毛長得很散,但很粗壯,和女貞樹是同樣的長法;他有著深邃的,能夠預(yù)見未來的雙眼;他有張嚴肅的嘴,掛一彎金色的微笑。這是他穿戴齊整后的樣子,但是白天躺在床上的他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 即便在那些醒著的,手拿《圣經(jīng)》的時刻,他看起來也很矮小。他不像他自己,而像一個和他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人。而那些他睡著,她站著為他扇走蚊蟲的時刻,陽光從窗外灑進來,他的臉仿佛是簇新的,皮膚絲滑、通透就好比放在窗邊的果醬瓶,她覺得自己幾乎能透過他的前額,看出他正在想些什么。
她為他扇著扇子,最后他終于睜開眼,喊著她的名字,可他不會嘗她給他在鍋上熱著的雞蛋。
回到廚房,她盡情享用早餐,把他那份連同自己那份都吃進肚里,透過敞開的大門望著外面。今天一整天,還有昨天一整夜,她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聽見了春天的腳步,清晰得就像一個年輕人那樣走進了屋里。天邊掛著下弦月,他們在犁地,種豌豆和干豆。紅土地上,燃燒灌木升騰起的煙宛若給天空套上了短裙,拉著犁車的是一匹白馬和一匹白驢??諝庵虚g或傳來幾聲嘶啞的喊聲,她會突然被驚到,就好像她剛才一不留神睡過去了一般,他們在沖她喊:“起來!“她能看見每一帶犁過或正在犁的地上都是忙活著的男人和小姑娘,有的走著,有的騎在驢上,頭戴遮陽帽,手上的鋤頭和耙子金光閃閃,仿佛他們正揮舞彩帶,趕赴旅途的下一站;他們會如收到信號一般,同一時間叫響號子,有人領(lǐng)唱,其他人應(yīng)和;他們奔跑著,一些人跳到另一些人的背上,然后那些人掙脫。正午十二點一到,他們就像中了邪一般撲到地上,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從小木屋里把做好的飯菜端給他們,下午女人們也一起干活,人群四散在農(nóng)田上:男人,女人,狗,急速飛過的鳥雀,還有犁過的浪花狀的土地,連小孩子都出來了,像條蜿蜒著流經(jīng)農(nóng)場的小溪, 他們的嗓音高到幾乎聽不見。更遠一些的地方那些類似白塔和金塔的東西是干草堆,黑色的奶牛啃著它們的邊緣。田間小路有如護城河把犁車,所羅門的房子和木屋層層包裹,而在所有這些之上,是一片廣袤的藍色天空,安謐、寂靜好似高高的火苗,空中布滿長長的馬尾狀的云朵。盡管這一切都圍繞所羅門運轉(zhuǎn),他卻還在沉沉地睡著,以至于他好像成了農(nóng)場中靜止的一個小點。
在房里也能聞到土地香甜的氣息。所羅門從不準(zhǔn)麗薇走到比雞籠和水井更遠的地方。但如果她現(xiàn)在就走到田野中央去會怎么樣?她扛把鋤頭,一直干到她累趴下,渾身臭汗,就像其他姑娘那樣,然后她把面頰貼在赤裸的土地上,用她不修邊幅的樣子和她的高興勁兒氣氣那些老工人!也氣氣他!她望出后門的間歇,腦海中閃過一個殘忍的念頭。她洗好碗碟,把餐桌抹干凈。她能聽見小羊羔的叫聲。她婚后就再沒見過的母親曾經(jīng)說過:“我寧可看到一個男人再壞,也受不了一個女人刻薄?!?/p>
一上午她都在爐邊嘗正燉著的雞湯的味道,味道剛剛好的時候她盛了一碗,帶進房給所羅門,他還在睡夢中?,F(xiàn)在的他正做著什么夢呢?她看到他輕輕地嘆氣,那樣子就好像是怕驚動了在夢里小心捧著的東西,比如新鮮的雞蛋。所以就算是一個老頭兒也還會夢見好東西。在那些他雙目深陷,戴結(jié)婚戒指的那只小手蜷曲著抓緊被子的時候,他會不會夢見了她?他可能在夢里想著現(xiàn)在幾點,因為就算睡著他也不忘像時鐘一般盯緊時間,計算流逝的光陰,他醒來時確知自己的手放在哪里,在拿起那只被他緊緊攥在手心不放的銀色懷表看時間之前他就已經(jīng)知道。他習(xí)慣握著懷表睡覺,有時還像孩子抱玩偶一樣把懷表貼在臉頰邊。他又會不會夢見坐著蒸汽船去納奇茲?她依然覺得他夢見的是她,但是當(dāng)她端詳他時,床腳的弧線花紋仿佛正冉冉升起,最后延展成橫梗在他倆之間的柵欄,她明白只要兩人之中一個醒著一個睡著,就沒法確認任何事情??粗@個夢著她的人,想著他可能不久就會死,她有點害怕,好像他會帶著她一起走。想到這,她簡直想逃出這個房間。她扶著床架支撐著自己,就在這時,所羅門睜開雙眼,喊她的名字,但他什么都不要,這么好的雞湯他連一口也不嘗。
不一會兒,在她一年中最后一次把壁爐里的灰收起來時,她聽見外面有聲音——有人來了。她拉上窗簾,從縫隙里窺探外面。endprint
順著掛滿瓶子的紫薇樹走來的是個白女人。她乍看很年輕,但仔細看她有點歲數(shù)了。她的小轎車停在野地上,像剛燒開的水壺那樣喘著氣——多有意思!它開過來連一條像樣的路也找不到!
麗薇站在窗邊,聽著這串冗長、單調(diào)的敲門聲,過了一會兒才去把門微微打開。白女人的臉湊進來,她比中等身材稍顯壯碩一些,戴了頂裝飾華美的大遮陽帽。
“你好,我叫芭比·瑪利亞?!彼f。
麗薇懷著敬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提著的一只小箱子。女人的雙眼一直在打量屋里的情況,從一棵蒲葵看到另一棵,但她嘴上卻若無其事地說:“我一直待在家里……從納奇茲來……我出門是來給白人看看這些漂亮的化妝用的東西,也給有色人種……都給……有幾年了……我有粉底也有口紅……這是女人可以做的為數(shù)不多的工作,不用完全離開家……”她越是費勁張望,話說得越多。突然,她昂起頭,說:“把羽毛插花瓶里既不衛(wèi)生,也不符合基督的教義?!苯又?,她從裙子前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金色的鑰匙,開始開她的手提箱上的鎖。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的膚色顯得特別白,雙頰又特別紅,說話時上唇和鼻子中間的皺褶白得像做餡餅用的面團。她那頂帽子生銹的鐵絲撐架下露出幾根紅色的散發(fā),帶著幾分驕矜和神秘她打開她的小箱子,把里面的瓶瓶罐罐一瓶一瓶拿出來,放在餐桌上,壁爐架上,雙人沙發(fā)上,也放在管風(fēng)琴上。
“你從沒見過這么多化妝品吧?”芭比·瑪利亞問道。
“沒?!丙愞毕胝f,但話卡在喉嚨里。
“你以前用過化妝品嗎?”芭比·瑪利亞又問。
“沒。”麗薇想說。
“來,快看!”芭比·瑪利亞說著,把最后一罐拿出來,“試試看這個!”她手里的金色殼子一打開,像變戲法一般,口紅就彈出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類似印度香的芬芳。麗薇忍不住叫起來:“苦楝花!”
她抓起這支口紅,一瞬間她仿佛已經(jīng)沉醉在春天的氣息里,她宛如坐在一朵紫色的云朵上,用惺忪的睡眼望向下方的一棵苦楝樹,深色、光滑的葉子整整齊齊地長著,整齊得就好像養(yǎng)在她家門前院子里的珍珠雞的羽毛,透過樹葉她看到了她已經(jīng)九年沒有回去的家。樹的一邊是她的媽媽,雙手捧著圍裙,里面滿盛著成熟的無花果;另一邊是他的爸爸,正在池邊釣魚,池水是那樣清澈,她可以看到小魚兒游到水面上來。
“喔,不,不是苦楝花——是秘密配方?!卑疟取が斃麃喺f,“我的化妝品用的全都是秘密配方——不是苦楝花?!?/p>
“這是紫色的。”麗薇呼吸著口紅的香氣。芭比·瑪利亞對她說:“來,試試看,沒關(guān)系的。涂涂看。”
麗薇輕輕地走到門外的洗臉池邊,對著鏡子把口紅抹到嘴上。鏡子里,她的嘴唇忽然翻滾如浪花,跳躍如火焰。芭比·瑪利亞跟著她走出來,看了看她抹口紅的姿勢,說:“對,就是這樣?!?/p>
麗薇想說“謝謝你”,但她不敢動剛剛上好口紅的嘴唇。
此時,芭比·瑪利亞站在麗薇的身后,看著鏡子里的麗薇,理了理自己的碎發(fā)。“這支口紅我只要兩美元就賣給你?!彼郎惤牟鳖i說。
“女士,但我沒錢,我從來就沒有錢?!丙愞闭f。
“喔,不過你第一次不用給錢。我下次再來,這是我做事情的方式。我之后會再過來的?!?/p>
“喔?!丙愞闭f,為了不讓她生氣,裝出明白她話里意思的樣子。
“但是如果你現(xiàn)在不要這支口紅,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來你家?!卑疟取が斃麃喌恼Z氣變得尖銳了一些,“我坦白跟你說,你家太偏僻了,不靠近任何地方。”
“是這樣的,女士。我的丈夫,他管錢?!丙愞鳖澏吨f,“他非常嚴厲。他不知道你能走過來——芭比·瑪利亞小姐!”
“他在哪兒?”
“現(xiàn)在,他正在那間房里睡著,他年紀(jì)很大了。我不會跟他開口要任何東西?!?/p>
芭比·瑪利亞收回口紅,放回小箱子里。她把那些給白人和黑人用的瓶瓶罐罐全都收拾起來,帶著把它們擺出來時的那種驕矜的姿態(tài),她準(zhǔn)備離開。
“再見?!彼f,她挺直腰板走出去,確保自己的背影看起來端莊。就在臨出門的剎那她忽然轉(zhuǎn)過身,小聲說,“讓我看看你的丈夫?!彼呐f帽子抖了抖。
麗薇順從地領(lǐng)著她輕輕走到所羅門的臥房,打開門。芭比·瑪利亞踮起腳尖,探頭張望。
“天哪,這么矮小的一個老頭兒,這么大年紀(jì)!”她輕聲嘀咕,雙手合十,不住地搖了搖頭,“這么漂亮的被子!但是這么矮小的一個老頭兒,這么大年紀(jì)!”
“他可以那樣睡一整天?!丙愞彬湴恋卣f。
她們看著沉睡的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她們不約而同地瞅了瞅彼此,就好像她們之間有了個秘密,而他永遠不會知道。接著,麗薇禮貌而堅定地一下子把門闔上。
“是這樣,我非常愿意把這支口紅留給你!”芭比·瑪利亞爽快地說,她離開臥房的時候就恢復(fù)了笑顏。
“但是女士,我說過我沒有錢,而且從來就沒有過錢?!?/p>
“以后也沒有嗎?”這個白女人點頭的時候,似有一道閃亮的光環(huán)圍繞著她,光亮四散在空氣里——春天真的到了。
“女士,我可以用雞蛋和你交換嗎?”麗薇輕聲問。
“不,我的雞蛋夠多了,夠多了?!卑疟取が斃麃喺f。
“但我還是沒有錢?!丙愞闭f。這次芭比·瑪利亞真的提起箱子走了。
麗薇站在原地看著她離開,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撲騰撲騰地跳著,她用手按了按左邊的胸膛。好像這一切都是從她唇上那抹躍動的亮色開始的,讓心跳得這么快,讓她的整張臉都燒了起來。她走進房坐在所羅門邊上,他睜開眼的時候,沒有察覺出她有絲毫的異樣。“他確實活不久了?!彼齼?nèi)心默念著。這是個秘密,她要走出家門透口氣。
她順著門前的小徑,順著納奇茲古道一路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但實際上沒走多遠,她就看見一個人,一個男人。這一幕簡直恍如夢境,她站在納奇茲古道的這一頭,而他站在那一頭。endprint
這個男人也看見了她,但他首先做的是低頭打量自己。他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尖頭鞋,然后一路往上,提了提他的蘿卜褲以便看清自己色彩鮮艷的襪子。 他像敞開門那樣敞開他那件又長又寬的茶綠色外套,看著自己高束的黃褐色褲子,從腰際往下整了整它。他上身穿的是一件鮮亮的嫩粉色緞子襯衣。最后,他抬眼看了看頭上戴的闊邊圓禮帽,和李子一個顏色,他用一根手指微微觸了觸帽子上插的羽毛,這枚翡翠綠色的羽毛正被春風(fēng)吹拂。
無論她看起來是什么樣子,她從未像他這樣打扮得如此漂亮。但她不在意,她很開心。
他跳了三大步,下面一步,上面兩步,來到她身旁。
“我叫卡什。”他說。
他的口袋里裝了一只珠雞。他們邊走邊聊起來,時不時她會出神地望著他,就好像他不僅僅走在她身邊,而是在做著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她看他不只是因為他像城里人那樣打扮自己,也不只是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希望他也能用同樣的眼神看她。他走路時習(xí)慣踢地上的野花,他好像有股勁道,可以把所有擋在他面前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摧毀,這讓她對他青眼有加,但她知道還有別的原因?;蛟S,假如他不是在那天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可能永遠不會這么近距離地看他,人與人之間相遇的時間就是這么有講究。
他們穿過納奇茲古道的樹林,樹葉紋絲不動,陽光和樹影落在他們身上,河堤上的白色鳶尾花像蠟燭般撲閃撲閃,橡樹枝上新冒出的蕨類植物亮得猶如綠色的星星。他們望見了所羅門的房子,走過掛著瓶子的紫薇樹,麗薇停下腳步,低頭不語。
卡什吹起一支小調(diào),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但她以前似乎遠遠地聽到過,讓她覺得這一切是上帝的安排??ㄊ彩寝r(nóng)場上的雇工,但他是個自我改造過的雇工。他屬于所羅門,可是他脫下了原來的工作服而換上了這身行頭。站在所羅門的屋子前他笑了,他圓腦袋,圓臉,身上的一切都是年輕的,在布滿馬尾狀云朵的天空下他把戴著圓禮帽的腦袋昂得高高的,看到所羅門家就在眼前已是讓他開懷大笑的足夠理由。麗薇看著這棟房子,所羅門的黑色遮陽帽還掛在大門上的掛鉤上,這真是世上最黑的東西。
“我去過納奇茲。”卡什說,搖晃著腦袋,藍天下他的帽子很扎眼,“我去過一趟。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著過復(fù)活節(jié)了!”
還沒到收割季,卡什怎么能把自己打扮得這么漂亮?他一定偷了錢,偷了所羅門的錢。他站在門前的小徑上,笑著,把他五指張開的手掌一會兒舉高,一會兒放下,又踢了踢自己的鞋跟。她忽然感到一陣觳觫,就好像是因為卡什揮舞那強有力的手掌敲著鼓,或者對著別人一頓亂揍——他笑得這么放肆,這么怖人。她皺著眉頭走近他,他一把將她攬到懷里,她心里的被他激起的恐懼如今被他壓碎了,正如火柴會被自己點燃,也會被自己熄滅。她把他的外套下擺捏成一團攥在手里,她的紅唇貼緊了他的嘴。一如他方才被他自己的樣子迷住了一般,此刻的她也被她自己迷住了。
那一刻她感到了一些無法言說的東西——所羅門的死近在眼前,現(xiàn)在的他對她而言和死了沒什么兩樣。她叫出了聲,她轉(zhuǎn)身,小聲叫著,朝屋子跑去。
卡什立馬跟了上來,他跑著,步步緊追。他在門前小徑的半路上追上了他,接著他大笑著超過了她。他甚至還在地上撿了枚石子,朝掛滿瓶子的紫薇樹林扔去。她捂住耳朵,樹林乒乒乓乓的響聲就好像是憤怒的咆哮。卡什蹬了蹬腿,故意在大門前的臺階上走了個“之”字,走進屋里。
她進門時,他在起居室里,手插在口袋里正慢慢地轉(zhuǎn)動著什么。那只小珠雞探出腦袋張望著。卡什身旁那些釘在墻上的蒲葵看起來這么滑稽,好像有只慵懶的綠猴子剛剛來過,在這兒爬上爬下,把它綠色的手印和腳印留在了墻上。
她走進去,他的手還放在口袋里。她靠向關(guān)閉著的臥房房門,接著把門一把推開。她奔到所羅門的床頭,喊著:“所羅門!所羅門!”這個老頭兒和剛才她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一動也沒動過,他緊緊地裹著被子仿佛現(xiàn)在還是冬天。
“所羅門!”她把被子抽走,但是這條被子底下還有一條,她跪在他身旁。除了一聲輕微的嘆息,他什么動靜也沒有。而后她可以在寂靜中聽到卡什在起居室里走動時的輕盈,歡快的腳步聲,聽到床鋪中央傳來的所羅門銀色懷表的嘀答聲。老所羅門深陷在他的夢里,他的臉看起來很小,但充滿堅毅和虔誠,她想象著夢里的他或許正走在茫茫大雪里。
接著響起一陣類似馬蹄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地板吱吱呀呀地叫著,卡什來到她身邊。她抬頭看他,卡什的臉黑得發(fā)亮,亮得沒有一點兒同情的顏色,就是這樣她才覺得他如此親密。她站起來,高昂著頭,卡什這么強壯,他單是站在這里就給了她無窮的力量,盡管她現(xiàn)在根本不需要他給她力量。
所羅門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睡著。人們睡著的時候,看著他們的人不知道他們臉上的表情意味著什么,當(dāng)所羅門在麗薇和卡什的眼前熟睡,他臉上的神色仿佛在講述他神秘的一生,他憑借雙手一點一點締造的傳奇,他的尊嚴。面對命運分派的任務(wù),就連螞蟻也不可能比他付出更多辛勞,更多巧思。年輕的所羅門在床頭上方的相片里,他的身上有接近神的地方,他無休止地贏取他的尊嚴,并在這棟房子里維系著這種尊嚴。他建造的是一棟孤獨的小屋,如同一座孤獨的牢籠,這棟屋子對他而言不啻于雄偉的金字塔,很多時候他如此沉浸于要把它造起來,以至于他就像古埃及的那些奴隸一般忘記或從不知曉他們付出一生的時間和所有的力氣究竟是為了什么?他們造這東西是為了誰?又有什么意義?麗薇和卡什可以想見正是因為付出了一生辛勞,所以他現(xiàn)在才不得不躺在床上,他們現(xiàn)在還能聽見蒙著被子的他對自己舒心地嘆息,在他的夢里,他可能會化作螞蟻,甲蟲,鳥,或古埃及人,肩扛背挑,用雙手把一磚一瓦壘起來;他也可能會化作一個印度的老人或襁褓中的嬰兒,對所有一切一笑了之。
沒有任何預(yù)兆,老所羅門粗壯眉毛下的雙眼突然扒開,他完全醒了。
卡什立刻高舉拳頭,他的太陽穴上淌著一顆發(fā)亮的汗珠,他沒有把手放下——他的拳頭停留在半空中,好像在抓著什么東西。
跟麗薇無關(guān)——她沒有動,而是有什么東西說了句“等一等”,于是她就站著等。她的眼皮一眨不眨,目光如炬,略微分開的嘴唇把她的表情定格成僵硬的苦相,胳膊僵在兩邊,她站在躺著的老人和喘著粗氣的年輕人的邊上。endprint
如果有什么先開始動,那是所羅門的臉。這是一張老邁但嚴肅的臉龐,憔悴,但是在這張臉后面,涌動著生機,宛若藏了一個光源,可以跟人玩捉迷藏,它可以選擇沖出去,也可以選擇躲起來,而它永遠會選擇躲起來。所羅門是個難解的謎,他那雙眼睛首先昭示了這一點。也是這個謎讓卡什想要揮拳將它擊碎,讓麗薇沒法為他而哭。不過卡什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站得筆挺,高舉他的上臂,倘若他身體里能分出一丁點兒力氣,那怕只是呵出一口氣,倘若他知道如何能撥給這個老人,就足以幫他跨過如今隔在他和死神之間的障礙。
“年輕人一刻也等不了。”所羅門說。
麗薇劇烈地顫抖,淚眼婆娑,她彎下腰端起一杯水,遞給所羅門,但是他的眼里看不到她。
“所以這就是麗薇等來的年輕男人。沒想到,真是沒想到。我一直小心提防著年輕男人卻沒料到最后等來的這個還是張熟面孔,是我看著他在棉花地上出生,看著他一年年長大,卡什·麥科德,長大了,長大了跑到我家來了——穿著這身破衣爛衫,還赤著腳!”
所羅門帶著厭惡咳了幾聲。接著他猛地閉上雙眼,嘴唇翕動,像一個誦經(jīng)的人。
“麗薇嫁過來的時候,她的丈夫早已不是無名小卒了。他付出很大代價才換得這片土地。他把她接回家那天,在地上鋪滿了懸鈴木的樹葉,從馬車一直鋪到家門口,為的是她的雙腳好不用著地。他把她抱進門。后來他老了,再也抱不動她,而她依然很年輕?!?/p>
麗薇的抽泣聲像一曲溫婉的小調(diào)一般追隨著他說的每一個字,重復(fù)著他說的每一句話。他的嘴唇仍在翕動,但這次沒有聲音,還是因為她哭得太響,沒聽到他或許一直沒中斷講述的他的整整一生,最后他說:“上帝原諒所羅門這輩子犯下的大大小小的罪孽吧。上帝原諒所羅門把這么年輕的姑娘娶作妻子,不讓她見家人,不讓她見所有有機會把她搶走的年輕人?!?/p>
接著,他抬起右手,伸向站在床頭的麗薇,他要把銀色的懷表交給她。他在她眼前晃了晃這只表,她的哭聲漸漸小了,而后她的淚水止住了。有片刻的時間這只表的滴嗒聲再一次清晰可聞,如同它一直以來的樣子,在他驕傲的手里,這只表走時精準(zhǔn)。她接過表。接著,他抓著被子;再接著,他就死了。
麗薇把死去的所羅門留在床上,自己走出了房間。卡什躡手躡腳地走在她身旁,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他像個影子,但是他落在地板上的皮鞋像珠光片一般熠熠生輝,他帽子上插的綠色羽毛像一道光。當(dāng)他們走到起居室時,他像只瘦長的黑貓一般熟練地抓住了她,然后托起她的腰讓她繞了兩個圈倒在自己懷里,他自己也跟著轉(zhuǎn)身,立定,彎腰吻她。起先,她還僵直著一只手臂,那只手里握著所羅門的懷表。慢慢地她松開了手指,她的整個人都松軟了,懷表掉在地上,它還會在這個寂靜的房里嘀嗒地走著,而外面已經(jīng)傳來了婉轉(zhuǎn)的鳥鳴。
他們在房里繞了好幾圈,最后走到從敞開的大門照進來的光亮處,他停下腳步,搖了搖她。她靜靜地躺在他顫抖的臂彎里,無半點怨言,就好像鳥兒棲息在巢。外面,三三兩兩的紅雀正交錯地飛著,被囚禁多年的紫薇樹上每只瓶子都盛滿了陽光,在它們中間,那棵年輕的桃樹正沐浴著春天的光芒,顯出奪目的風(fēng)姿。
錢佳楠 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