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小 時候,每年都有雜技團來村里演出。 其中最令人驚恐的節(jié)目,毫無疑問是卸胳膊。
每次到卸胳膊這個殘忍的壓軸“好戲”,那玩戲法的頭目,都要先領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炫耀似的繞場兩圈,讓每一個人都看清這個面容有些清秀的大男孩,這一刻,是多么地健康活潑可愛,而即將面臨的,又將是怎樣的一場酷刑。
果然,在這樣反差巨大的情境下,有女人開始懇求頭目,不要卸孩子的胳膊了。玩戲法的當然拿定了看客的心理,所以根本不顧及觀眾的懇求聲,像對待一個動物或者沒有生命的物體一樣,將男孩的腦袋朝下按,讓其彎下腰去。在告知村人們,他即將給男孩的兩條胳膊做360度旋轉時,有膽小的女人,早已捂上了眼睛。但是,一切都是阻擋不住的,隨著“咔吧”一聲脆響,男孩的胳膊瞬間就被轉了一圈,并隨即像柔軟的面條一樣,耷拉下來。那男孩,竟然一聲都沒有哭,但眼尖的人,還是看到了他的眼淚。在頭目將男孩棄之一旁,又喋喋不休地訴說了一通男孩的痛苦之后,終于在人群的叫喊抗議聲中,又輕而易舉地給男孩的胳膊復了位。村里人都不懂這是脫臼,我們小孩子更是不明白,只覺得這是世間最殘忍的酷刑,每每都是這樣的恐懼和震撼,讓我們那一顆跟著雜技團走遍天涯海角賣藝的心,瞬間變得小小的,隱匿在村子的某個角落,遍尋不著。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噩夢中,跟要卸掉我胳膊的人拼死搏斗的時候,玩戲法的頭頭,已經(jīng)帶著慘遭他卸胳膊的男孩,挨家挨戶地討要打賞了。那男孩一臉的漠然,好像昨晚的疼痛,從未在他的身體里留下過任何的印記,一覺醒來,他又成為一個走南闖北、心腸冷硬的人。他提著大大的麻袋,站在人家門口,不發(fā)一言,任由那個長相兇蠻的頭頭,在女人們不舍得施舍更多糧食的時候,將他一下子推到人面前,以不容違逆的語氣,逼迫道:“大姐,行行好嘛,看在這孩子昨晚胳膊都被卸斷了的份上,怎么也得多給我們幾斤糧食吧?!贝蠖鄶?shù)時候,女人們是會發(fā)慈悲的,看那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男孩一眼,嘆口氣,拿著葫蘆瓢,扭頭去大甕里再舀上一些,而后邊將灰塵撲撲的麥子倒入大張著嘴巴的麻袋,邊歉疚地笑道:“只能這些了,多了真沒有了。”那頭頭知道哪怕他再卸一次男孩的胳膊,也換不來更多的糧食,于是變了臉色,將還彌漫著塵灰的麻袋,拽住口,嘩啦一提一蹾,便甩上肩,扭頭走人。那麻袋在他的身后,發(fā)出輕微的嘩啦嘩啦的聲響,似乎,有萬千的沙子和麥子,在彼此排斥,又不得不委屈地擁擠在一起。
玩戲法的人,要花上一天的時間,才能挨家挨戶地將全村的糧食收斂完。有時候,會遇到像胖嬸一樣精明的女人,知道他們上門討要,早早地就扛起鋤頭下了地,借此躲開這煩人的債主。玩戲法的也沒有辦法,看一眼無情閉鎖的大門,知道這家人是鐵定不會打賞哪怕一粒麥子的,于是恨恨地探頭朝墻內(nèi)看一眼,恰好跟一只狗視線相遇,于是狗一聲怒吼,顯示出對于主人的耿耿忠心,而人也氣憤地罵一句。只有那個男孩,在烈日下疲憊地倚墻站著,一聲不吭。
他們其實也沒有收斂到多少糧食,村人習慣了看免費的演出,比如鐵成他爹放的電影,就從來不會挨家挨戶地收刮什么。所以像盼著他們快點來演出一樣,全村人都盼著他們快點離開,好像,那個被卸了胳膊的男孩,在村里多待上一秒,便在人們心里,多壓了一麻袋的糧食。那麻袋那么沉,銀槍一樣一直壓到喉嚨,快要讓人喘不過氣來了。
我特意跑到巷子口,注視玩戲法的趕著馬車,從大道上離去。那個男孩坐在一麻袋的麥子上,仰頭沖藍得耀眼的天空,輕松地吹著口哨,好像他們即將要去的,是一個開滿了花朵的夢幻之地。在那里,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會再被人殘忍地卸掉胳膊,也不會有銀槍無情地刺向喉嚨。
正午的陽光重重地砸下來,落在脊背上,有微微的疼。我在越來越遠的口哨聲里,像男孩一樣,仰頭看向正午的天空。那里除了無窮無盡的深邃的藍,什么也沒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