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蓀
這是早在明代初葉的事情:一位僧人從華家?guī)X出發(fā),跋山涉水,餐風宿露,一路向西。他饒有興致地考察沿途的民風和佛事,去完成一次籌謀已久的修行。接近烏峭嶺,進入了牧區(qū),與他熟悉的農區(qū)相比,這里人們更加虔誠于佛祖的教誨。這讓他無比興奮,決心小住時日。然而,部落里充斥著悲涼的空氣——前不久,一場瘟疫奪走了許多老人和小孩的性命。僧人問:何不修座寺院呢?牧民們搖頭,沒有工匠??!僧人還年輕,他心靈手巧,有的是力氣,于是自告奮勇地說:我能。他挽起袖子,既當木匠瓦工,又當畫師,在大家的幫助下,一座小寺很快就建成了。小寺似乎給牧民帶來了吉祥,人們紛紛來這里祈福。小寺后來擴建,取名華藏寺,成為華銳藏族的精神象征。
大約五百年后,從華家?guī)X又走出一位僧人,他天資聰穎又用功甚勤,成為一代佛教領袖趙樸初先生的得意門生、北京密云普照寺主持、中國知名佛教書法家,他就是法聞法師。法聞心系蒼生,廣結善緣,功德無量……在我心目中,華家?guī)X不但地勢高,它還是一塊思想的高地。
三十多年前,當我在一座叫帽兒山的山梁子上放牛的時候,我放眼所及是綿延不絕的山嶺,像澇池里混濁的水紋擴散開去。有一條莽莽蒼蒼的山領橫亙在我東邊的視線盡頭,父親說那是華家?guī)X。后來,我急切地走出山村,去到城市,去看外面的世界,去過另一種生活。我深藏一個心愿,就是要爬上華家?guī)X,去感受山的高峻,去感受塵世的宏闊。沒想到真正實現這一愿望時,已是人到中年。
2017年的夏天,我在做了許多次的打算之后終于成行。我拖著久病的身子,自駕小汽車,沿著老西蘭公路,出定西,上八盤山,穿慢灣,去到華家?guī)X。一路上,天高云淡風清揚,我時不時停下車子,看看山川地勢,看看遠方。再也沒有比今天更晴朗的天空了,然而,遠山十分模糊,我一次又一次扶正我的近視眼鏡也無濟于事。這讓我很沮喪,讓我思考到年輕和健康的日子總是十分短暫。些許能讓人安慰的是,我?guī)е氖甑哪サZ和見識,莊重地與華家?guī)X對話,不至于因為無知和輕狂而成為人生的遺憾。
接近華家?guī)X,山上突然生出些怪物——風電塔,這座山頭上兩三座,那條山梁上十幾座,望過去密密麻麻。這種氣勢,也只有順著《西游記》的思維才能想像,像施了魔法一般。五六十米高的塔桿上,鑲了三枝風車葉片,在慢悠悠地轉動。它的轉速,大概有秒針轉速的三四倍,我心算了一下,到了葉片末梢,每秒鐘就有十多米的移動距離,相當于汽車五六十碼的時速。風有如此力量,當然無所不能。然而,除了在建筑工地打工,風電項目還能給華家?guī)X人帶來什么呢?祖祖輩輩害苦了人的風,都能一夜之間變害為寶,那么祖祖輩輩養(yǎng)活了人的黃土,會不會遍地生金?這也許會震撼到華家?guī)X人的心臟。
華家?guī)X一帶有句順口溜:“華家?guī)X,刮南風,婆娘出來罵男人。”但我覺得,華家?guī)X的男人真沒什么好罵的,除了一天要喝一頓罐罐茶、一年要耍一場社火、一生要置一屋子字畫,這些舉止顯得有些奢侈而外,他們和嶺上的牛馬一樣勤勉和辛勞,一樣要氣喘吁吁地過完一輩子。華家?guī)X的女人,也不是那么兇神惡煞,但她們除了結婚那天溫柔過一陣子,一生就那樣高聲大嗓地吆喝著牲口,吆喝著孩子,也吆喝著男人。當然,女人敢吆喝男人,總歸有其資本,那是因為她們并不比男人少了勞動,她們一樣要頂天立地。華家?guī)X的女性“解放”得早,其結果是她們變得虎背熊腰,變得豐乳肥臀。這都不是事,若是長得苗條了,她們說不定會被華家?guī)X的風吹跑——風真的吹跑了華家?guī)X一些年輕的女子,她們去了城市,使得守望在這里的青年徹夜難眠!
在茂盛的白楊、旱柳、云杉、油松,以及檸條、沙棘和野花野草的簇擁下,汽車在罅隙中穿行,公路顯得十分狹窄,路面多有破損,但依然感覺很結實,像一條不屈的脊梁。走著走著,我看到前面山巔上有一座白色的建筑,泊車步行,才看清是“中國華能”的辦公場所,這是華家?guī)X風電項目的管理機構。路邊有位農民兄弟在砌墻,給自家修汽車庫房,我上去發(fā)了香煙和他閑聊。他說:華能公司那兒,以前有殘壁斷垣,據說是華家人的古堡遺跡,但現在,華家?guī)X上沒有一戶華姓。這兒就是很有名氣的老站村,是老西蘭公路的必經之地,曾經設有道班和旅館。我知道茅盾來過這里,張恨水也來過這里,他們都領教過華家?guī)X的惡劣天氣,并留下了如今還很鮮活的文字。我向他打聽華家?guī)X的老旅館,他說應該就在原來的道班、后來的糧站、現在的養(yǎng)牛場位置。我們常常感嘆物是人非,但歲月留給我們的,更是地是物非?。?/p>
華家?guī)X被稱為隴東高原的最高峰。據說在民國時期,這里就有氣象測候站,而今,這里的氣象站應該還擔負著重要的信息采集任務。前幾天,我從網上看到,華家?guī)X氣象站八名工作人員中,其中有五朵“金花”。她們都是從城里來的姑娘媳婦,華家?guī)X上沒有3D影院,沒有特色火鍋,沒有健身房,這些她們都認了,可怕的是,強烈的紫外線和干燥寒冷的季風,像刀子一樣摧殘著她們青春的面容。她們或許沒有那樣嬌氣,她們的工作一定是華家?guī)X人羨慕的,然而,有沒有城里人真正愿意把自己的女兒、愛人打發(fā)到華家?guī)X上工作呢?我想,她們除了要有必須的吃苦耐勞精神,還要有一份對事業(yè)的癡迷。如果運氣好,我真想在華家?guī)X上見到她們,哪怕是其中一位。
繞過一個簸箕彎,又到了山頂。靠山一側的路邊,有兩個磚墩,磚墩的中間用水泥抹面,上面雕了幾個大字,漆成紅色,右面是“與天奮斗”,左面是“其樂無窮”。我推測,從這兒進去就是氣象站了。沿一條水泥路爬坡向上,大概二十米,就碰上一道鐵柵門。鐵門旁邊的磁磚貼面墻上,鐫刻著一行大字:“華家?guī)X國家基本氣象站”。門面還算氣派,鐵門緊緊地閉著,但沒有上鎖。我從門口向里張望,一座純白的二層小樓,樓前兩排樹,左側有一副籃球架,右邊一間平房,應該是單位食堂。這是周六的中午,我想有部分職工正在這里用餐,但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我在門口抽了一支煙,然后掉頭離開。
“縣上的氣象站,不如老人的關節(jié)炎(天氣轉陰時病情加重)?!边@是過去人們對天氣預報的評價。現在的天氣預報就準確多了,用老百姓的話說:“只要預報了小雨,哪怕擠也要擠兩點眼淚?!边@除了氣象科技的進步,也與氣象工作者的辛勤努力,與他們采集的準確而詳盡的基礎數據是分不開的。每一次極端天氣的到來,也許他們比常人更謹慎,更緊張,他們雖然不能干預天氣,但他們更懂得老天的脾氣,更清楚天氣對人們的生產生活帶來的影響,我們要真心感謝他們!
再下坡就到了華家?guī)X街道,山坳里一塊開闊的場地,對面一排平房,上面寫著標語:“營造綠色屏障,建設生態(tài)文明。”這應當是華家?guī)X林業(yè)站了。這個林業(yè)站,屬定西市管理,我不知道它管不管白銀市的會寧縣地界,但華家?guī)X周邊通渭縣和安定區(qū)的林帶都是它管的。遍布各條山梁的據說四百多公里林帶,有個專業(yè)術語叫防護林,我理解為是防止水土流失的,或者是防風沙的,這里是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地區(qū)植樹造林的試驗區(qū)和樣板工程。
我倒是幽幽地想起一件事情:八十多年前,紅軍長征經過華家?guī)X準備在會寧會師,國民黨部隊組織通渭會戰(zhàn),企圖將紅軍主力部隊一舉殲滅。擔任阻擊任務的紅五軍在光山禿嶺之上,與有飛機支援的敵人展開殊死搏斗,雖完成了阻擊任務,但傷亡十分殘重。華家?guī)X上越來越繁茂的樹木,也許能給犧牲在這里的亡靈一片籍以歇息的陰涼。華家?guī)X阻擊戰(zhàn)后,還有一場小型戰(zhàn)斗——王家山阻擊戰(zhàn),雖然史載甚略,但我爺爺說得有頭有尾,因為他給紅軍送過麥草,清理過戰(zhàn)場。多少年后,屬于華家?guī)X山系的王家山,白楊和沙棘長得十分茂密,夾雜著郁郁蔥蔥的松柏。我小的時候,經常在王家山的樹叢間背課文、掃樹葉,我和更小的樹木一起長大,我其實也是個華家?guī)X人!
下到街道盡頭,路分兩岐,左邊去了靜寧,就是老西蘭公路,右邊去了馬營,通往通渭縣城。街道兩邊有二三十家商鋪,出入著光著肩膀的男人和紅衣綠褲的女子,他們手里拎著大包小包,顯示出不同尋常的購買力。我一路能看出來的,華家?guī)X人除了地膜洋芋和包谷,就是松柏育苗的收入,一方水土養(yǎng)活一方人,他們還有什么生財之道,我不得而知。我想在街頭吃碗面,其實只是想再坐坐,再和華家?guī)X人聊聊天。叉路口有一間低低矮矮的小飯館,掀開紗簾,里面已經坐了好多客人,他們說著繞舌的南方話,主人也忙得不可開交,我猶豫了一下,決定放棄這頓午餐。
對于華家?guī)X,我只能這樣淺嘗輒止。這除了時間匆忙的原因,也是我的性格使然。就像交朋友一樣,我只想了解他的大致,欣賞他的長處,怕知道了底細,會讓我失望。那樣又何必呢?人在中年,身陷病中,一切都該放下了。我心里又想起從華家?guī)X走出去的無名喇嘛和法聞法師,因為舍得起、放得下,他們的思想才走得更遠。我還要沿西蘭公路往前走,再走八十公里,就是界石鋪,那里有中國革命的又一處不朽豐碑,有激勵我勇往直前的長征精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