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圣是一名習慣于用智能檢索來輔助寫作的專欄評論員。所使用的數(shù)據(jù)庫是他委托一個高中同班好友給他弄出來的,他對此一竅不通。這樣的寫作方式在道德上是有所虧欠的,他每次都做得非常隱秘。直到一天他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一個清唱劇女演員。女演員姓林,在首都的一家劇團工作,每個周末要坐上飛機穿梭于京滬兩地,為那些閑暇無事的老年群體演出。林小姐是樂觀主義者,對于這個世界并沒有什么消極的情緒,唯一能使她偶爾發(fā)下牢騷的只有她那些死氣沉沉的觀眾了。但是她對他們并無惡意。畢圣對此不以為然,但由衷地敬佩她。常年的筆仗(這是不可避免的)使畢圣仇視一切逆音——不是回音,在他看來,那是一種對著堅硬墻壁揮出一拳的痛楚經(jīng)歷。每次上床前林小姐都要給畢圣念道德經(jīng),用一口軟綿綿甜膩膩的太湖片(這些都是畢圣的要求),每次念了七八分鐘時畢圣就開始勃起。高潮過后她習慣把側(cè)臉緊貼在畢圣的胸前。那一刻他們感覺彼此是相愛的。這種錯覺,或者說,自我安慰,往往只存活不到一分鐘的長度,當他們穿好衣服相互對視的時候,他們彼此又變得陌生了。他們很有默契,很少出現(xiàn)意外。然而五月底的一個下午,焦熱感打破了這種諧和。他們在一間空調(diào)故障的房間里性交,兩人都出了一身大汗。林小姐像往常一樣伏在畢圣胸前。滿腹牢騷的評論員(在這之前他大概是遭遇了一天中的滑鐵盧,跟一個廁所清潔員發(fā)生了口角什么的)注視著林小姐被夕陽照耀著的優(yōu)美側(cè)臉,心里突然萌現(xiàn)出一股新穎且持久的愛意。這種異樣的情感驅(qū)使他向她透露了秘密。聽完后林小姐表現(xiàn)得并不驚訝,也不贊許。反正是一種無差別的態(tài)度。畢圣有理由相信她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過了兩周的時間,六月十一號還是十二號,畢圣突然收到了所供職的報社的解雇信。信上明確地告訴他丟掉了工作,但并沒有說明具體原因。畢圣第一個想到的是林小姐(當時的這種敏感讓他吃驚,在這之前他從未對她產(chǎn)生疑慮),他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約她在他們常去的咖啡廳見面。她沒有立即回信。直到七個小時以后,夜里九點,她給他打了電話。她說今天他們劇組臨時做了一個飛行決定?,F(xiàn)在她人在上海,正走在大柏樹立交橋下面的一條巷子里,要去買點零食充饑。她聲音里帶有的懶意使畢圣感到很不舒服。他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倆人見個面,老地方。她說好的沒問題。兩人商量好約會的時間,掛了電話。那晚畢圣失眠了三四個小時。
王息君一個人打著雨傘,從荊里巷走出來,右拐走在綠袖子大街上。她穿著一件杏色的風衣,里面是紅色針織衫和牛仔連衣褲。腳下踩著一雙黑皮鞋,因為前面摔了一跤,鞋口都開裂了。她極不自然地走著。傘壓得極低。過了一會她走到公交站牌下面,在人群里站了十分鐘,最后她上了503路車。車內(nèi)很擠,但這是需要的狀況。她的目光搜尋著剛才選定的獵物,假裝隨意地擠到了他身邊。他穿著灰色夾克,西褲,皮鞋,戴復古款的眼鏡,手指看上去纖細又干凈。她繼續(xù)悄悄觀察他抓著扶把的手指。指甲修得很整齊,中指的第一指節(jié)處有一個隱約的老繭(她猜測他年幼時練過字)。真正令她在意的是他每個指肚上淡淡的一圈嵌痕,這是經(jīng)常佩戴一種薄膜護套所留下的痕跡。由此她推斷他在某個政府機關(guān),或是其直屬下的傳媒機構(gòu)工作。六七年前政府為了消除國企的經(jīng)濟危機,強行推銷了一套型號為BHV11的刺磨款計算機鍵盤。當時全國上下所有單位的電腦都配備了這種鍵盤。這種鍵盤的材料是一種有毒的合金,而且手感相當差,用久了對指尖的損傷很大。于是一種手指護套應(yīng)運而生(最大的生產(chǎn)壟斷商當然還是國企)。兩年后高漲的反對論調(diào)迫使政府取締了一部分BHV11的使用,但在一些部門里,BHV11一直被沿用至今。她作為當初的受害者之一,也參加過抵制有毒鍵盤的活動,不久她就丟了工作。她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因此她知道把一層薄薄的護膜套在手指上是什么感覺。她距離他只有三公分,他身上的香水味不斷鉆過來。由于他身上的某種氣質(zhì),她認為他就在本地的官媒任職,《新云間》或者《愛民日報》,兩者都依然配備著BHV11。此時他轉(zhuǎn)了一下身,敞開的夾克內(nèi)側(cè)朝向她,像一扇漆黑的大門。她快速朝他瞄了一眼,他的注意力全在窗外的橡樹林上面。他心不在焉,她從一開始就瞧出來了。要下手是很簡單的,但她一直拖延著,因為欲望在不斷地冷卻。她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或者說,她在等待這個冷卻程序停止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插進衣兜里的右手又濕又黏。這時,公交車一個急停,她順勢向他懷里靠去。他禮貌地將她扶住,他的聲音略顯生硬但很雄性。那一瞬間至少出現(xiàn)了一千次機會,但她沒做什么。她已經(jīng)摸過了他夾克內(nèi)兜里的錢包,是帶金箔條紋的牛皮外表,很嶄新,很溫暖,接著她縮回了手,向他微笑道歉。他以點頭回應(yīng)。下一個站他下了車,她跟在他后面。她以為自己在后悔,但好像又不是。她跟蹤他走過了一個十字路口,一個海鷗狀的指路牌,一個干凈的粉色地磚的廣場,一家舊書店,一家快捷賓館,一個愣頭鴨兒童車裝飾物,一尊拉低音大提琴的少女銅雕,最后在一片圍著柵欄的休閑區(qū)停下了腳步。她看見他走進了龐大的咖啡廳群里面。然后她回頭,走進了一家超市。她急需什么東西擦拭一下手心的汗液。無論什么也好,她的手快融化了!在一堆購物車旁邊,她注意到了一個同樣穿著夾克的青年,當然,不是一樣的夾克。她輕松地走過去,帶走了一架購物車,同時也拿走了青年的錢包。正在吸煙的青年并無察覺。一款加大、厚實、星狀紋理的布料錢包。她若無其事地把它放進衣兜里,心里感覺舒坦了許多。
小李最近吃不下飯。原因是他弄丟了自己的請假證。藍色封皮、印有國徽、貼著他本人一寸照的證書是他最珍貴的財產(chǎn)。有了它,小李每半年就能請得三天的假期。三天時間剛剛足夠他回一趟山區(qū)老家去探望七十歲的母親、哥哥的遺孀和侄子。他偏偏把它弄丟了。找不著了。他天天向著連隊辦公室的主任求情,希望能給他補辦一張,而主任一概回絕了他的請求。因為按照規(guī)定,請假證的補辦程序只能在每隔兩年的指定時期內(nèi)進行,而眼前正處于一個“空窗期”。對于這點誰也無能為力。小李依舊每天到哨塔上站崗,饑餓讓他感覺槍桿子是軟綿綿的。云端上的禿鷹看起來也像一只漂浮的褶皺泡沫。他忍不住哼起了一首老歌,其中有句歌詞是:飄揚的紅旗指向我的故鄉(xiāng)。他不知道自己的記憶對不對,因為是很老很老的歌謠了,二十多年前母親給他洗腳時哼給他聽的。母親說,你父親最喜歡這首歌了,同樣喜歡它的還有你祖父和曾祖父。小李只聽一遍就掌握了它的旋律,他還記得母親每唱到B段時必定會變調(diào)(由G轉(zhuǎn)E),可是他從來就記不住歌詞。這就是為什么小李認為自己更適合當一個音樂家而不是文學家。當然了,他現(xiàn)在是一名軍人。他每天的活動單調(diào)而重復,身上仿佛背負著一個規(guī)整的、緩慢移動的理想城堡。只有每次入睡前,趁著守衛(wèi)不備,跑到炮樓底下小便的時候,他才能獲得一絲精神上的松脫感。他故意把排尿的過程拖長,用各種花式把尿液淋濺到那幾株忍冬的莖葉上。沿著石基側(cè)向望去,能望見遠處六百米高的照明塔,塔頂?shù)倪h光以高傲的姿態(tài)投向冰冷廣闊的荒原。耳畔會飄來夜巡隊隱約的歌聲。聲音干澀無力,沒有歌詞,是一種陰冷潮濕的調(diào)性(以F和降B小調(diào)為主)。熟悉的聽覺記憶。很熟悉。這是小李的第一反應(yīng)??墒嵌嗦犃藥妆橐院螅±罡杏X它又變得陌生了。記憶告訴他有什么人給他唱過,就在湖南的某個水邊,無詞歌的名字就叫《湘靈》(這點非常確切)。他的眼前還同時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一種美麗的水禽在啄著竹子的關(guān)節(jié)。同樣的畫面也在他的夢境里出現(xiàn)過。但奇怪的是,同時被喚醒的還有一股確信力,它表明:這些記憶不屬于小李自己。他陷入了一種占有、被強迫占有和無從選擇的痛苦。這時,警報聲突然響了起來:嗚——嗚——嗚——小李從遐想中逃離出來,匆忙地舉起槍桿,走到眺望口前面觀察情況。所看到的景象令他驚恐地張開了嘴巴。這是什么??!數(shù)不清的黑色著裝的士兵、數(shù)不清的黑色裝甲車、數(shù)不清的黑色炮車,黑壓壓的一切,黑色的巨型軍隊,出現(xiàn)在視線所及的荒原邊緣上,正朝著這邊進發(fā)。他一開始以為是敵人的軍隊,但是他馬上想到,敵軍的著裝并不是這樣的,而且他們遠沒有這種數(shù)目。但是目前最要緊的事情是把訊息傳到指揮處。他轉(zhuǎn)身跑進哨塔的電梯里,下到五樓的傳訊室,告知了傳訊員這一可怕的消息。傳訊員小張問他在搞什么鬼。根本就沒有什么敵情。監(jiān)視儀顯示一切正常。小李說,那為什么警報會響?小張說,警報難道不是你拉響的嗎?小李才想到,唯一可能拉響警報的人只有在頂層站崗的自己。他呆住了。他可憐兮兮地望著小張,什么也說不上來。endprint
第二天小李被安排到夜巡隊里,作為他誤報軍情的懲罰。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nèi),他將同其他犯錯的士兵一起,在特定的夜晚里攀登營地背面的鎦金山。主峰諢名“大雪碗”,顧名思義,就像一只倒扣的巨碗。峰頂是廣闊的橢圓平面,像是給整齊地削出來一樣,是一個謎。上面有一個土城據(jù)點,包含了一些犯人,一些俘虜,一些動物,一些物資和一個瞭望臺。山峰的另一側(cè)是萬丈懸崖。換言之,上下山只有一條路。因此據(jù)點無需任何守衛(wèi),需要的只是定時來訪的意志堅強的夜巡隊伍。他們會為峰頂上的生物們帶來供暖的能源和新鮮的食物。小李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半夜在炮樓下撒尿了。那時候他正和隊伍走在幽謐的冷杉林里。霧氣像母胎包裹著他們。最近一連串的倒霉事故讓小李心情壞透了。他顯得并不合群。隊伍行進著,戰(zhàn)友們開始哼起了那首無詞歌,他也跟著一塊哼,但他故意使自己的節(jié)奏跟大伙不一致。樂譜是今天中午他才拿到手的,隊長不厭其煩地教了他十幾遍。本來是爛熟于心的旋律,可當他面對那些丑陋的手寫音符還有隊長拙劣的演唱示范時,他覺得自己仿佛從未認識這首歌曲。他走在隊伍的后頭,前方凝集的聲流像一只奔馳的火車頭向他撞來,簡直要肢解他的軀體。每個人都不停地走著,手電筒射出的光柱織結(jié)出一道帷幕。叢林里沒有鳥也沒有野獸(三年前被清理干凈了),只有一些勉強存活的隱翅昆蟲偶爾扎向面罩,后又被彈開。過了一會,腳底的泥土越來越軟,隨后逐漸發(fā)硬,接著又變軟,變硬,反復經(jīng)過三輪,然后就到了山腳下。隊伍并未歇息太長時間,此后他們開始登山。從山腳到山腰花了四個小時十七分鐘。在歇腳點隊長大發(fā)雷霆,由于不能出聲,他用手語向整個隊伍表達了不滿。他認為這是他經(jīng)歷的最懶散的一次行軍。再這樣下去,我們就不能保證在日出之前登頂。他這樣說著,盡管他的臉上也顯得又累又凍。隊伍繼續(xù)往上爬。在身體重心不斷上升的無數(shù)時刻,小李預感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也許是每個人、每次登山都有的預感,是大家的合力使得詛咒成真。于是,在通過一個棧橋時,有人的槍走火了。大家都嚇白了臉。因為每個人都聽見了,災難之神也會聽見。果然,他們剛走過一個彎口時,奔涌的白浪就出現(xiàn)在了面前。像駿馬。颶風。巨人。金字塔。艦隊。日月食。大白兔乳糖雨和鉆石經(jīng)典十字架。很多人來不及反應(yīng)就消失了。讓一件什么東西消失是很容易的事情。小李在后面,他迅速往后跑,棧橋已經(jīng)被壓垮了,他抱住了橋頭一塊凸出的石頭。雪塊不斷砸落在他身上,很快地把他整個埋住了。逐漸加大的壓力讓他呼吸得越來越困難。他以為自己要死了。就在這時,身上的壓力突然不再變化了。他掙扎著,緩慢活動四肢,松動周圍的雪塊,直到從雪堆里爬出來。他環(huán)目四顧,發(fā)現(xiàn)雪崩改變了周圍的景況。通往山頂?shù)牡缆氛也坏搅?。回去的路也是。只有一片光禿禿的積雪,也沒有第二個人。太陽升了起來,雪山的邊緣開始燦燦發(fā)光,仿佛電影開幕前或落幕后的晦明景象。小李在積雪上坐了一會,然后嘗試向山腳的方向走下去。
畢圣午休時夢見了一場大雪崩。除了自己外所有人都死了。所有親朋好友,所有人。那是一種很悲傷的感覺,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類似的感覺了,自從他懂事并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孤兒那時起。他醒來后打算把這場夢境用文字或者圖畫記錄下來,但他發(fā)現(xiàn)做不到。記憶消退的速度永遠比肢體快。他懊惱地走進盥洗室,尿尿,刷牙,洗臉,然后走出來,在客廳的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到陽臺的吊床上去看。幾株檸檬羅勒和臺灣胡椒木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石灰欄桿上立著一個他手制的北京塔陶土模型,隨著太陽移動不斷改變著它的陰影面積,一個小時后,正當兩個塔尖匯合成一道利劍指向他的腳心時,客廳里預設(shè)的鬧鐘響了起來。下午四點半。再過一個小時就是他跟林小姐約好的時間。畢圣快速地穿衣,換鞋,出門。走到公交站時,503路正好停在他的面前。車上的乘客除了他只有一對老年夫婦。他們安靜地讀著報,老花鏡明晃晃發(fā)射著紅紫光。十五分鐘后他下車,步行穿過兩條街道,到達約定的咖啡館。還有半個小時。他走進去,在預訂的位置坐下。坐在白色鋼琴旁邊的年輕老板跟他打了招呼。他環(huán)視著四周的植物,發(fā)現(xiàn)林小姐喜歡的幾盆西府海棠被換掉了。這時,一個穿著灰色夾克的熟悉身影映入了眼簾。畢圣認出來那是他的同事,老金。一個具體年齡不詳?shù)闹心昴腥?,與畢圣相互敵視。老金正在前臺跟一個女服務(wù)員聊天。女服務(wù)員也是畢圣討厭的那一位,一頭卷發(fā)看起來臟兮兮的。畢圣低下頭免得讓老金認出自己。過了一會,畢圣感覺老金在向這邊走來。操。他還是認出來了。老金在畢圣面前的座位坐下,他努力使自己的招呼變得友好。但畢圣覺得沒空去搭理老金了,因為約會的時間到了。林小姐從來不遲到。他不斷朝著門邊張望。老金問畢圣是不是約了人。畢圣說沒錯?!€沒來嗎?——她會來的。——祝你好運。老金雖然這樣說,但他并沒有起身讓座的打算。兩人沉默地對坐了十分鐘左右,老金點了一盤慕斯。畢圣看著老金把奶油送進嘴里,他再一次望向門邊。已經(jīng)五點一刻了。老金突然開口說:你知道嗎,我女兒的事情。畢圣搖頭(實際上他知道,老金的獨生女在十九歲生日時自殺身亡)。老金說:別裝了,這又不是什么新聞。畢圣:你到底想說什么?老金:我在調(diào)查一點事情。畢圣:莫非你懷疑我殺了你女兒?對不起,我連她的樣子都沒見過。老金:別誤會。關(guān)于死因已經(jīng)很清楚了。我只是想問你認不認識這個人。說完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四寸大小的照片。一個留長發(fā)的男青年。畢圣凝視了一會,然后給出了否定的答復。老金:真的不認識?畢圣:真的不認識。老金:他是萌萌的男朋友,一個小混混。萌萌離世后他就不見了,什么也沒有留下。能找到的只有一張他們倆的合影。畢圣:你覺得是他害了你女兒?想找他報仇?老金:我只想一槍崩了他。畢圣搖搖頭,沒說什么。老金:我調(diào)查過他,他自小從孤兒院出來的,孤兒院的名字叫“831天使之家”,你知道吧?畢圣的臉抽動了一下。老金:我弄到了一份關(guān)于他的五人捐助名單,上面有你的名字。這是怎么回事?畢圣的目光停留在盤子邊緣的弧形銀器,他說:我不知道。我并不認識這個人,我只能這么跟你說。老金瞪著畢圣,突然站起身來,向畢圣告別:先聊到這里吧。你一定會說出來的,我一定會讓你說的。說完他離開座位,在前臺付了錢,從門口走了。畢圣看了下時間,五點三十五。林小姐依然沒有出現(xiàn)。畢圣撥了她號碼,電話無法接通。他一邊發(fā)著呆,一邊撥號碼,直到將近六點,他不抱什么希望了。他起身離開,這時咖啡館內(nèi)正在播一首雪鳥樂隊的《墮入地獄之門》。endprint
《玻璃罩下的紅太陽》 《直行雨》《旗幟依舊飄揚》《被污染的手紙》《草情人》《依然愛》《天然波西米亞》《啊啊啊啊啊啊喂》《泉》《盜墓者》《樹上長滿屁股》《冰凍之翼》《使勁操》《BDXYZ INE GAEIEOR BARIEX》。一共十四首歌。來自雪鳥樂隊的最新專輯。她反復地播放著這張專輯,坐在一張羊毛氈鋪就的桌子旁邊,眼睛盯著墻壁上的溫度計。她這樣坐著已經(jīng)有一個鐘頭了,期間有穿著護理服的中年婦女走上樓來罵兩聲:王息君,你聲音太大了!她沒有理會,她們只是對她不滿而已。因為她經(jīng)常穿著便服來上班,以及其他緣故。樂隊的主唱黃倫倫,在每次的吉他獨奏階段都會加上他代表性的嘔吐音。呵……歐……嗚……呃……這時王息君站了起來,快速走到窗口的15號嬰兒床前面,用手絹輕輕拭去那個昏睡的男嬰嘴角的黃色汁水。這個可憐的小寶貝,哮喘病每隔半個小時發(fā)作一次。她隨手把被子整理好,注視著那張白瓷似的面孔,臉露微笑。她想起了什么,走到陽臺,陽臺直通走廊,她走過去,走到一間暗室去。什么叫了起來:離開我!不要走!愛上你!那是一只大緋胸鸚鵡,呆在一個金綠色的吊籠里面。王息君反鎖上門,走近鸚鵡,往籠子里添了清水和碎玉米。鸚鵡安靜吃了起來。之后她走到角落里,把腳邊的一塊墻磚挪開,從小洞里掏出了那個有著星狀條紋的錢包。她不自覺地又翻了翻。里面有現(xiàn)金九百二十四元五角,銀行卡,佳緣宮的邀請券,按摩會員卡,餐廳優(yōu)惠券,還有夾層里的一張老舊的軍人證。證書的原持有者叫李利勛,首頁貼著他的一張照片,是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士兵,眉尾向下勾折像一把鐮刀。照片下方標注的登記年月是二十多年前。現(xiàn)在他也有五十了吧,她想,默默地對著照片凝視了一會。她很難描述那種奇怪的感覺:親近,疑慮,被吸引,或許還有更多。接著她做了一個破天荒的決定。她把錢包放進口袋里,開門出去,原路返回。她從育嬰室門前的樓梯下去,很小心地躲過了大家的耳目。她迅速地離開孤兒院,走到路口攔下一輛的士,去小柑橘二街,她向司機說。半個小時后她下車,往上次跟蹤的方向走去。她快速翻閱著大腦里的地標記錄,她逐漸找到了其中的幾項。這種急應(yīng)性的迷宮情結(jié)令她心跳加速。她走過路邊的五色庭院傘的時候發(fā)覺有人在跟蹤自己。王息君認出來那是扒手會的成員,一個四十多歲的鰥夫,曾向她示過愛。她想出了幾種擺脫他的方法,但最穩(wěn)妥的方法是把他干掉。手伸進衣袋里摸了摸折疊刀,不,不用這個,除非萬不得已。她抬腳往一條胡同里走去,到了彎口左轉(zhuǎn),直走,再左轉(zhuǎn),走了一段路后她從一扇敞開的小門進去,躲進了人家后院的壁櫥里。她把自己反鎖在黑暗里。外頭傳來喘息、對話和吆喝的聲音。等到一切都平靜下來,王息君從壁櫥里出來,主人坐在屋檐下朝她微笑示意。他的臉部因為長滿痘斑看上去像一個矩陣。他自我介紹說他是她舅舅的手下。他認識她,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
王息君跟舅舅通了電話。后者是她目前唯一合法的親戚,但是兩人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說過話了。這個時候舅舅應(yīng)該在美洲的草原上獵鹿。她能想象出他坐在馬鞍上,頭頂毛氈帽,邊抽著雪茄邊對她說話的情景。他問她最近怎么樣,胖了還是瘦了,舅舅非常想念你。他的口氣聽起來無比赤誠,讓人懷疑他是否在口腔里安裝了弱音器。但王息君相信他是迫切希望和好的。他們聊了一會,她告訴了他目前的住址。我馬上就飛過來,他說。他沒有騙人。她等了一天,在機場他們重逢了。當時《飛行早報》正登載著一起嚇人的客機失蹤事故。王息君看到穿著深棗色狐皮大衣的魁梧身影時忍不住眼淚盈眶。她走過去撲進他懷里,就像七八歲時那樣。這一瞬間爆發(fā)的熱情還是出乎了他們的意料。他們相互親吻臉頰,他用大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他們邊走邊聊,走出機場,到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又接著走,又分別坐在休閑區(qū)的圓桌旁、湖邊的石凳和大理石雕塑的基座上。他們很努力地聊天,一起分享著雪茄。走到原子廢墟紀念碑的時候,舅舅問起了她的感情狀況。她支吾著。舅舅說:如果沒有對象,舅舅給你找。她一再回絕了舅舅的美意。她說她不會再愛上誰了,因為每次接吻時她只想著摸那個人的口袋。她覺得這很可恥。舅舅認為這是他的錯,他痛苦地頓著腳,不斷嘆氣,說當初不該把她丟到扒手會。她說:打住吧,別再說這個了。然后他們又沉默了。他們之間有太多這種迫切交流又相當忌諱的話題。過了一會他們又和好了,舅舅突然聊起了當年的鄰居,那時他們還住在蘿卜洞(現(xiàn)在改名為珍珠街),有個經(jīng)常跟王息君一塊玩耍的男孩。那個孩子現(xiàn)在在全球各地開咖啡廳。真了不起。王息君瞧出了舅舅固執(zhí)的意圖,她馬上把話題岔開。她跟舅舅說:我跟你走,去美洲。舅舅驚喜萬分:真的?王息君說:但在這之前我還得辦一件事。舅舅問是什么事。王息君把錢包的事情告訴舅舅,說:那個軍人證對失主來說應(yīng)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得把錢包還給他。舅舅說:你說得對。他贊成王息君的做法,決定留下來陪她一起尋找失主。其實這做法很冒險,因為國內(nèi)的黑白兩道時刻在搜尋著舅舅的下落。王息君辭了工作,每天到那家超市附近轉(zhuǎn)悠,但是那個青年一直沒有出現(xiàn)。舅舅說要不登個尋人啟事吧。于是王息君真的去弄了,她并沒有預料到后果。第二天就有人給他們打電話,說他就是失主本人,請他們到指定的地點見面。他的口氣和證據(jù)令人確信(勝利感沖昏了兩人的頭腦,他們太想從這泥潭里抽身出來了)。他們一起去了約好的地點,一個老舊的電視塔下面,對面是六維電影院和網(wǎng)絡(luò)公司,路邊到處是賣菠蘿圣代的老姑娘。王息君和舅舅等了十幾分鐘,一個戴綠色頭巾的青年突然從鐵絲網(wǎng)的缺口處跳進來,對著舅舅連放了三槍,隨后馬上逃走了。子彈精準地打穿了舅舅的肺部。舅舅呻吟著倒在血泊里,他努力眨著眼睛,但已經(jīng)沒有足夠時間來完成遺囑了。王息君用側(cè)臉緊靠他的嘴唇,血糊不斷冒出來粘住了她的耳垂。舅舅說了四個還是五個字,但她只聽到了一半。路人陸續(xù)圍了過來,他們走路的姿勢像是在參加某種日常的儀式。
小李在山上呆了一天,他沒能找到可行的下山路徑。更準確地說,他迷了路。古老的鎦金山每一面所呈現(xiàn)出來的虛假的純白,令他感到厭惡和可怖。小時候他讀過一個風格怪誕的繪本,里面講到一個千年何首烏精,經(jīng)?;砝先撕弪_小孩到山里,然后吃掉。幼時的噩夢在今天變成了現(xiàn)實。他又累又餓,差不多到極限了。雪嚼在嘴里像棉花,并不解渴,咽下去,一股寒氣從腸胃上升到口腔,更加冷了。夕陽像漏氣的輪胎,漸漸干癟下去。在天黑前他找到了一個山洞,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山洞里干燥,暖和,寬敞。小李在外頭撿了一點干木頭,用身上攜帶的火種生起了一團火,總算有了一點生氣。借助火光他得以看清四周的景況。他發(fā)現(xiàn)洞穴比想象中深邃得多。小李向洞內(nèi)的方向凝視了一會,決定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做點什么。他撿起一根柴火往里面走去。洞壁由各種多面體的火成巖組成,每個棱面折射的光芒都在笑。沒走多久他就在墻壁下方發(fā)現(xiàn)了鋪疊整齊的一毯毛草,還有周圍的一圈干柴堆。這表明洞里住著或者曾經(jīng)住過人。他興奮不已,一邊出聲一邊繼續(xù)向前走。道路越來越窄,并且傳來細微的水滴聲。最后他通過一道窄門,到達了一個略顯寬敞的球形空間里。但是里頭空無一人。他失望地把因缺氧而熄滅的柴火丟在地上,打開身上的應(yīng)急手電筒。在這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矮小簡陋的木制器具:櫥柜、桌子、凳子、架子,還有幾個破舊的皮箱和罐頭。櫥柜里有衣服。皮箱里有一疊信紙,上面寫滿了字。小李粗略翻閱了一下,這些都是寫給一個叫“Bee”的男人的情信,信末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內(nèi)容除了情愛、思念、性、爭執(zhí)和俏皮話之外,還提及了“墜機”“災難”“困境”等詞語。他把信件放好,從另外一條窄路離開。這條路比剛才更窄,走著走著,他估計自己將被卡死在里面。但過了一會,路突然明顯變寬了,并開始向下傾斜。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又聽到了剛才的水滴聲,越來越清晰。同時前方出現(xiàn)光亮。他加快速度向前走,從最后一段滑梯式的道路溜下來,這時一口巨大的水池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里是一個更加廣闊的洞穴,四處結(jié)著厚厚的冰面,整個空間內(nèi)反射著一種晶亮的熒光。水池四周遍布著扁圓的軟石,還有發(fā)黑的金屬斷片。像什么機器的殘骸。同樣的物體還出現(xiàn)在穴頂?shù)膸r石里,向上仰視能看到一道劍形的斷面。雪水沿著它不斷往池里滴注下來。水池中央浮著什么東西,仿佛一個人影。小李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他向水池走去,冰涼澄澈的池水漫過他的腳踝,膝蓋,腰腹,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水中的游魚。一種不知名的魚,白鱗,三個指頭那么寬,狹長,而且數(shù)量很多。他隨手抓了兩條便往嘴里塞,努力使自己下咽。一種奇異的腥甜味充盈在口內(nèi)。吃完后他感覺有了點力氣,他扎進水里向水池中心游去。等他游近那里,他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景象:一個裸體的美女正面躺臥在池面的薄冰上。她雙眼緊閉,面容慘淡,沒有一絲生氣;同時她的肉體卻仿佛活了過來,豐滿,圓潤,渾身透亮,像冒著熱氣的奶油。小李緊盯著她的脖頸、乳房、肚臍和大腿,他全身開始漸漸發(fā)熱。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女朋友,他們倆好過,但那女孩完全沒法跟面前這誘人的果實相比。小李伸出手,想觸碰她,就在兩人接觸的一瞬,她身下的薄冰突然碎裂開來,她頓時沉了下去。小李嚇了一跳,他趕緊想抓住她,卻撈了個空。他馬上潛入水下,想把她打撈上來。他下潛了十米左右,仍然無法追上她。他肺部的氧氣要用光了。這時,一道暗流突然向他襲來,把他推向了更深處的池底。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吸進了一個漩渦里面,接著他失去了意識。endprint
畢圣醒過來時躺在一個大房間里。底下是鋪著竹席的彈簧床,四周籠著白色簾帳。床前有一只高腳香爐,旁邊坐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在朝畢圣微笑。他問畢圣感覺如何,有沒有夢見什么。畢圣思忖著,突然面露恐懼,說他剛才開槍殺了人。男人問他是否記得死者的樣子。畢圣說:五十歲上下,身材很高大,他身邊還有一個女子。中年男人:女子長什么樣?畢圣:很漂亮。他頓了一下,突然抱住腦袋大叫起來。中年男人迅速站起身,朝畢圣身上噴了點藥霧。畢圣的呻吟漸漸細小下去。等他感覺好點了,中年男人讓他去隔壁的浴室洗澡。過了一會畢圣穿好衣服出來,中年男人笑瞇瞇地向他宣布今天的治療結(jié)束了。你做得很好,醫(yī)生說,記住,你只需要把它們遺忘。向醫(yī)生道完謝后,畢圣離開診所,沿著無名指大道走路回家。在立交橋上碰見了老金,他跟老伴從另一個方向順樓梯上來,沒有注意到畢圣。他穿了一件棕色風衣,雙手機械地插在衣兜里。畢圣感覺老金的手在發(fā)抖。他聽說了半個月前老金被幾個青年毆打的事情。老金的氣色還很差,估計是這兩天才出的院。畢圣看著老金走遠,并沒有打招呼。他回到家時已經(jīng)接近下午一點。午餐他做了一點烤腸和荸薺湯。他沒什么胃口,邊吃邊讀著今天的早報。一則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關(guān)于一名身穿舊式軍裝的男子被發(fā)現(xiàn)昏迷在門徒灣的海灘上的消息?,F(xiàn)場照片被人為地隱去了獲救者的面孔。畢圣認真讀完了報道,他覺得,這對那些右翼評論家來說又是一枚好炸彈。他為自己擺脫了以前的職業(yè)而感到慶幸。他吃完飯,在客廳的長椅上休息了一會。下午三點他還有事情,而且相當重要。他出門前換上了黑色的西服和皮鞋,坐地鐵到八寶山人民公墓。這天陽光正好,所有的貴賓犬都在草坪上游戲。他抵達那里時已經(jīng)來了好些人,他跟林小姐的父母打了招呼。他倆臉上掩蓋不住悲傷的表情。在此前,為了參加葬禮,畢圣哄騙他們說自己是林小姐的愛侶。當然他也明白這種彌補方式毫無意義。葬禮中播放了安魂彌撒。林小姐的棺柩被抬上來,一步步給埋入土里。畢圣目睹了全程,他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他以為他會用到紙巾的。也許是因為棺柩里面只是幾件象征性的衣服,大家都知道,但是他們都哭得稀里嘩啦的。畢圣一個人提前離開了葬禮,他走在曲折的林道上,一陣風揚起了灰,林小姐也隨之煙消云散了。他從岔道出來時碰到了一個同樣著裝肅穆的女人,她也剛從舅舅的葬禮上回來。他們并不認識,雖然她看起來有些面善。她在前面走著,瘦削的肩膀看上去好孤單。畢圣在后面緊跟她的腳步,思忖著該如何跟她搭訕。他總算想到了一句不錯的開場白,于是他加快速度,向前走去。
作者簡介:
索耳,1992年生,廣東湛江人。現(xiàn)為武漢大學比較文學碩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