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
2015年底,蔣方舟對寫作產(chǎn)生了懷疑,當(dāng)日本國際基金會邀請她到東京交流一年,她毫不猶豫抓住了這個機會。
蔣方舟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天真得像個孩子,所有熟悉的事物,無論是空氣、水、樹木、白云都變得不同、變得陌生?!标惖で鄬κY方舟說:“你很厲害,對什么事都能有觀點,而且都很能清清楚楚說出來,我沒有。”
上次采訪蔣方舟時還是2015年夏天,她剛出版短片小說集《故事的結(jié)局早已寫在開頭》,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和對愛情她有許多看法??墒悄昴?,她便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后來她坦陳,因曾和她一路寫過來的“同道者”紛紛脫離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進軍影視圈或創(chuàng)業(yè),這敲打著她的神經(jīng),讓她惶恐:自己是否應(yīng)該堅持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亦或也去試試做點兒別的事?從7歲至今,她第一次對“寫作”這件事動搖了,對寫作的意義,前途,到底能改變社會多少產(chǎn)生了困惑。
這時,一個機會降臨: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邀請她到東京交流一年,每個月約有2萬塊錢人民幣的補助,而她的工作是,“什么都不用做”?!拔覅捑肓俗约簩懽鞫暌詠淼纳钆c身份,所以當(dāng)一份陌生的邀約擺在我面前時,我毫不猶豫抓住了它?!庇谑?, 27歲的蔣方舟,在2016年初開啟了東京一年的旅行。
到達東京是一個晚上,蔣方舟被接到招待所,在黑暗中感覺自己像是個賣給大山的女人?!耙挥X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 在東京,蔣方舟沒有任何目的,“去日本之前,文化交流基金會他們讓我填一張表格,每個人都要填的,你到日本是去做什么?然后我就填去生活。”突然擁有了大片空白,她必須把每件事都變得非常漫長,才能填滿一天的時間。她認真咀嚼每一口食物,吃飯花一兩個小時;她認真凝視美術(shù)館里的一幅畫;每個念頭都無限延長。她說,“被迫的認真和被迫的隔離,把我從之前一直在被動加速的跑步機上的生活解救了下來,重新獲得了觀察和思考的能力?!?/p>
蔣方舟每天記日記,其中46篇收錄在了《東京一年》中。她不單純講述風(fēng)景和見聞,不寫吃吃喝喝,也無關(guān)日本社會或國民性的觀察,她就寫每天的生活,在生活觸發(fā)下的思考。她說,喜歡阿城的《威尼斯日記》,被人形容為“冷靜得不像一個觀光客,卻天真得像個孩子?!倍Y方舟審視自己一年的日記,發(fā)現(xiàn)似乎也在模仿這樣的寫作風(fēng)格——無辜得不像觀光客,但天真得像個孩子。
比如,去名古屋旅游時,有幾個老師招待蔣方舟。吃飯時,一個女老師不斷問其他男老師,“你們都喜歡像蔣方舟這樣的年輕的身體吧?”男士們很尷尬,說不喜歡好像不禮貌,但說喜歡又像是某種性騷擾。即使在這樣尷尬的氛圍中,蔣方舟依然冷靜地以一個仿佛不是自己經(jīng)歷的口吻,把這些事寫了出來,而沒有像個觀光客一樣對一切不熟悉的東西表現(xiàn)出大驚小怪。
另外一面,蔣方舟又的確天真得像個孩子。日本有個豐島美術(shù)館,它沒有梁也沒有墻壁,完全靠鋼筋水泥自己的硬度支撐起來,非常矮。而美術(shù)館唯一的展品就是水,它的地上有無數(shù)小孔,水從小孔中涌出來,地面有一個非常不易察覺的傾斜度,水會沉入地底再涌出再沉入,循環(huán)往復(fù),一次循環(huán)需要一兩個小時。而蔣方舟就像小孩一樣趴在地上,花上四五個小時去注視一滴小小的水滴是如何追逐另一滴水滴。“我覺得自己好像天真得像個孩子,所有熟悉的事物,無論是空氣、水、樹木、白云都變得不同、變得陌生。”
陳丹青對蔣方舟的評價很高,“80后作者的書我能看完的幾乎沒有,只有蔣方舟的上一本書。至于這本《東京一年》,我是怕看完?!彼麑κY方舟說:“你很厲害,對什么事都能有觀點,而且都很能清清楚楚說出來,我沒有。別看我能說會道寫文章,其實你很少在我的文章里看到過我會對一件事情像你這樣分析的,我做不到?!?/p>
東京一年,蔣方舟過著一種完全被抽干雜質(zhì)的生活,“沒有人找我談內(nèi)容付費、內(nèi)容變現(xiàn)、風(fēng)口上的創(chuàng)業(yè)等。我就是每天看展覽、看書、聽音樂、寫日記,發(fā)現(xiàn)這樣的生活竟然是可行的,所有的這些雜質(zhì)、生命中被賦予的社交其實并沒有太多意義?!?/p>
這一年開始時,蔣方舟是一個疲憊的人,朋友稱她為“一個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少女作家和一個沒有作品的天才兒童。”但一年結(jié)束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了一個真正的青年作家?!拔乙庾R到一個文藝的生活依然能夠支持我,而且能夠支持我走得很遠,所以這一年讓我變得更像我自己?!?p>
2016.3.24
和 L 先生、S 先生一起去了輕井澤。之前總聽說輕井澤是因為那里是不倫之戀的男女殉情圣地?!妒穲@》里,醫(yī)學(xué)教授的妻子和雜志社主編陷入了不倫戀,兩人的戀愛不斷受到現(xiàn)實的擠壓, 他們決定秋天在輕井澤殉情。
“秋高氣爽,晴空萬里。遠處噴著煙霧的淺間山隱約可見。半山腰里已是紅葉點染,山腳下遍野的芒草閃著金光……隨著太陽西斜,淺間山的輪廓愈加鮮明,山腳下漸漸變暗,山峰頂端涌動著 白云。不可思議的是,在向往生的時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 ; 在準(zhǔn)備去死的現(xiàn)在,卻急于逃離這樣的風(fēng)景?!?/p>
兩人在輕井澤的別墅里相擁服毒自殺。
《失樂園》的情節(jié)是模仿日本作家有島武郎的人生。有島武郎是大正時期的作家,周氏兄弟很推崇他。他的戀人波多野秋子是婦女公論社的記者,丈夫是自己的英語老師。波多野秋子認識倡導(dǎo)男女平等的有島武郎后,兩人自然是天雷地火般相愛。女記者的丈夫發(fā)現(xiàn)了這樁丑聞,一方面不許妻子離婚,另一方面又把妻子獻給有島武郎并勒索巨款。深受其辱的有島武郎畏懼丑聞,約戀人來到別墅服毒自殺。endprint
丑聞對一個日本人的影響有多大?我忽然想起在東京的地鐵上,抬頭就能看見當(dāng)期《周刊文春》雜志封面的海報,那是一本曝光從政界到娛樂圈各種新聞與八卦的雜志,黑白頁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有“不倫”“夜宿”“淫行”“肉食”幾個詞被放得巨大。我所住的永田町是政府官員集中的地方,一個月前,一個年輕有為的議員被雜志爆料其在妻子懷孕期間出軌。在電視里看到極高大英俊的議員流著眼淚道歉辭職,政治生涯宣布結(jié)束,我心里無端想起了“小公務(wù)員之死”幾個字。
溫泉旅館是作家島崎藤村生前最喜歡的一家。說起島崎藤村,又是一則丑聞——他中年時和自己 19 歲的侄女發(fā)生不倫關(guān)系,在侄女不幸懷孕之后,他嚇得跑到巴黎躲了三年,回來之后又和侄女舊情復(fù)燃。
島崎藤村在舊情復(fù)燃的第二年,把以這場叔侄不倫戀為主題的自傳小說《新生》發(fā)表了。小說發(fā)表后,他的侄女無法在日本生活,躲去了臺灣,一生顛沛流離,后來貧病交加被療養(yǎng)院收容。 島崎藤村倒是憑借這部小說收獲了名聲。
《新生》號稱是一部“懺悔小說”。我不喜歡看懺悔小說,就連盧梭的《懺悔錄》看了也讓我生厭。因為寫懺悔小說的人往往是感傷主義者,一個感傷主義者很可能是個殘暴的人。盧梭會為了進步的思想哭泣,卻對生活在濟貧院的私生子不聞不問 ;島崎藤村在小說里為了欲望和世俗的撕裂痛苦不已,狀似坦誠,其實把不利于自己的部分悄然刪除了。
真正善良的人是敏感的人,而不是感傷的人,敏感的人刀刃永遠向著自己,而不會像感傷主義者一樣對著他人的傷口作詩流淚。
2016.4.7
這回看脫衣舞,時間是下午,地點在淺草。
小而隱蔽的劇場,在周圍晃了二十分鐘才找到門。買票的時候我看到貼了一張告示,寫著“65歲以上的老人半價”——也不知道這屬于尊老愛幼還是年齡歧視。
不打折的票價也不貴,大概兩三百人民幣。日本人的確認真,舞蹈開始之前,先給觀眾一人發(fā)了一張“演員介紹表”,介紹今天脫衣舞者的藝名、三圍、興趣愛好,以及第一次登臺的時間——只有通過這一項可以大體猜出她們的年紀(jì)。我看到一個脫衣舞娘的興趣愛好和我一樣:讀書和音樂鑒賞,不禁惺惺相惜。
劇場不大,舞臺主體是一個T臺似的長形舞臺,它延伸出來,連接一個可轉(zhuǎn)動的圓臺。一百多個座位,只坐了二三十個觀眾,可能因為半價,大部分是老年人,只有兩個害羞的年輕女孩不時交頭接耳,看起來像是來業(yè)務(wù)學(xué)習(xí)的。
日本的脫衣舞好玩,它不像莫斯科的脫衣舞一樣缺乏編排——俄羅斯舞娘們的動作差不多都是在鋼管上爬高爬低,而日本的脫衣舞每個表演都有不同的主題,基本上是獨舞,主題符合舞者的氣質(zhì),但表演不像“瘋馬秀”那樣勞師動眾,過度編排。
我印象深刻的是其中兩個表演。一個舞蹈本身并不出色,主演是一個看起來有些年紀(jì)的舞者。她雖然遠看身材依然纖細勻稱,但在殘酷的燈光下,觀眾卻能看到她身上所有的褶皺和松弛。跳到一半,從臺下沖上一個觀眾給她獻花,兩人看起來很熟稔的樣子,年齡也相仿,大概是她多年的粉絲。
我看“演員介紹表”,這個舞者第一次登臺是25年前,推算她現(xiàn)在最年輕也有四十五六歲。她下了班是什么樣子?穿上更符合年齡的暗色系衣服和平底鞋,坐地鐵回家,路上再去超市買點菜?她家有孩子在等著她嗎?我簡直腦補出一部電影來。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舞蹈,主題是“陰陽師”,表演者是一個少女,沒有笑意,不嬌不媚,蛋形小臉,栗山千明的發(fā)型,完全無瑕的雪白皮膚,完全無胸的少年身材。她穿著陰陽師的狩衣,表演與兇鬼斗爭,時而被惡鬼附身,撕扯著自己的衣服;時而戰(zhàn)斗正酣,舞動大腿,被看到她掀起的白袍里未著內(nèi)褲。有一幕她氣勢洶洶,表情肅穆地劍指臺下,背景音樂有種沉郁的輝煌。我看臺下的大爺大伯神情也變得嚴(yán)肅,被少女澄明的眼神掃到了,仿佛自己污穢的靈魂受到了譴責(zé)。
其他舞蹈的編排雖然認真,但沒有太出色的。中場休息時,舞臺上放了一段VCR,是脫衣舞女被面試甄選的短劇。面試者都穿黑色舞衣站成一排,被選中叫到名字的舞女激動地掩面哭泣,其情狀之勵志感人,不輸AKB48(日本大型少女偶像團體)的總決選。背景音樂我聽不懂,但我猜歌詞大概是“只要有夢想,誰都了不起”。
但這還不是最令我驚訝的,最令我驚訝和疑惑的是每個舞蹈都有一個“高潮”的環(huán)節(jié),就是舞者跑到舞臺最前端的圓形轉(zhuǎn)盤,側(cè)臥在地上,啪地打開大腿,兩腿呈75度角,展示她們沒有任何遮掩的隱私部位。轉(zhuǎn)盤旋轉(zhuǎn)一圈,確保每個角度的觀眾都能看到,像是一塊頂級金槍魚接受食客的檢閱和贊美,這時,觀眾席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我一邊跟著其他觀眾熱烈鼓掌,一邊在想:我這是在干嗎?掌聲里沒有任何淫蕩的意味,而是一種真心誠意的贊美,就像是給空翻之后穩(wěn)穩(wěn)落地的體操運動員的掌聲??蛇@個動作并沒有什么技術(shù)難度,他們在稱贊什么呢?舞者的勇氣,職業(yè)人的作風(fēng),還是那個部位的美麗?
或許鼓掌是出于日本性文化一直以來對女性生殖器的崇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