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輝
崇文觀是三國時期兼唯一具備館閣形態(tài)的文館,存在于曹魏前期。因為著重培養(yǎng)年輕學子,造就文學人才,而在魏晉文館史、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但無論從文學史還是文館史的角度,目前學界對它的研究都很不充分,對于像曹魏這樣的文學初盛卻又資料缺乏的時代,加強這一研究尤有必要。造成研究滯后的原因有三:一是典籍對它的記載過簡,正面的史料僅《三國志·魏書·明帝紀》一條;二是后代對此館的稱引,都承用前代舊說,不僅記載混亂,而且多有錯誤;三是因為受了《文心雕龍》誤說的影響,把它當成了文學之館。由于以上三點,學界對它的設置目的、性質(zhì)作用、學士選任、文館活動、發(fā)展變化都不清楚,甚至還存在某些錯誤,有必要就上述問題做出解答。
崇文觀始置于魏明帝青龍四年(236),史載這年“夏四月,置崇文觀,征善屬文者以充之”(《三國志》卷三《明帝紀》)。不久就任命著名學者王肅出任崇文觀祭酒,主管觀內(nèi)事務。地點據(jù)《河南通志》卷五二,在魏都洛陽皇宮。建在宮中,主要是出于漢魏文館建置的先例和習慣。兩漢藏書機構(gòu)多設在宮中,依傍宮殿而建,崇文觀承襲兩漢館閣制度而來,其建置也是如此,也體現(xiàn)了這一規(guī)律。其所依托的宮殿,本名崇文觀,遂循漢代慣例,以宮殿名為館閣名。而取名崇文,也寄寓了統(tǒng)治者的修崇文德、提倡儒學之意,其設置背景是漢魏帝王的崇文重學?!秲愿敗肪硭膶⒉芪褐贸缥挠^一事列入《帝王部·好文》,序云:“王者奉若天時,順乃人理,來同區(qū)宇,班政函夏,風教所資,文學為始。故圣明之世,寤寐以求。聽賦誦之聲,覽駢麗之作,則欣聞想見,恨不同時。延鴻筆之士,辟詞林之館,則諷上化下,賡唱迭和,蓋以潤色皇猷,助成盛業(yè)?!彼黾搓U明了帝王崇儒重學和創(chuàng)置文館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表明只要時運太平,帝王就會延儒生,辟文館,置學士。大概自西漢中葉起,好文就成為一種自上而下的大勢。武帝好辭賦,宣帝好楚辭,都曾招引文人進入書館侍從供奉,應制作賦,首開其風。東漢明帝、章帝皆雅好文章,又承襲前制度,招攬詞人,文人得幸。賈逵班固,作頌著書,應對左右。魏世三祖更加好文。武帝雅愛詩章,文帝妙善辭賦,陳思王下筆琳瑯,其公府和王府中都詞人匯集,文雅之風蕩漾。高貴鄉(xiāng)公曹髦長于書疏文章,嘗幸辟雍,命群臣賦詩,在宮廷興起君臣集體創(chuàng)作之風。明帝置崇文觀不過是漢魏君主好文舉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應當放在這個大背景、大趨勢中去考察、去理解才有意義,孤立地看待它確實看不出什么。
崇文觀具備館閣形態(tài),這從《三國志》的記載即可得知。該書《明帝紀》記其建置,作“置崇文觀,征善屬文者以充之”,《藝文類聚》卷六三、《太平御覽》卷一七九、《冊府元龜》卷四同。“置”即創(chuàng)置、設置;“征”即臨時征召,因事征集。古籍中記興辦文館,凡曰“征”曰“集”,都屬臨時建置,非經(jīng)國之常制,這里的“征”,亦當作如是觀。至于“善屬文者”則是指學士選拔在專業(yè)知識技能方面的要求,前面并未明確交代這些“善屬文者”的身份、來歷。只是從其他史料看,可以斷定征的不是民間文學之士,也不是朝官中的善屬文者,而是皇室勛貴子弟中的擅長屬文者,是為培養(yǎng)他們屬文的才能而設置的?!度龂尽ね趺C傳》說:“后肅以常侍領(lǐng)秘書監(jiān),兼崇文觀祭酒?!庇浧渎毠偃蚊?,而曰“兼”曰“領(lǐng)”,表明其本官為散騎常侍,兼官為秘書監(jiān),皇帝是要他以散騎常侍的職事官身份去兼秘書監(jiān)之職。至于崇文觀祭酒則是此次新設,屬于權(quán)制,朝廷以王肅博學有威望,故把這項事務交他兼管,作“兼”表明是一種臨時性職務。這種命官任職方式,同后世的征某人入館充學士、命某官依前充學士、招引才學之士入館充學士沒什么兩樣,隋唐文獻中類似例子有一百多個。被選來的人一般都有官資,有俸祿,即使不是官員也多出身貴族,非平民之身??傊@些史料從命官方式、人員選拔、資歷任遇上表明了曹魏崇文觀的文館性質(zhì),說明它不是一個官署,而是一個文館。具體說來是屬于古代文館系統(tǒng)中的學館,不是純粹的文學之館。
劉宋的總明觀祭酒也是主管國學的兼官,與王肅擔任的崇文觀祭酒性質(zhì)相同。晉末宋初戰(zhàn)亂迭起,建國以后又內(nèi)亂不已,局勢不穩(wěn),國學久廢,直到宋明帝時情況才稍微好轉(zhuǎn),明帝遂于泰始六年置總明觀,權(quán)充國學,置祭酒一人總領(lǐng)其務。內(nèi)設玄、儒、文、史四科,每科置學士十人,作為學館的主體。管事者有正令史一人、書令史二人、干一人、門吏一人、典觀吏二人。平時的館務是培訓生徒,掌治五禮。劉宋總明觀的這套做法,仿效的很有可能就是曹魏的崇文觀,其職官設置和人員體系可為我們提供參照,可據(jù)此推想曹魏崇文觀也當如此,祭酒之下,當根據(jù)需要設有數(shù)科,每科置有學士數(shù)十人,館中有辦事吏員若干人。學士在館,平時的事務就是修讀經(jīng)史,練習文學。名為學士,實為學生,與古代那種著撰文史、編校圖書的館閣學士名同實異。
崇文觀設置的青龍四年正當曹魏前期,青龍之后還有景初,明帝之后還有曹芳、曹髦、曹奐三少帝,為時長達二十五年,才國亡入晉。入晉以后,因為改朝換代,并未再置,曹魏三少帝時期也未得到很好的延續(xù),所以崇文觀在《三國志》的后半部分及《晉書》中就都不見記載,找不到實例。曹魏自齊王曹芳以后就是司馬氏專權(quán),皇權(quán)旁落。崇文觀在此情況下,必定沒有得到扶持,故迅速衰落,加上館中也未像南朝隋唐文館那樣常態(tài)化地開展學術(shù)文化或文學活動,只是從事普通的經(jīng)學教學活動,征集的學士也是些普通的皇室勛貴子弟,而不是名公巨卿、文壇宿老,所以關(guān)于崇文觀的細節(jié)也就無人得知了。這意味著崇文觀的黃金時期只有明帝一朝,三少帝朝可能還有些余波,入晉以后,它就全然消亡了。
崇文觀的具體性質(zhì),史未明言。但據(jù)現(xiàn)存史料推斷,它是魏國設立的一個貴族學校,并不是因君主好文而設的文學館。學士來源不是朝官,而是皇子和勛貴子弟。征集的不是文壇的“鴻筆之士”,而是皇室勛賢子弟中的那些粗解篇章者。辟的不是“詞林之館”,而是培養(yǎng)皇室勛貴子弟的學館。今《唐六典》《通典》《舊唐書·職官志》追溯初唐崇文館的來歷,無一例外地提到了曹魏崇文觀,指出它是唐代東宮文館的遠源。通過這種前后文館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我們得知曹魏設置的是一座貴族學館,其設立是為了讓皇室子弟粗知經(jīng)學,懂得文藝,能賦詩文,而不是讓大臣中的能文者跟著皇帝屬文賦詩。館中學子都是貴族子弟,不是皇帝侍臣,不具備官員身份,自然不可能如此。而懂得經(jīng)史文藝則可在當時社會立足,所以統(tǒng)治者有在宮中興學的考慮。那時社會上最為看重的就是經(jīng)史文藝之事,一個貴族子弟懂得這些知識,具有這方面的才藝,就有生存能力,并且能有美譽,得官位,與貴族和士人交游,好處多多,所以皇帝在國家政局趨穩(wěn)后,就設置此館,來培養(yǎng)他們經(jīng)史文藝方面的才華和能力,這應當是明帝設置崇文觀的初衷。其所崇之“文”不僅包括文藝,而且兼指經(jīng)史,此三者在漢魏間均屬文學范圍,都在學習之列。可見這個所謂崇文觀的設置,原來帶有較強的務實性,是一座以知識和能力培養(yǎng)為目的的學校,不是純粹從發(fā)展文藝著想的,這是它的一大特色。endprint
受曹魏崇文觀的影響,兩晉南北朝還出現(xiàn)了幾個類似機構(gòu),也是學館,而不是文館。魏亡以后,前涼張軌于西晉末年,官拜涼州刺史,仿效魏制,于河西征集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學校,置崇文祭酒,位視別駕,他立的也是座貴族子弟學校,崇文祭酒是他任命的主事官。他的這一舉措緊承曹魏之后,表明前代典型猶在。這條材料雖是側(cè)面的,但卻能說明曹魏崇文觀的性質(zhì),表明它正是后世東宮文館、太子學館的淵源。此后的南北朝亦有崇文館之設,性質(zhì)一如曹魏崇文觀?!段倪x》卷四六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協(xié)律總章之司,序倫正俗;崇文成均之職,導德齊禮。”據(jù)《文選》該條李善注,這里的“崇文”是用典,源出魏明帝所置的崇文觀,指的卻是南齊新置的國子學。將其與成均對舉,說明它是國家太學,性質(zhì)與秦漢太學、唐國子監(jiān)同?!段倪x》“六臣注”張銑曰:“崇文、成均,文學官也。言理道德之本,齊禮樂之先?!边M一步點明南齊所置“崇文成均之職”的性質(zhì)和作用。據(jù)《北史》卷八一《儒林傳序》,周世宗即位,“敦尚學藝,內(nèi)有崇文之觀,外重成均之職,握素懷鉛、重席解頤之士,間出于朝廷;員冠方領(lǐng)、執(zhí)經(jīng)負笈之生,著錄于京邑。濟濟焉,足以踰于向時矣”。北周的這個崇文觀承自北齊,亦為學館,用于教育皇室子弟,指導其讀書習藝,設在內(nèi)廷,故王融、李延壽舉以與外朝的國子監(jiān)對應。它雖然不是純粹的文學之館,但也不無修習文學的性質(zhì),和當時文學的發(fā)展也不是全無關(guān)聯(lián)。唐代崇文館和弘文館的情況與此相近?!短屏洹肪戆耍骸昂胛酿^學士,無員數(shù)。后漢有東觀,魏有崇文館,宋元嘉有玄、史兩館,宋太(泰)始至齊永明有總明館,梁有士林館,北齊有文林館,后周有崇文館,或典校理,或司撰著,或兼訓生徒,若今弘文館之任也?!边@段話包含了漢魏學館和文學館兩類館閣,其中魏崇文觀、宋元嘉玄史二館、宋齊總明館都是以訓生徒為主的學館,學生平日在館,主要的事務就是修習經(jīng)史文藝,并未限于文學一途?!段脑酚⑷A》卷二七閻隨侯《西岳望幸賦》:“若乃詩書禮義之府,禮樂典章之則,設金馬石渠之署,修成均崇文之職?!边@段話實際上也把崇文觀的學習內(nèi)容和事務范圍交代清楚了?!段脑酚⑷A》卷六九九高士廉《文思博要序》:唐興,“置成均之職,劉董與馬鄭風馳;開崇文之館,揚班與潘江霧集。搢紳先生,聚蠧簡于內(nèi);軒使者,采遺篆于外??制渲熳希槍戂谇鹕??!边@則是就唐代崇文館而言之,兼及館中論經(jīng)、校書、撰文等日常事務,不是在說曹魏崇文觀。盡管如此,但畢竟是承此而下,故對讀者理解崇文觀及其影響也有啟發(fā)作用。
唯有劉勰《文心雕龍·時序》對崇文觀作出了不同的解釋,云:“至明帝纂戎,制詩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觀。何劉群才,迭相照耀。”把篇章之士解說為朝士,將崇文觀說成制詩度曲的文學之館,以為它是南北朝慣見的那種文學館,其實是個誤解。劉勰為人長于文學,短于史學,他的《文心雕龍》中,只要言及史學就多出錯誤,例子多見。這里他并未細考曹魏崇文觀制度,只是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做了這樣的籠統(tǒng)敘述,其實不見得有什么真憑實據(jù),所寫多半為他平日讀書得來的主觀感覺,而不一定是客觀事實。從文意上看,明帝制詩度曲,乃是一事;“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觀”,又是一事;“何劉群才,迭相照耀”,此又一事,三者之間,未必有很大的必然聯(lián)系。“篇章之士”是說學士征入的條件限于皇室成員和勛賢子弟,有嚴格的身份限定,只是正史沒有載明這一點,易致疑惑?!俺缥摹辈皇呛笕死斫獾耐瞥缥膶W,而是指培養(yǎng)后代的經(jīng)學及文藝技能,以體現(xiàn)天子的崇文之意,是有特殊政治含義的。故他的這番話只能用來說明魏晉好文的風氣,不可據(jù)以考曹魏崇文觀制度。何指何晏,劉為劉劭,此二人為朝官,非王子,并未入崇文觀。
《通典》卷三記崇文觀職能云:“崇文館學士,魏文帝始置崇文觀,以王肅為祭酒。其后無聞。貞觀中,置崇賢館,有學士、直學士員,掌經(jīng)籍圖書,教授諸生?!薄杜f唐書》卷四三《職官志二》:“弘文館,后漢有東觀,魏有崇文館……后周有崇文館,皆著撰文史、鳩聚學徒之所也?!逼渲小敖淌谥T生”“著撰文史、鳩聚學徒”說的是崇文觀的職能、作用。這些意思若改以《唐六典》的話來概括,則可精煉為“司撰著”和“訓生徒”兩項,其中“訓生徒”三字實已兼曹魏崇文觀而言之。以訓生徒為主,這即是曹魏給它的功能定位。生徒平時在館可以自由撰著,屬文賦詩,但這不是他們的本位,不能看到史書中有“征善屬文者”“征篇章之士”之類的字樣,就徑直認為是文學館閣。
[本文為湖南省教育廳創(chuàng)新平臺開放基金項目“館閣制度與北朝文學研究”(課題編號:16K033)成果]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中國古代文學與社會文化研究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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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美女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