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龍

從“客觀”到“深觀”
——尹德翔《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讀后

○李光龍

上世紀80年代以來，清代詩文研究成為古代文學研究最具開拓性的領(lǐng)域之一，在資料整理、選題、理論建設(shè)、人才培養(yǎng)諸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①相較而言，在明清兩代中外文化與文學的關(guān)系方面，取得的成果則比較少。以竹枝詞研究為例，吳艷榮對2004年以前三十年的竹枝詞研究作了詳細的評述，②王富盛又對此后的十年竹枝詞研究進行了細致的梳理，③兩篇文章都談到“地域竹枝詞的研究”，但地域都限于國內(nèi)，對海外竹枝詞的研究則不置一詞。學界對竹枝詞的研究，從一般性的問題如源流、形式，到特定個人和特定地域的研究，內(nèi)容可謂豐富，可為什么對海外竹枝詞的研究稀如星鳳呢？為什么海外竹枝詞的研究會成為“熱門”中的“冷門”呢？筆者以為，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這種研究的難度比較大，必須有國際漢學的背景和海外文獻資料作基礎(chǔ)。在此能見出尹德翔教授《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5月）的開拓性意義。作為第一部專門研討海外竹枝詞的學術(shù)專著，本書是值得一觀的。十多年來，作者一直在近代中西文學與文化關(guān)系領(lǐng)域耕耘，曾出版《東海西海之間——晚清使西日記中的文化觀察、認證與選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一書，對近世各種旅西記述文獻，都摸得很熟。在撰寫本書期間，他曾在劍橋大學亞洲與中東研究學院從事學術(shù)訪問半年，在牛津大學東方學院從事學術(shù)訪問一年，期間遍查劍橋大學圖書館、牛津大學包德里安圖書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圖書館以及大英圖書館的資料，六年之間，寢饋于此，其功匪易。作者的專業(yè)是比較文學，本書的切入點主要是跨文化交流，其意本不在清詩，卻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國內(nèi)清詩研究的一個實績。

在紛繁富麗的古代作品中，竹枝詞這種文學，有很特別的地方。一種文體，開始時作的人少，寫得也少，后來作的人多，寫得也多，并不稀奇，但如果在這一過程中，其形式和精神也發(fā)生了變化，就值得注意。文人竹枝詞由唐代劉禹錫首創(chuàng)，他當時寫的兩組竹枝詞，最長的只有九首，到了明清時期，一兩百首、兩三百首的竹枝詞大套已經(jīng)司空見慣。筆者手頭有一套王利器、王子今編輯的《歷代竹枝詞》（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是按年代順序編排的，厚厚五冊，唐宋元代的竹枝詞只占第一冊的五分之一，余者都是明清兩代的竹枝詞。除了規(guī)模變大，長度變長，所含的內(nèi)容也變豐富了。竹枝詞是吟詠風土人情的，但是劉禹錫寫的風土人情，只是吉光片羽，看不很清楚。后世的大套的竹枝詞，因為寫得多，寫得細，各種生活內(nèi)容都講到了，就不完全是詩人一時興起的問題，而變成了一種詩歌形式的地方志。說地方志不是夸張，因為從明代開始，不少大套的竹枝詞每首詩下面都是附注的，有的注文很長，有千八百字。作為一種漢語詩歌，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史的記述壓倒了情感的抒發(fā)，這是比較少見的現(xiàn)象，也是竹枝詞的特殊性。晚清海外竹枝詞從種類上看并不多，根據(jù)尹德翔書后的附錄，長短不齊只有三十幾種，但在這三十幾種詩作中，不少是有注的，比如黃遵憲的《日本雜事詩》，局中門外漢（張祖翼）的《倫敦竹枝詞》，濯足扶?？停▌k）的《增注東洋史詩》，都有長注。實際上一種作品也就是一本書。這么來看，晚清海外竹枝詞總體上文獻量是很可觀的，其所敘述的海外內(nèi)容也有相當?shù)纳疃群蛷V度。

竹枝詞變成了地方志，那就不僅有文獻和文學意義，還有文化研究的意義了。筆者以為，《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在文獻研究與文化解讀兩個層面，都有出色的表現(xiàn)。

先說文化層面。

《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討論的作品，主要以歐美題材的竹枝詞為主。受近代中西方關(guān)系的強烈影響，這類竹枝詞與吟詠東亞、東南亞的竹枝詞如朝鮮竹枝詞、越南竹枝詞等，顯然不同。迄今為止，史學界占統(tǒng)治地位的研究近代中西文化關(guān)系的方式，還是“現(xiàn)代化”尺度。民國時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較早提出了這一觀點，上世紀80年代鐘叔河編輯《走向世界叢書》時，用這一觀點分析和評價了晚清三十多種旅西記述，影響頗廣。筆者檢索知網(wǎng)，發(fā)現(xiàn)這些年零星的幾篇關(guān)于晚清海外竹枝詞的文章，大都是從現(xiàn)代化角度論述的。一個比較近的例子，是2015年的一篇題為《晚清社會文化及風俗之變遷——以竹枝詞為探討中心》的歷史學博士論文中，列“竹枝詞中的西方近代物質(zhì)文明”“竹枝詞中的西方近代物質(zhì)文明”兩章，宗旨仍在“探討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一個側(cè)面”④。“現(xiàn)代化”尺度有一定合理性，但缺陷也比較明顯，就是線性歷史觀，不能多角度、包容性地看問題。如果說竹枝詞近于地方志，清人到西方寫的竹枝詞，則可目為“西洋風土志”。這里有個文化互視的問題。從明末清初到清末民初，中西方的交互觀察呈現(xiàn)出從“世界看中國”到“中國看世界”的大致過程。古代中國人看待周邊族群時采取的是一種“天朝型模的世界觀”⑤，其內(nèi)核是一種華夏至上主義。這一心態(tài)使明清時期的士大夫?qū)鹘淌克皝淼摹疤┪鳌焙翢o了解的興趣，因而這種觀察只是西方對中國的觀察，是一邊倒的。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使中國人受到強烈的刺激，一部分中國人開始“開眼看世界”，欲圖了解西方。但在絕大多數(shù)中國士大夫心中，“中國中心論”和“文化至上論”的心態(tài)并沒有多大改變。當因各種機緣，一些普通的中國人走出國門，用竹枝詞寫“西洋景”時，其事實之扭曲，見解之荒唐，往往令今天的人不解。比如局中門外漢（張祖翼）《倫敦竹枝詞》詠自來水：“水管縱橫達滿城，竟將甘露潤蒼生。西江吸盡終何益，俗穢由來洗不清?！痹仚C器廠：“爐錘水火奪天工，鐵屋回環(huán)復道通。十丈輪回終日轉(zhuǎn)，總難跳出鬼途中?！痹亜游飯@：“黃獅白象紫峰駝，怪獸珍禽盡網(wǎng)羅。都道倫敦風景好，原來人少畜生多?！彼量陬毫R，毫無邏輯。這也是持現(xiàn)代化理念的史學家認為這些作品無價值、不屑多談的緣由。尹德翔的《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沒有簡單附和這種線性的歷史考量，而是充分考慮到跨文化交際中諸要素，特別從清人自身的角度看問題，而給予“了解之同情”。作者認為，張祖翼對英國的憎惡和嬉笑怒罵，是有歷史和時代原因的，需要尋找其態(tài)度背后深層的文化和政治因素，給出其合理性，不能因為他看不懂英國，或看不到對方的先進性，就斥之為無知和迂腐?？梢哉f，作者無論討論哪一部作品，都堅持歷史主義的立場，從時代具體性出發(fā)，以中西文化差異、跨文化交流而不是現(xiàn)代化觀點為主要取向，對所涉的海外竹枝詞進行分析和評斷。筆者贊成作者的觀點，即把晚清海外竹枝詞放在中西文化差異這樣一個平行、對等的參照平臺上進行考量，比放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落后與進步這樣一個不對等的平臺上考量，更具人文精神，從學理而言也更為適當。⑥它體現(xiàn)了作者對所處理材料的獨特體驗，也體現(xiàn)了一種時代的學術(shù)意識，一種基于對話而不是對抗的立場。

再說文獻層面。

筆者和作者相交多年，深知其人之行事。在作《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期間，他經(jīng)常為查資料苦惱，每語曰：“未能窮盡，未能窮盡?！边@是真心話，但也太過理想主義。近代文獻山堆海積，如要窮盡某項，豈容易哉？其實，選擇自己熟知的領(lǐng)域，深耕溉種，秋后收成，已經(jīng)很好了。拜讀本書，對其中的文獻功夫，不能不佩服；對一些研究成果，不能不稱道。如吳樵珊這個人，實際與王韜、李善蘭、應龍?zhí)锏纫黄饌驎谟鴤鹘淌块_辦的墨海書館，但學術(shù)界幾乎從不知曉。尹德翔從王韜《甕牖余談》中的一句話，查到吳樵珊所作《倫敦竹枝詞》的兩個英文版本，并弄清了此人的生平及與王韜的關(guān)系，可說讓這個歷史人物歷一個半世紀后，重見天日。其余如對“局中門外漢”（張祖翼）真實身份的考定，關(guān)于《海國詠事詩》作者張芝田與《續(xù)海國詠事詩》作者張煜南關(guān)系的辨析等，都翔實、充分，還以歷史的真相。是書雖然肆力于勾稽文獻，卻能把考證文字寫得生動有趣。跟隨作者的考證，讀者可以飽覽晚清時代東西方交往的情況，以及文學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比如同治五年（1866年）到歐洲游歷的斌椿，他把因中西文化的理解偏差帶來的種種誤會，寫到詩歌文本中，經(jīng)作者的考證分析后，讀來極有意思。又比如，關(guān)于陳蘭彬《游歷美國即景詩》的考索，讀者可以一睹幼童留美歷史的沉浮。還比如，通過潘飛聲到柏林執(zhí)教的事跡的考證，讀者可以獲知當時“對外漢語”教學的情況，從他與德國女郎的交往以及他的詩詞，可以了解晚清中國人進行西式交際時所發(fā)生的文化錯位的情形。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將英國傳教士改寫的吳樵珊《倫敦竹枝詞》（England and the English）翻回中文（原作已佚）。這篇譯文是用文言寫就的，文字駢散結(jié)合，典雅清麗，堪稱中西合璧，也深合人物情致。雖然作者自謙是“影子的影子”，但若書中不注明，僅看中譯文，很難判定是原文還是譯筆。確實，跨文化的文獻研究，若不具備深厚的國學功底和良好的外語能力，是做不出的，勉強做出，也不會精彩。

王瑤在上世紀40年代曾有一篇著名的書評《評林庚著〈中國文學史〉》，文中提出兩組對立的概念，“詩的”與“史的”。王瑤認為，林庚的文學史敘述華美動人，也可說是“創(chuàng)作”，而史的研究，即“著作”，則很不足。⑦筆者以為，在尊重歷史、客觀公正的前提下，“詩的”和“史的”特點，在一本文學論著中未必不能結(jié)合。以《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來說，本書既有嚴謹?shù)摹笆返摹笨急婧退伎?，又有動人的“詩的”文筆和故事。

這里我又想到一篇書評，即張岱年1932年寫的《評馮著〈中國哲學史〉》，該文對馮友蘭1931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有精當評論，認為馮著“最為客觀，且最能深觀”。這兩個特點，“客觀”自不必待言，“深觀”指的是“下過一番深求窮討的苦工夫”“不誣古亦不附會”“好學深思，心知其意”⑧，這對學者來說是一個很高的要求。從與海外竹枝詞有關(guān)的研究論文來看，羅列有趣的文獻以博讀者一璨的文字很容易見到，但對材料進行扎實而具洞察力的分析文章就不多見了。這一方面，《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做得比較好。僅舉一個小例：美國傳教士丁韙良在《花甲憶記》中，以《海國勝游草》為據(jù)，說斌椿出國前在洋涇浜下船，受邀與漂亮的西國女郎手挽手一起坐上了西洋馬車，這一稀罕的艷遇，不禁讓他詩興大發(fā)。是否真的如此呢？作者將斌椿原詩與丁韙良譯詩比對，參以斌椿《乘槎筆記》和張德彝《航海述奇》，判定丁韙良對斌椿的詩句“攜手同登油壁車”發(fā)生了比較大的誤解。這是一種“客觀”。更進一步，作者探討了發(fā)生誤解的心理原因：源于文化上的想象和移情。這個解釋探其幽微，得其精髓，既敏銳獨特，又合情合理。這是一種“深觀”。推而廣之，講清人從清人的出發(fā)點來寫，講西方人從西方人的出發(fā)點來寫，這就是本書的“客觀”，研究各自立場背后的深層原因，在人類文化的框架下予以是非短長的討論，又是本書的“深觀”。從“客觀”到“深觀”，沒有對人性的深刻理解與同情，沒有扎實的文獻考據(jù)與史料辨析的功夫，沒有開闊的學術(shù)視野與敏銳的時代意識，是不可能達到的。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科學技術(shù)學院）

①吳承學、曹虹、蔣寅《一個期待關(guān)注的學術(shù)領(lǐng)域——明清詩文研究三人談》[J]，《文學遺產(chǎn)》，1999年第4期。

②吳艷榮《近三十年竹枝詞研究述評》[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③王富盛《近十年竹枝詞研究述評》[J]，《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

④郜衛(wèi)博《晚清社會文化及風俗之變遷——以竹枝詞為探討中心》[D]，中共中央黨校博士論文，2015年，第1頁。

⑤殷海光《中國文化的展望》[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1頁。

⑥尹德翔《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9-40頁。

⑦王瑤《評林庚著〈中國文學史〉》[J]，《清華學報》，1947年第14卷第1期。

⑧張岱年《評馮著〈中國哲學史〉》[J]，《新月月刊》，1932年第4卷第5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