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詠正
蜿蜒曲折的一條碧水,水邊高高低低的吊腳樓,少女純凈的眼眸,船夫質(zhì)樸高亢的號子,都已成為一種久遠的氣息,一場飄忽的夢境。一切仿佛已漸行漸遠……
自從讀了沈從文先生的《邊城》,湘西澄明山水便深深印在了我的夢中,每每縈繞腦海的,便是想親眼看看點染了沈從文先生筆墨的湘西小城。于是在一個夏日,我奔赴了鳳凰古城。大巴在湘西一道道起伏低回的山嶺間躍動,車尾燈在黑暗的隧道里明明滅滅。顛簸中,我的內(nèi)心似乎體味到沈從文先生當初的赤子情懷,我莫名地感到悸動。
許是游客的浮躁沾染了這個寧靜的小城,燈紅酒綠的都市光影暈染了本應(yīng)透明清澈的沱江水,在踏上這片古老土地的那一刻,我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慢慢行走在古城逼仄的小巷,古城墻上深綠色的青苔仍在呼吸著歷史的余溫,而江邊吊腳樓的囈語卻已被鋼筋混凝土的叫囂聲吞噬,那曾真實存在過的漸行漸遠的余韻,那時光積淀下的一縷墨香,全在現(xiàn)代化的浪潮中消散了,徒留我無奈的嘆息。拖著沉重的腳步失望前行,我到底是存了一點點的奢望。
在一條商業(yè)小巷中,一塊寫著“沈從文故居”的牌匾孤零零地湮沒在四周光鮮的商鋪招牌里,我不禁自嘲一聲,說道:“終是找到了?!鄙驈奈南壬墓示邮终?,是典型的南方四合院風(fēng)格,靠街的三間小屋總面積不過五十平方米,還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院子的后面是一間正房和東西兩間廂房。沈從文先生住過的東廂房內(nèi)陳列著一張窄小的木床、兩個簡易的木質(zhì)書架、兩個木柜,屋內(nèi)最貴重的物件,是一張明朝時期的大理石梓木書桌。看著這張古舊的書桌,我似乎看到1933年即將與夫人結(jié)婚的沈從文先生歡喜地跑到北平的舊貨市場,一家一家細細挑選家具的樣子。那時候,《邊城》中的翠翠是否已經(jīng)走進了沉浸在愛情里的他呢?
沈從文先生成長于鐘靈毓秀的湘西山水間,正是那“沿江綿亙數(shù)里的竹林,發(fā)藍疊翠的山峰,白日陽光下造紙坊與制糖坊,水磨與水車”明媚了他的文風(fēng);正是那絢麗多彩的鳳凰文化,那淳樸自然的民族風(fēng)情滋養(yǎng)了他的氣度;正是這片沉默而厚重的土地棲息了他的靈魂。沈從文先生曾深情地傾吐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我不配用錢或別的方式滲進他們的命運里去,擾亂他們生活上應(yīng)有的哀樂?!比欢?,呼吸著書中熟悉空氣的我,卻對如今的沱江兩岸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感與距離感:陽光下飛揚的繡花百褶裙已不再,微雨青石板路上潮潮潤潤的山歌已不再,少女眸子中的清亮已不再,笑靨中的天真已不再……
走出故居后,我嗅著古城墻上青苔的清香慢慢向渡口走去。街角一個賣手繪明信片的小攤忽然吸引了我的視線,青色筆墨描繪著古城的舊貌:鱗次櫛比的黛瓦、高低錯落的吊腳樓、爺爺?shù)亩纱蛣澾^的龍舟……仿佛要溢出紙外,一切都慢慢走進眼前,漸漸清晰、明朗。
“沱江泛舟”是鳳凰一景,江面上浮著十幾只赭紅色小船,在微風(fēng)里起起伏伏。船夫身著一件月白小褂,將零錢放在小竹筒內(nèi),黝黑的皮膚、粗糙的大手顯示出他是個“在水邊討生活的人”,真誠的笑容帶著鳳凰淳樸的遺風(fēng)。小舟輕輕劃過水面,喚醒了沉寂的沱江,輕柔的櫓歌將我?guī)胍粓鰤艟?,依稀間仿佛看到碧溪山咀的白塔,爺爺正在搖渡船,翠翠摘了一大把虎耳草,黃狗的吠聲在山水間回蕩……櫓歌像是一扇連接著過去與未來的門,將沱江兩岸的歷史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最終融為一體??粗嫔湘覒虻镍喿?、吊腳樓上飄蕩的印花藍布,以及船夫誠懇的笑容,我終于把心交給了鳳凰的綺麗山水,也終于明白沈從文先生筆下的鳳凰并沒有變,時光積淀下的墨香仍在心間縈繞,總有人堅守著精神原鄉(xiāng),總有人向往著一分詩意,總有人不忘初心,繼續(xù)前行。
微風(fēng)帶著一抹微醺的醉意在江邊流連,我立于江畔,看著“滿河的櫓歌浮動”也帶上了三分醉意,不由得體味到沈從文先生十七年后再返瀘溪時“濕濕的情緒”,呼吸著熟悉的空氣,仰望著依然明藍的天空,一種物是人非的陌生感與無力感卻涌上心間。面對世事變遷,我們“得沉默,得忍受”,但只要知道那輕舉起古城靈魂的櫓歌仍在回響,我們便可以像沈從文先生當年一樣,說一句:“我還愿意再活十七年,重來看看我能看到的難于想象的一切?!?/p>
沱江的水仍浮動著靈魂的櫓歌,吟唱著過去,期許著未來。
(作者單位:山東省德州市第一中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