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芒
我總以為,能夠牢牢占據(jù)人們心靈、能夠深深激發(fā)人們對生活進行思考的作品,才算是藝術作品。而一部高質量的作品,卻并不因為某個人認為有道理,就必然是藝術的,并且它和票房也沒有太緊密的關系。
《海邊的曼徹斯特》,電影結束,演員走了,觀眾卻走不出來了。
這個簡單而哀婉的故事,那些平淡而充滿張力的表演,教人從頭到尾喘不上氣來。喘不上氣來而掙扎著、喘著,被影片透出的冰冷寒氣凍得徹骨,同時不可救藥地時刻為片中人物所牽動,甚至還很是享受影片男主Lee的那份悲愴與沮喪。
享受沮喪,有沒有搞錯?電影不是“娛樂”嗎?電影不是“夢想”嗎?而你走進電影院是來“享受沮喪”?
可不是么。準確地說,是享受演員呈現(xiàn)的悲愴與沮喪,享受從中傳遞出來的驚人的“表達”的力量——這個叫做卡西·阿弗萊克的男演員實在太過出色,觀眾不由地會想,是否卡西·阿弗萊克生活中也有相似的遭遇,才讓他與片中角色生生貼到了一起?不然怎么會演得那么準確、把握得又是那么的嚴絲合縫呢?
話說表演。一個演員在面對大起大落的劇情時,有著成百上千種方式可以選擇,最終無非就是內心體驗與表現(xiàn)手段的貼切糅合,完成符合規(guī)定情景、規(guī)定人物的性格呈現(xiàn)。但其中,演員本人到底體驗到了什么,到底使出了什么招數(shù),可以肯定的是,因為各自閱歷、教育、專業(yè)素養(yǎng)等等的差異,不同的演員會有不同的呈現(xiàn)。
我認為,“對比”,就是一種表演的選擇。此話怎講?比如,Lee的第一次出場:房屋漏水,房客著急、抱怨,讓修理工出主意。身為修理工的Lee,卻木木的一副事不關己的局外人面孔,與焦慮不堪的房客形成鮮明對比。其中,一任房客叨叨著、似聽非聽的眼神,就那么一瞬間,把Lee心神游離、不在狀態(tài)的樣子,點送得清清楚楚。
在另一場戲里,Lee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后趕到醫(yī)院,家人無不悲痛欲絕,而他的反應則好像死者與他非親非故,這就把他再一次的“不在狀態(tài)”,交代得明明白白。
當然,還有場景的對比:Lee回憶起以往與妻子的生活,那是實實在在的熱情,結結實實的溫暖,無論與孩子交流,還是與妻的歡愛,動作的選擇都很奔放。而回到眼下(現(xiàn)實中),他完全被堅冰包圍:他的內心是寒冷的,呼出的氣息是冰涼的;寒風中的海邊城鎮(zhèn)是寒冷的,銀幕之外觀眾的眼淚,冰涼。
再有,就是災難之后在警局的那場戲:接受警察詢問的Lee,麻木、遲鈍、神情游離,自始至終就像一具心神皆無的游魂。可是料不到,Lee突然奪下了警察的佩槍,欲求飲彈自盡。這個強有力的舉止的反差,就像重拳出擊,狠狠砸向觀眾心頭。那種結結實實的痛,讓你至此與人物同行,直至片尾。不過,事實上是,走出影院好久,我依然感覺到那種生生的疼痛,它不會這么快就被釋放,它會持續(xù)不斷地左右我好一陣。
有了“對比”,有了大的場景氛圍,其他就是細部的處理了——我以為就是“控制”。所謂控制,就是“度”的把握,而它,同樣關聯(lián)著人物性格的塑造。
“Lee”這個人物,看似性格倔強,實際簡單、直接。像大多數(shù)美國東部愛爾蘭移民后裔,通常他們過著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淡淡的日子,對新鮮事物缺乏足夠的興趣;酒是閑暇最大的慰藉,人與人之間互相交流真誠、單純,有時也可以是粗暴、干脆的,這可以從片中一些閃回畫面了解到。例如他與哥哥以及小侄兒出海去,展現(xiàn)的是粗放的快樂;當他在醫(yī)院聆聽醫(yī)生闡述哥哥危急的病情時,焦躁突起,甚至和嫂子互爆粗口;憋悶至極時,跟人一言不合,干脆直接揮拳開打。
奠定了這樣的人物基調,再加上情節(jié)的鋪排,我們便看到Lee在各種場面中的一些幾乎“不近情理”的表現(xiàn)。在這些場面中,演員大量地運用眼神、細微的肢體動作,以及停頓等方面的處理,來控制局面,或者說是控制人物的言行和邏輯走向。而這些,恐怕需要“呼吸”來幫忙了。
呼吸,是表演中及其關鍵的要素,不單單用來拔高嗓門使發(fā)聲洪亮,也不僅僅在情緒高亢激昂時用到,“呼吸”根本就是內心活動的重要依據(jù)。只有內心活動充實了,呼吸也就準確了,所有的設計也就合理了。
以下面這場戲的處理為例:Lee獨自在樓外鏟雪時,接到了報喪電話:哥哥去世了??ㄎ鳌ぐ⒏トR克怎么辦呢?他怎么演呢?他頓住了,有那么幾秒鐘,他有點發(fā)愣。在鏟雪時“呼-哧”帶喘氣的突然停頓,尤其還要控制急劇的喘氣來聽明白對方電話內容,回話時聲調分明發(fā)顫了,分明是悲情突然涌上心頭。但只是一會兒,就又回到了他之前寒冰一樣的常態(tài)(當然,哥哥的病情到后面才有所鋪展),離開時甚至還公事公辦地取回雪鏟。這個細節(jié),立刻將Lee與之前在房客面前的狀態(tài)呼應了起來: 愛干嘛干嘛,我就是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到了醫(yī)院的太平間,在等待哥哥的遺體被推出來時,演員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Lee的極大的克制,一種沒有從容感的克制,可以看到雙手的局促,想插在腰上,又放下,也不知是捏起拳頭還是扣手指,方方面面;而臉上,是死一樣的灰白、死一樣的僵硬,也就是呼吸停止了。在這幾秒鐘里,我可以感受到Lee的那顆被燒成灰燼的心,又被扒拉了幾下,沒有躥起火焰,卻微微閃現(xiàn)出愛的火苗,這是活生生的觸景生情,但不是翻江倒海,只是一種在心里擰著的難受。這種難受,最后表現(xiàn)在他俯下身子親吻哥哥時,眼淚止不住涌出來,而他,不停地眨著雙眼試圖忍住眼淚滴落:他在頑強地拒絕痛苦!這場戲很難演,但卡西·阿弗萊克演得非常高級。
我們知道,做演員的,就盼拿到一部好戲,得到一個好角色。所謂好戲、好角色,無非就是要有足夠多的沖突場面,足夠多的大段臺詞,即所謂的“肉頭戲”。而這部戲里,我們似乎找不到這種“肉頭戲”,哪怕是著火那段戲,也是用音樂帶過,只看見慢動作的畫面。甚至最后Lee偶遇前妻那一場,也基本是前妻獨自哭訴,完全顛覆了我們對傳統(tǒng)激情戲的期盼。真是高明啊,明明心里那么的難受,明明想安慰對方,明明心里深深愛著自己有過的女子,卻選擇了逃離。我們看到卡西·阿弗萊克咬緊了牙關,不停地搖著頭,視線始終躲避著緊盯著他不停痛哭的前妻。他的呼吸快要窒息了,他的臉憋得通通紅,卡西·阿弗萊克的內心被Lee這個人物牢牢霸占著??梢?,演員作為創(chuàng)作者也會被劇情感動,會真情流露,會身陷其中。這些真情實感和所謂演技是需要合理調配的,有時是人物的反應,有時又是演員的代入,兩廂情愿,互補互擁,天衣無縫。很多人看完這場戲,說它太“虐心了”。其實要說“虐心”,我覺得并不是創(chuàng)造者的故意為之,這只不過是一次人物性格的交代,通過演員精準的把控,以最簡單樸素的處理,把人物的情感傳達給觀眾。這種處理,在他與前妻之間發(fā)生的故事中,都可以找到。夫妻間一共五場完整戲,一頭一尾加上中間在家中與朋友飲酒作樂,剩下的就是兩場無聲的、只有音樂、只有經(jīng)過高速處理的場景。其中在教堂做彌撒前遇見前妻與她現(xiàn)男友的畫面,實在美妙:即使與前妻出于禮貌而擁抱,也不曾朝她瞟過一眼,卻在與現(xiàn)男友握手招呼時一刻不眨的盯著他看,沒有任何表情,只有要把人吞下去的眼神,活生生的鏡頭語言,被演員發(fā)揮得淋漓盡致。endprint
然后,就要說到這部戲的“肉頭戲”了,我認為既不是夫妻路遇,也不是醉酒滋事,更不是奪槍求死,而是Lee與侄子關系的發(fā)展。也就是說,這個故事不應該是一個單純描述悲情的灰色故事,而是一個講述關系的故事:一個對世事已無所求、只知混沌度日的人,突然要擔負起責任養(yǎng)育他人,這讓他如何面對?他的愛心早已隨著妻離子散而丟失,他如何接納孤兒小侄兒?
好,我們開始看到他們的一次次沖突,一次次的不了了之,演員精準地掌握著這一次次、一層層的變化:從一開始就事論事的態(tài)度,到接受遺囑,到計劃逃離,到最后飯桌上的坦誠相告,以及分手時玩弄網(wǎng)球,卡西·阿弗萊克的表演策略極其合理,層次感清晰明了,平淡之中顯厚重。
哥哥去世之后,Lee帶小侄兒回家,孩子問Lee,是否可以留女友過宿。他坐在哥哥的床上,一副一臉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語調極其被動——這與兩人剛見面時談論是否要去醫(yī)院見死者最后一面、是否要通知孩子的媽媽,或在何時下葬時談話的語調就不一樣了,好像覺得這個主意到底是不是對孩子最好的安慰,他拿不定,很有喜感。這種家長里短看似簡單隨意,其實是很難把握的,尤其還要做到“準確”,絕非隨意表演可以奏效。當Lee得知他對小侄兒的監(jiān)護要行使到孩子年滿21歲時,他的慌張顯露了。在這里,卡西·阿弗萊克突然加強了臺詞的確定性,并且加重了語氣,甚至借助于與路人發(fā)生爭吵、將車鑰匙掉在地上等表現(xiàn)局促、慌張、憤怒等情緒的外部動作,來表現(xiàn)叔侄之間的對立。
說這個戲是展現(xiàn)關系的,因為各種情節(jié)設置最終都扎扎實實地落在了幾組人物感情的變化中。在這些相互關系的慢慢變化中,不難發(fā)現(xiàn),卡西·阿弗萊克用情之吝惜——我把它叫做“分寸”:
Lee的第一次笑,是在他給侄子買了一個新的船用發(fā)動機,堅冰漸融。Lee的第一次哭,是在朋友家療傷,一肚子委屈一肚子苦!點點滴滴,串起了一個豐富飽滿的形象。我尤其喜歡最后一場戲,叔侄二人走在路上,分別在即,想說一些輕松的話,但Lee的眼里分明有淚光閃爍。他喜歡用手揉鼻子,這時候就只是揉了一下鼻子,然后撿起一個球,轉移了一些涌動,節(jié)奏拿捏得那叫一個準啊,順勢傳遞出一份溫馨。面對一個青春朝氣的小伙子,自己的“過不去”,是那樣的無足輕重……
有人說,卡西·阿弗萊克賦予這個角色的表現(xiàn)太悶了,太沒有起伏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說這些話的人,一定沒有真正看懂卡西·阿弗萊克逆天的表演,他們也許習慣了“重口味”的演技,習慣了炫技、“耍寶”式的表演,而忽略了一個好演員才做得到的對角色、對人物那種最細微最深層次的準確拿捏。
總之,卡西·阿弗萊克這種對角色充滿人文色彩的處理,今天大多數(shù)觀眾是陌生的。人們會認為這種表演簡直是蒼白憋悶,表情不夠豐富而且反應遲鈍,但這就是貨真價實的表演,是經(jīng)過演員深思熟慮的大設計大體會之后給人的呈現(xiàn),所以不會跑偏,他所塑造的人物帶來的痛楚攪動了我的靈魂,帶給我豐富的痛苦,奇怪的是,他帶來的壓抑和沉重竟然讓我酣暢淋漓。不能不說,這就是貨真價實的卓越演技,這就是驚人的“表達”的力量——《海邊的曼徹斯特》是我今年以來看到的不可多得的佳片,卡西·阿弗萊克是我近幾年看到的最充滿能量、極其勤奮聰慧的表演高手,我為此鼓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