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群霖
在政治思想史上,孟德斯鳩遭受的待遇頗為獨特。一方面,他幾乎不會缺席任何涉及近代思想史的論著,他的“三權分立”學說、聯(lián)邦制思想以及所謂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總為人津津樂道;另一方面,其心血之作《論法的精神》長久以來卻很少受到系統(tǒng)而嚴肅的對待。事實上,自這部鴻篇巨制問世以來,就不斷有人指責它并無體系可言,“給人的印象不過是一部娛樂性著作”,文中充滿了大量自相矛盾和憑空想象的論斷,乃至當代權威思想史作家薩拜因都忍不住在其《政治學說史》中留下這樣的評語:孟德斯鳩“貌似滿腹經(jīng)綸實則才疏學淺”。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關于《論法的精神》的“第一本連續(xù)通貫的解讀性疏證”遲至一九七三年才出爐。這就是潘戈(Thomas L. Pangle)的出道之作《孟德斯鳩的自由主義哲學》。根據(jù)潘戈的論述,孟德斯鳩之所以遭受如此待遇,根源于他所實踐的寫作手法。據(jù)說,為了逃避審查與迫害,孟德斯鳩有意使其作品顯得凌亂而晦澀,其實背后有著一以貫之的邏輯。而潘戈此書正致力于為我們揭示孟德斯鳩的“隱秘計劃和論證”。顯然,潘戈在此追隨了其導師施特勞斯治思想史的理路—隱微與顯白的雙重寫作學說。事實上,潘戈不僅在解釋路徑上遵循了施特勞斯的方法,他對孟德斯鳩的根本判斷也受益于施特勞斯的指引。施特勞斯曾點明孟德斯鳩根據(jù)自由與人道的標準,真正心儀的是英式的商業(yè)共和政體(施特勞斯:《蘇格拉底問題與現(xiàn)代性》)。而這正是潘戈在此書中所謂的“自由共和主義”(liberal republicanism)的要義所在。
潘戈之所以重新關注一直以來受到曲解和冷落的《論法的精神》,其目的顯然不只是為孟德斯鳩抱不平。正如他在導論中所言,至上個世紀后期,歐美的“新左派”運動方興未艾,主導西方兩個多世紀的自由民主制原則面臨重大危機,重新審視并論證自由原則成為迫切所需。潘戈相信,孟德斯鳩正是“真正站在自由傳統(tǒng)起源處的思想家”之一,對他的考察將幫助我們重新回到自由民主制最初與其他政治方案競爭的情境,進而理解其真正優(yōu)越之處與局限所在。不過,當他把目光聚焦到孟德斯鳩時,他發(fā)現(xiàn),除了歷史上的各種“誤解”,他還將面臨另一個強勁的解釋對手—現(xiàn)代的古典共和主義者。自漢娜·阿倫特扛起復興大旗以來,古典共和主義在當時已經(jīng)日益成為顯學。著名的思想史流派劍橋學派也與之并起。古典共和主義者意圖通過重述這一有別于自由共和主義的政治哲學傳統(tǒng),為墜入危機的現(xiàn)代政制引入全新的政體因素。潘戈要重新解釋孟德斯鳩,顯然無法繞過他們。
古典共和主義者將孟德斯鳩編入“古典共和主義”傳統(tǒng)的序列。據(jù)說這一傳統(tǒng)可以上溯至亞里士多德,馬基雅維里乃是其偉大的闡發(fā)者,孟德斯鳩緊隨其后。他們將孟德斯鳩筆下獻身公益的政治美德與分權制衡的憲政體制視為古典共和主義的重要價值。在他們看來,這些價值的失落正是導致現(xiàn)代性危機的重要原因。孟德斯鳩將古典共和政體的德性定義為愛法律和愛祖國的激情,這一德性顯然與古希臘或者基督教的德性觀念相去甚遠。孟德斯鳩恰切地將之稱為“政治德性”,以有別于所謂的倫理德性和宗教德性。孟德斯鳩所說的這一種政治德性被現(xiàn)代共和主義者奉為圭臬。他們相信,這種政治美德可以促使公民走出狹小的私人空間,投身于廣闊的政治生活。更為重要的是,孟德斯鳩說,“上至元首,下至小民,人人都可以懷有這種激情(即德性)”(《論法的精神》,第五章第二節(jié))。既然人人都可以擁有美德,那么平等參政顯然是共和國的應有之義。古典共和主義者也推崇平等。在他們看來,“人天生是政治動物”意味著每個人都有參與政治生活的需要和能力。當然,古典共和主義者也意識到人在理性與德性上的必然差異。正如孟德斯鳩所表明的,人民有能力辨識才能卻不知道如何處理事務,他們缺乏政治的審慎。因此,古典共和主義者相信人民必須有“自然貴族”的輔助?!俺墒斓墓埠椭啤毙枰旌暇髦?、貴族制和民主制的元素,但這三者分別對應的只是“功能性”的機構。在共和主義者看來,人在資質和德行上的差異在政治上的反映只應當限定在“發(fā)揮功能或行使權力方面的差異”(波考克:《眾國、共和國與帝國—早期近代視野中的美利堅立國》)?!百F族”所長在于提出方案,“君主”之所長在于決斷,平民之所長在于執(zhí)行?!肮妗睂⒃谶@種共和國得到最好的關照。
盡管潘戈克制地沒有顯明要以古典共和主義者為對手,但通過引證阿倫特的得意門生皮特金(Hanna Pitkin)以及滿含機鋒的話語,我們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潘戈對他們的“敲打”。在潘戈看來,當代的古典共和主義者錯失了自由主義社會的真正目標,因而未能搞清楚“哪些東西與現(xiàn)代自由世界的基本原則相融,哪些又與之不相融”(2頁)。在這一基礎上,古典共和主義者所提出的政治設想很可能誤解了“行動的界限”。由此,我們得以理解,潘戈疏證孟德斯鳩的重大意圖,正是與古典共和主義者爭奪何為現(xiàn)代政制之真正傳統(tǒng)的解釋權,并指出古典共和主義方案的危險之處。
潘戈首先指出,孟德斯鳩所承續(xù)的傳統(tǒng)并非古典共和主義,而是與霍布斯、斯賓諾莎、洛克等人一脈相承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并不強調以政治美德為支撐的積極自由,而毋寧說主張免受統(tǒng)治、免遭痛苦的消極自由。這一自由正是基于人類自我保存的根本欲望,它與對安全的渴求緊密相連。正如孟德斯鳩在關于自由的另一著名表述中所說的:“公民的政治自由是一種心境的平靜狀態(tài),它源自人人都享有安全這一想法。”孟德斯鳩的首要關切是保障公民的人身與財產(chǎn)安全,在這一目標上他與絕對主義者霍布斯并沒有區(qū)別(27頁)。同時,潘戈表明,孟德斯鳩雖然表面上頌揚了為古典共和主義者所推崇的政治美德,實則不過是他的修辭技法。在孟德斯鳩看來,共和國的德性正是建立在對人的自然喜好的剝奪之上的。在民主共和國中,愛祖國意味著愛平等。而要實現(xiàn)平等,只能普遍奉行節(jié)儉。這意味著抑制人的占有欲及其他自然情感。被剝奪了利己追求的公民們,只剩下一種雄心、一個愿望,只追求一種幸福,那就是“在為國家服務這一點上超過其他公民”。在孟德斯鳩看來,這樣的德性很可能淪為“集體自私”。如果公民的自由僅僅在于參與到能被他人“見之、論之、憶之”的政治空間,那么這種自由很可能導向對個人和國家的榮譽的追求。這一追求將把共和國引向戰(zhàn)爭與奴役(69頁)。
潘戈表明,當代的古典共和主義者之所以錯把孟德斯鳩視為先師,很可能是源于他們混淆了孟德斯鳩暗中區(qū)分的古今共和政體。孟德斯鳩的古典共和政體首先指的是古希臘城邦和古羅馬共和國;而現(xiàn)代共和政治的典范則是英國政體。孟德斯鳩將英國政體稱為“隱藏在君主制形式之下的共和制”,其直接目標就是政治自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對英式共和政體的論述中,孟德斯鳩并未提到任何對美德和教育的需要。潘戈認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英國政體并不以美德為原則。在描述英國政體的普遍精神時,孟德斯鳩寫道:“各種欲念在那里不受約束,因此,仇恨、羨慕、嫉妒、發(fā)財致富和出人頭地的熱情,都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出來?!保ā墩摲ǖ木瘛?,第十九章第二十七節(jié))英國政體的原則似乎是對欲念的放任自流。在英國,公民所獲得的自由并非阿倫特所說的政治權力,它更多的是經(jīng)濟和文化領域的“權力”。這一“權力”不再要求甚至鼓勵拋棄投身公益的美德,而賦予公民專注于私利的自由。因此,英式的共和政體與商業(yè)文明相輔相成。孟德斯鳩的理想公民并非古典共和主義者所欣賞的強健的“公民/戰(zhàn)士”,而是溫和的“市民/商人”。
根據(jù)潘戈的論述,孟德斯鳩之所以背離古典共和政體,轉而宣揚英式商業(yè)共和政體,乃是因為孟德斯鳩看到古代的美德政體的基礎是嚴苛的軍事體制和貧乏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它有悖于人性,而現(xiàn)代商業(yè)的興起將帶來新的教養(yǎng)和人道。商業(yè)的發(fā)展可以大大提升人類相互同情與相互依存的能力,從而克服古代尚武兇殘的習俗。在孟德斯鳩看來,商業(yè)是克服專制的靈丹妙藥,商業(yè)的興起使歐洲的政治趨向寬和。同時,宗教解放將與商業(yè)的興起齊頭并進。在英國,思想自由得到空前的強調?!霸谧诮谭矫?,這個國家的每一個公民都有自己的意志,都由自己的理智或臆想引領。”(《論法的精神》,第十九章第二十七節(jié))一種全新的“自由宗教”取代了基督教和古代共和國的公民宗教。在英國,經(jīng)濟和思想領域的自由與政治上的“自由”交相輝映。在潘戈看來,這一自由世界才是孟德斯鳩教誨的終點。
(《孟德斯鳩的自由主義哲學:〈論法的精神〉疏正》,[美]潘戈著,胡興建、鄭凡譯,華夏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