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良朝
村上春樹的散文集《村上廣播》里都是千字小品文,意趣盎然,語言清簡,賞心悅目。書中,作者對自己某一時期對自由的忽略,或說對體制的不自覺妥協(xié),產(chǎn)生了疑問。他的思考顯示了非凡的勇氣。
《餐館之夜》寫得特別逗:“一個特殊的夜晚,我和一位特殊的女士去青山一家高級意大利餐館共進晚餐——話雖這么說,其實也就是和自己的太太前去慶賀結(jié)婚紀念日?!彼@個看似生活幸福的中年男子,在和太太出去吃飯時遇到了另一對熱戀中的男女,那個男子粗魯?shù)某韵嗔钏性趫龅娜私┳。诮Y(jié)尾處,他還不忘懸念一把:“那對戀人后來的命運如何呢?至今仍時不時掛上心頭?!?/p>
在《柿籽花生》中,他說柿籽配花生很好吃,可他太太常常單獨把花生吃光了,他一抗議,太太就倒打一耙:你不是不太喜歡豆類的么?他戲謔長嘆:“唔——,一夫一妻制這東西是夠難的了。”多年夫妻過到互相取笑的程度,那份無奈又互相打趣的相知最是打動人。
《火燒胸罩》里村上春樹寫到:“舉個例子。一九七零年后從事婦女解放運動的人為了強調(diào)婦女解放而作為運動的一環(huán)燒掉了胸罩。很久以前的事了,您可知曉?大家聚在廣場上,群情激憤地生起篝火,把胸罩一副接一副投入火中。她們的主張是:這玩藝兒在體制上束縛婦女,豈有此理!報社記者拍照下來,大大報道一番。”讀到此處,心里不免會想:這燒的到底是新的胸罩還是舊的呢?要是新的,幾百元的名牌,她們舍得么?接下來,作者又寫道:“我為之困惑的只有一點:不知那胸罩是新的,還是在一定程度上用過的。這個問號如淡淡的影子緊貼在我的脊背,卻又因為不能就些細部一一寫給報紙,所以真相不得而知。不過,估計燒的是一定程度上用過的,新的燒掉未免可惜。我不認為女性會那么浪費?!贝迳洗簶湔媸俏覀兊闹?,寫到人心里去了。這還不算完,他接著寫:“另外一點不解的,是她們?yōu)槭裁粗粺卣侄粺o身褲呢?既然胸罩是束縛人的,那么緊身褲豈不同樣束縛人嗎?”
村上春樹用汪曾祺的話說也是“童心常綠”的。他在《貓山君的前途》中說:“作為難上加難之事,以前我在哪里寫到比教貓作揖還難。結(jié)果招來不少電子郵件:不對,我家的貓就會作揖的!”結(jié)尾他又說:“話雖這么說,可我還是喜歡大喝一聲的貓山君:混賬,作哪家子的揖!哼,我又不是哈巴狗,少給我來這一套!”以童稚的清純之姿,對違背本性之道大加鞭笞,實在快意淋漓。
一次,在乘希臘老式雙螺旋飛機到羅得島時,引擎死火片刻。窗外景色美得有如幻境,那一瞬間村上春樹想起死亡,忽然就感到解脫。最后飛機平穩(wěn)著陸,他卻說:“每當(dāng)我思考死的時候,從那架小飛機上看到的場景就在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蛘卟蝗缯f,我甚至覺得我的一部分已經(jīng)在那時死掉了,在澄澈如洗的羅得島上空,無聲無息地?!边@刺中人心之語,像有人把黑白木刻刻出色彩,把無詞之譜唱得使人落淚,簡潔文字卻有千鈞之力。
這種閱讀真是入眼入心,村上春樹的筆,越過語言和文化的屏障,撓到人癢癢處。這和汪曾祺的文章有相似處,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沒必要拉拉雜雜。
全書由比村上春樹大九歲的大橋步作版畫插圖,每文配兩幅。在《火燒胸罩》那一篇,大橋步畫了圍成一圈的裸著上身的女子手拉著手,歡欣雀躍,并沒有畫篝火,然而情景躍然紙上,仿佛聽得見她們的歡呼。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