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
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
(《李義山詩集》)
【品讀】
李義山實(shí)在是個有趣的人。你聽他說,春來踏徑“尋芳”,花不醉人,人卻不覺醉于“流霞(酒)”,“日已斜”,終敵不過酒力,倚著花樹竟呼呼睡去。直到他客散盡,直到“酒醒深夜后”,心下實(shí)覺辜負(fù)了這些花兒了,也戀戀著這些花兒,于是手持紅燭,將朝開暮敗漸近闌珊的殘花又細(xì)細(xì)賞看一番。
李義山持燭賞“殘花”一句,實(shí)耐琢磨。
有人說,此中有詩人深深且不為人知的寂寞。這一說法,是妄自揣測。
有人說,此句是隱喻詩人“人賞我醉,客去我賞”的獨(dú)特性格。這一說法,也倒有意思。但覺有些牽強(qiáng)。
有人又說,李義山“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有雅人深致;而蘇東坡“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二句,有富貴氣象。二者愛花情結(jié)都不淺。這一說法,倒可附會附會。想一想,古來詩人大家之愛花者不勝枚舉,豈獨(dú)此二者乎?晚唐五代詩人韓致光就有句曰:“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cè)臥卷簾看?!泵髂┣宄醍嫾谊惱仙徱嘤芯湓唬骸扒飦硗砬鍥?,酣睡不能起。為看牽?;?,攝衣行露水……”
然而要我說來,就要贊美李義山的格調(diào),贊美他的審美情趣了。
“殘花”,意即流逝中的美,相比盛放,乃系缺憾。人,凡事多求完美,而能懂得欣賞這種“殘”,欣賞這種流逝的美,真的需要境界。
李義山另有詩作《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云:“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一作‘殘)荷聽雨聲?!贝颂幍摹翱莺伞?,與如上之“殘花”,是同樣的意味。曾記《紅樓夢》第四十回上,賈府一眾人在游湖,遇見枯荷株株,擋住去路。賈寶玉覺其可恨,便叫拔了去。林黛玉聽了,說甚喜李義山“留得殘荷聽雨聲”一句,意即留得這些枯荷多好。賈寶玉一聽,立就愛屋及烏道:“果然好句,以后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蔽蚁胝f的是,曹公賦予林黛玉的所有靈性中,獨(dú)此一點(diǎn)惜“殘”之心,最是柔軟動人。人每每想到她扛個花鋤獨(dú)自悄悄葬花的身影,就覺美好,也覺心疼。推此及彼地想,在李義山的內(nèi)心里,亦存有這樣的柔軟,令人青眼,令人贊嘆。
殘花也好,殘荷也罷,所謂之“殘”,皆是生命的不完美,是缺憾。
清人龔自珍有句說得好:“未濟(jì)終焉心縹緲,萬事翻從缺憾好?!保钊兀〆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