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野馬遇到草原

王夢悅

“一個性格靦腆、從沒見過世面、更沒同異性交往過的姑娘，偶然間碰上一個走南闖北、飽經(jīng)世故的江湖客。關(guān)于他，又有種種駭人的傳聞。然而姑娘還是身不由己地跨上他的那匹馬，跟他奔馳而去。一路上趟急流、爬危巖，多少次都險些喪命。經(jīng)過漫長的煎熬，終于踏上一塊綠色的平地。”

這段話出自《蕭乾文集》第4卷，是蕭乾用來形容自己與夫人文潔若的愛情歷程的，他是那個江湖客，是那匹野馬，而她則是那片平地。

第一次約會，在北海公園蕩起雙槳

1953年，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工作的年輕姑娘文潔若，和自稱久經(jīng)沙場的江湖客、老報人蕭乾第一次約會了。他們在北海公園蕩起了雙槳，這船上還有一個6歲的孩子鐵柱（蕭乾之子）。

出生于蒙古族家庭的蕭乾，曾經(jīng)是《大公報》赫赫有名的報人，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歐洲戰(zhàn)場上唯一的中國記者。在戰(zhàn)火彌漫的歐洲，他隨英軍幾次橫渡德國潛艇出沒的英吉利海峽，也曾隨美軍第七軍挺進萊茵，進入剛剛解放的柏林。早在高中時代，文潔若就讀過蕭乾的《夢之谷》并心生敬意。然而，同事對文潔若與蕭乾相戀持有異議：“你看蕭乾那個樣子，他頭發(fā)也有點禿了，做工間操時，那肚子已經(jīng)挺得快彎不下腰去。你怎么跟這樣的人戀愛？”文潔若說：“我外公說過，就是嫁給要飯的，也別找二婚的?？墒捛呀?jīng)結(jié)過婚了，比我大17歲。我還是個大姑娘，拖個孩子將來也很麻煩。但我又感覺，他的學(xué)問挺好，英文也很好，說話挺幽默的。相比之下，周圍那些年輕人太幼稚，看書也看得比我少。我寧可找一個比較成熟的人?！本瓦@樣，兩個看似背景、經(jīng)歷天差地遠的人，卻因文字而結(jié)緣了。

當(dāng)年晚些時候，蕭乾調(diào)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在翻譯工作之余，還會幫助其他編輯潤色文稿、校訂書籍。文潔若非常興奮。當(dāng)時她負責(zé)編校的是一部由英譯本翻譯而來的蘇聯(lián)小說，從俄語到英語再到中文的幾番轉(zhuǎn)換，使得小說原本的文字之美被一再縮減。文潔若覺得最后的中譯文仍有幾處不太通順，便請蕭乾再加工。小說經(jīng)蕭乾校訂后，文潔若驚喜不已：“我琢磨了許久都未能改好的句子，經(jīng)蕭乾校訂后做到了融會貫通，甩掉了翻譯腔，頗像創(chuàng)作了?！?/p>

不久，文潔若又帶了一本正在編校的中譯本和原書，向蕭乾請教。她說：“我在書上貼了很多小紙條，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見，他說我的意見是對的，不過讓我自己改的話，就沒有他那么高明了。我在文字工作上不但找到了一位向?qū)В舱业搅酥??！背鲇趯ξ淖值墓餐d趣，蕭乾和文潔若的交往更加密切了……

“雪子”和“樂子”奇妙結(jié)合

愛情終于開花結(jié)果。1954年4月30日，文潔若和蕭乾結(jié)婚了。結(jié)婚幾乎是悄無聲息的，沒有儀式也沒有蜜月，只領(lǐng)了證。因為兩個人的年齡和經(jīng)歷相差很大，親戚、朋友、同事都不看好。蕭乾后來在散文《我的搬家史》中，曾述說過當(dāng)年的境況：“一輛三輪車就把她從東四八條拉回來了，她的腳下放了一只舊皮箱，我這個新郎官騎車跟在后邊?！碑?dāng)時，只有蕭乾的好朋友嚴文井送了一盆月季花。

蕭乾給文潔若買了一個瑪瑙別針，上面還有一個象牙做的愛神。蕭乾在上面寫了“雪子”二字，感謝世界給他生了個雪子，因為文潔若有個日文名字叫雪子。蕭乾正好有個小名叫“樂子”（因為他老是樂呵呵的）。這是一個幸福的開始。文潔若至今還記得蕭乾感慨地說：“等了40年，終于有個家了。我曾看見一個小說《四十年的愿望》，寫四川一個地方為通火車等了40年。我40年的愿望也實現(xiàn)了?！?/p>

他們的大喜之日也少不了文字的蹤影，“新婚之夜，潔若還在燈下看了一份等著下廠的校樣?！边@段回憶同樣出自蕭乾的《我的搬家史》?；楹?，文潔若的工作更加繁忙了，她常常在單位工作到晚上10點多才下班。她與蕭乾的文字之交仍在延續(xù)著，在蕭乾的譯文上貼上小字條，表達自己的建議和想法。“（譯作翻譯完成后）他非?？蜌?，用毛筆字給我寫了個字條：‘潔若同志，謝謝你的幫助！”

結(jié)婚后有3年的穩(wěn)定生活，文潔若連生兩個孩子，成了3個孩子的母親。他們還有了相當(dāng)不錯的儲蓄，因為文潔若很節(jié)省，蕭乾也能掙點錢。蕭乾干起活來真快。有一陣脫產(chǎn)，他在家一天就能翻譯作品7000字。

1956年，蕭乾的待遇忽然好了一些，他被允許下去開灤煤礦，又陪同外賓，又當(dāng)《人民日報》特約記者。當(dāng)特約記者在那時候是不得了的事。文潔若說：“我們單位的人跑來問我，怎么蕭乾是特約記者了？有一個同事還提醒我：‘文潔若，你這裝束得改變改變了。你老公現(xiàn)在‘發(fā)達了，你得把布鞋換個皮鞋吧，還有你這身舊衣服也得換。我說：‘他是他，我是我?！?/p>

上個世紀60年代3年困難時期，蕭乾被下放，全家生活的重擔(dān)落在了文潔若身上。她憑借扎實的日文功底接下了不少翻譯的活兒，為家里賺到了生活費。提起這些往事，文潔若露出了頑皮的一面?！爱?dāng)時我的效率驚人，利用業(yè)余時間翻譯，6天竟然趕出3萬字?！彼湴恋卣f，“那個時候根本不覺得辛苦，我一個月能賺89.5元，還能買到高級餅干?！?/p>

從1957年到1979年這20多年時間里，文潔若儼然成了家中的主心骨。在蕭乾被命運之手反復(fù)撥弄時，文潔若帶著孩子們，給他提供了一個溫暖的家。當(dāng)然，最令她津津樂道的是“我花2000元為家里買了房”。當(dāng)蕭乾萌生死的念頭時，文潔若悄悄地用英語鼓勵他，陪同他度過了那段人生最艱難的歲月。

兩人最快樂的時光

上個世紀90年代初，為做《尤利西斯》中譯版，原譯林出版社社長李景端幾乎請遍國內(nèi)一流的翻譯家，但沒人敢接。蕭乾最初也是打算拒絕的，因為他已經(jīng)80歲了。然而63歲的文潔若對此卻是興致勃勃。對于翻譯《尤利西斯》文潔若有情結(jié)。情結(jié)之一，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外國語言文學(xué)系英文專業(yè)的她翻譯過多部日文作品，但從未翻譯過英文作品；情結(jié)之二，早年她跟父親旅居日本時，父親曾指著日文版的《尤利西斯》對她說：“你看，日本人連那么難懂的書都翻出來了，要是你用功搞翻譯，將來在書上印上你自己的名字多好??！”

蕭乾剛開始心里也沒底兒。1939年剛到英國劍橋大學(xué)留學(xué)時，他就開始鉆研意識流小說，讀過大量作品，其中就包括《尤利西斯》。他花了很大勁兒才讀完，在封皮上寫下“天書”二字，可見此書之難。不過，為了勸說丈夫接下這項工作，文潔若直接翻譯了一章，先給蕭乾試閱。蕭乾看過后，欣然同意接下這份工作。怎樣合作翻譯《尤利西斯》呢？文潔若說：“我打基礎(chǔ)，蕭乾就連潤色帶修改，都改在點子上。有些人翻譯校審時表面上改得琳瑯滿目，仔細一看，不該改的亂改、該改的不改，那是沒水平的修改。蕭乾改得真有水平。他不僅僅完成了一個工作，更是完成了一個心愿?！彼€說：“夫妻倆此次合作是我心中最愉快的4年?！?/p>

1999年2月5日，蕭乾病逝。

蕭乾是記者和翻譯家，但他自己最看重的身份是作家；文潔若是編輯和翻譯家，但她自己最看重的身份卻是蕭乾的妻子。蕭乾的宗教是文字，文潔若的宗教是蕭乾。她說：“我一輩子就做了三件事，搞翻譯、寫散文、保護蕭乾?！?/p>

如今已90歲高齡的文潔若仍舊筆耕不輟，替丈夫整理文集，繼續(xù)他們共同為之奉獻一生的翻譯事業(yè)，用自己的方式深情懷念著逝去的愛人。

他是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一生流離，但幸運的是，他最終遇到了那片能馴服他的草原。

她愛上了一匹野馬，幸運的是，她的家里剛好有一片草原。

世間有一種愛情，它的名字叫“蕭乾與文潔若”。

（摘自《解放日報》）（責(zé)編滿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