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巴
一
石巖是深圳的一個小鎮(zhèn),它坐落在群山包圍之中。山不高,即便是號稱深圳西部最高峰的羊臺山,海拔高度也只有五百八十七米。我墜入一個被形象地叫做“坑尾”的地方,坑之下,從前是山陬海噬,改革開放號召人們像憎恨敵人一樣趕走貧窮,繼而用一支神奇的筆把它描繪得無比繁華,如今它漸入佳境。
石巖有拼湊成繁華南國小鎮(zhèn)景象的全部要件:這里有方興未艾的房地產(chǎn)業(yè),喧囂的市井,到處都是鉆頭覓縫的人,駢肩雜沓里偶爾走過幾個隆鼻深目的外國人,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終日在河邊拉閑散悶、吹拉彈唱的中老年人,拖著拉桿箱的目光飄忽的人……
隨處可見的工廠,里面寬敞明亮或破敗不堪、充滿生氣或死去活來。店鋪門前的高音喇叭聲嘶力竭,高分貝的嗓音透過音箱萬箭齊發(fā),讓行人無可逭避,讓整個石巖容不下一平方厘米的寂靜。一路上不時能遇上發(fā)傳單的人,塞給你一張干果團購的宣傳單頁,火鍋店開張的傳單,診所自印的小雜志,商場優(yōu)惠酬賓的廣告,洗腳按摩的小卡片,上面印著個搔首弄姿的女人。它想方設(shè)法讓你知道,讓更多的人知道,在信息高頻轟炸的時代,它試圖加深你的“創(chuàng)口”。
溫暖氣候?qū)⑺募镜妮喞蚰サ脠A滑如斯,看不出四季輪替的分明棱角。這兒充滿人氣、生氣,充斥著汽車尾氣,不匱乏運氣。我們這個時代,從恣肆的喧囂里泛出些許戾氣,在馬路上發(fā)作就叫“路怒癥”,在辦公室里情緒失控被人揪出來的叫“咆哮哥”,在官場上放縱欲望的人就蛻變成蒼蠅和老虎。嬗變的價值觀為各種隨之而來的善果或惡果埋下伏筆。而石巖又何嘗不在這個時代彀中。
坑尾原來是個地地道道的村落,城市化把它的“地地道道”像闌尾一樣割掉,促使它改頭換面,將原來農(nóng)村那一套滌蕩一番,收獲的盛況有目共睹。當原住民一改沿習成俗的生活方式時,內(nèi)心也許有過掙扎??傊饺缃裼嘘P(guān)村史的魯?shù)铎`光隱蔽于犬牙交錯的樓群旮旯,那兒還殘存著幾間低矮的民房,傳統(tǒng)的細節(jié)往往只體現(xiàn)在飛閣流丹的宗祠上。
“坑尾”這個地名恰如其分,背靠栲栳一樣的群山,既是大坑起始,亦可視為大坑邊緣。十五年前,我從松崗出發(fā)前去龍崗,途中就要經(jīng)過石巖。公交車從石巖湖邊的坡路往上爬,兩邊是延綿不絕的青山,就像鉆進一個巨大的天坑。到了石巖汽車站,再往下,天坑里藏掖著的寶貝就呈現(xiàn)在眼前。
到處插滿密密麻麻的筷子樓,土地的主人大都時不我待,爭相在時代盛宴上分一杯羹。各自為政的樓房彼此曖昧,人稱“接吻樓”,它們勾肩搭背,無懼授受不親。鉆進小巷,簇擁的樓群變成一片蔭翳的叢林。我的巢就掛在其中一棵大樹偏下的枝椏上。前年秋天某一天,我機不可失地搬進別人剛剛棄之不顧的小巢,因為在人潮洶涌的南方,出租屋總是供不應(yīng)求,并不是想租就租得到。就算屋里光線幽暗,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
接下來三年,我用心感受坑尾的脈搏,目睹它的日新月異和快速衰變。
二
窗外有一棟接吻樓,從建成之日起它就像一個疾病纏身的人,心比天高,命比薄皮核桃還要薄,眼看著別的出租屋客似云來,只有它病病歪歪一直無人問津。要是給它安一顆心,它一準傷心死了。瞧毗鄰的那棟十四層電梯樓,看上去氣度不凡,憑什么它卻只是個可憐的侏儒。一開始,主人對它的期望值不可謂不高:可以租給別人做中小型商場。然而它徒得天時,自損地利,人和亦是一敗涂地。出門直抵坑尾大道,每到出行的高峰時段,門外車水馬龍。按說地段不賴,但是出場規(guī)劃得如此局促,到底留不住人氣,長期無人租用,結(jié)果連年失利。它一再遭人冷遇,成了不勝凄楚的鰥夫怨女。房東把這棟閑置的三層小樓鼓搗成大地上的一個附贅懸疣。這棟小樓成了令他茶飯不香的一塊心病,像唐吉訶德的風車魔怪。你不振作精神去戰(zhàn)勝它,它就會成為致富路上的絆腳石。房東的臉色很難看,一直圖謀向由各種損失拼湊成的虛擬的敵人反戈一擊。
這棟小樓是我見過的最蹩腳的建筑之一,大可一拆了事,可是房東總是心存僥幸,指望它咸魚翻身,帶來滾滾財源。為了讓奇跡出現(xiàn),房東從各個角度審視讓他貫注心血又愛又恨的建筑敗筆。
由于長期無人租用,小樓日顯破敗。地面堆滿竹竿、木材、垃圾,還成了臨時停車場。墻皮剝落,天井像茍延殘喘的困獸,駢立的水泥立柱金剛怒目一般不知沖誰撒氣。為了改變傾頹的破敗相,房東絞盡腦汁,一味在原有基礎(chǔ)上動心思。為了給潛在的租賃者一種即將煥發(fā)生機的假象,房東每年都要祭出他的招數(shù):外墻搭起竹架,圍起黑紗網(wǎng),似乎正在翻修。一旦招商成功,就可以按商家的要求裝修。然而商家沒來,房東的架勢也擺累了,到了開春只得把竹架拆下。
倒是來過一個游商,看中這個閑置場地,要臨時租用,房東大喜過望。來人也不挑剔,只需將場地稍作整飭。他要趁著外來勞務(wù)工回流旺季,借地拋售小百貨。轉(zhuǎn)眼就拉來幾車,色彩鮮艷的塑膠制品、廉價的床上用品,沒有質(zhì)保的各種小電器,一時琳瑯滿目。門口貼著幾張紅紙,上面寫著悚然的字眼:蝕本、清倉、放血、大甩賣……由于是墨跡未干時貼上去的,似乎正流淌著黑色的血淚。
到了年底,房東故態(tài)復(fù)萌,依然打雷不下雨,又在外墻搭起竹架,一番躍躍欲試之后,動作再度停頓。我站在窗前,一伸手就能摸到黑色的防護網(wǎng),罩著小丑一般的建筑的同時,也遮住陽光,阻隔空氣,也罩住了我。我的房間原本就昏暗,現(xiàn)在又增加了黑暗的濃度。我的房東在電梯口貼出風險警示:“由于旁邊搭起竹架,小偷有可能攀爬竹架入室行竊,請各位住戶鎖好門窗加強防范?!?/p>
身在南方的鋼筋混凝土叢林,失竊之苦我一嘗再嘗。竊賊對格物致知不感興趣,卻居心叵測地窺探著住戶的作息規(guī)律,動手行竊時如入無人之境。幾年前在公明,我又遭過一回殃,但凡值錢的物品都被席卷一空。僥幸的是,蟊賊不愛翻書,夾在書里的兩千塊錢安然無恙。被盜的是相鄰三家,大家憂憤交織,于是聯(lián)合報警。里面數(shù)我失物最多。不一會兒,警車在樓下響起,上來一個身著便衣的二十來歲年輕人,帥氣里尚有幾分稚氣。他簡單地詢問后,拿起相機四處取證,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被撬的門鎖裝進一只透明膠袋。然后要求我到派出所做筆錄。做筆錄也要排隊,一直熬到夜色闌珊,我才打摩的回到傷心之地。一路上,尋回失物的希望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在光怪陸離的夜色里。根據(jù)我以往的經(jīng)驗,在流動人口如過江之鯽的南方,失竊案最后大抵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隔壁那棟丑陋的三層小樓在坑尾的建筑江湖里淪為一個突梯滑稽的角色,里面像生產(chǎn)噪音的作坊,制造出各種分貝的噪音:咣當聲、劈啪聲、丁當聲、嗡嗡聲、吱吱聲、隆隆聲,還有許多難以描摹的人造噪音,攪得人心煩意亂。我渴望一平方厘米的寂靜。
除了近在咫尺的茍延殘喘的丑陋建筑,水泥叢林里還有另類租客,在樓上鼓搗出擾民的聲音。不久前,樓上來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租客,不知是不是個木工,用強聒不舍的魔法師來形容他毫不為過,他不在房間之外謀生,而是將租來的房子打造成制造嘈雜聲的私人空間,終日在里面零敲細打,發(fā)出噪音的時間、沒有規(guī)律可循,從大清早到大半夜也說不準。只要搞得到訂單,他就如同打了雞血一般興奮難抑,鐵錘不停地捶打砧板,發(fā)出篤篤篤、梆梆梆的噪音。利奧波德提出土地的道德,套用到他身上,就是勞動的道德不曾在他的大腦皮層停留過。數(shù)天之后,樓上索然無趣的噪音,加劇了我的房間墻上石灰塊的自殺傾向,它們不斷地要脫離所屬的混凝土家族,最終剝落到地面上、桌子上。加深了我對劣質(zhì)建材的認識。
三
在坑尾,我的周遭從來都不乏包羅萬象的點。阿萊夫是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它的質(zhì)量并不因為包含深廣而變得無比巨大,也不會因不堪重負而塌陷。在許多時刻我不敢直視它,一如我們不敢逼視燦爛無比的太陽。阿萊夫囊括的事物太繁雜,差不多就是這個世界的縮影。我像貓兒一樣瞇縫著眼諦視阿萊夫的當兒,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阿萊夫里面也有著極端對稱的鏡像。
坑尾是一個土得掉渣的地名,與之對應(yīng)的有料坑,還有一連串穿越農(nóng)耕時代散發(fā)大地氣息的地名:應(yīng)人石、官田、田心、浪心。我在坑尾的山腳下依山而居。延綿起伏的群山像巨人席地而坐,對天坑里涌動的生命潮汐佛眼相看。我站在樓頂遠眺羊臺山,那是一個登山好去處。我不時前去挑戰(zhàn)自己身體的極限(當然,我至今尚未弄清自己身體的極限在哪兒,但是自從前年有一顆牙齒背叛了我,我就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像成熟的麥穗最終會倒在嚴峻的揮鐮者的腳下)去時讓山野的綠波把我淹沒,回來讓肢體適應(yīng)2592級石階的牽引。山巔之上,大、小羊臺山并肩站在一起,我第一次站在羊臺山上遠眺伶仃洋,就隱隱感受到一種歷史氛圍。我與伶仃洋素昧平生,即便那片飄渺的水面曾經(jīng)進入視野,我也未必辨得清,但這并不妨礙伶仃洋搖撼過我的生命?!傲愣⊙罄飮@零丁”,文天祥的慨然喟嘆早已消失在廣袤海天之間,只有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
三年來,我把一半的時間交給廠區(qū)一棟五層辦公樓。樓前有一個形同虛設(shè)的人工噴泉,我從未見過它驕傲地向上空噴射。圓形水池當然不甘進入贅物之列,就算噴嘴從不向水池流露出一絲柔情蜜意,里面也長年蓄滿生命的甘露。每年驚蟄到大雪,它總被一群輕盈的蜻蜓所攫取。尤其到了盛夏,以紅黑為主要色調(diào)的蜻蜓在水池上翩躚起舞,時而高踞王宮寶座,在噴嘴上做著頂杠的高難動作,對它們而言那是消除暑熱的最好姿勢。它們不失時機地熱戀,歡聚,在水池產(chǎn)卵,才不得理會人類對它們說白道綠,什么蜻蜓點水。池里生活著一條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塘虱。在南方,即使惡臭熏天的排污渠,也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影。在溽暑難耐的夏日,塘虱靜伏池底。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蜻蜓對塘虱是不設(shè)防的,彼時它們在水面上忘情地播種,一次次將尾部探入水里,誰知道呢?或許它們早就洞悉那個在水下生性恬靜的居士,彼此之間有著一套獨到的相處之道。
我服務(wù)的是一間駐廠的小公司,中樞神經(jīng)在香港,港籍經(jīng)理不來坐鎮(zhèn)的日子,遠處的中樞對深圳駐廠的辦公室略有些鞭長莫及,職員的身心一時松弛下來。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和平共處的小天地,明顯的代溝是看不見的,只是七零后經(jīng)歷過打工時代初期的嚴峻,那時一職難求,暫住證,遣返,不是你挑用人單位,而是對方挑你,所以他們深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八零后少了一些滄桑,迎來了一片海闊天空,股海跌宕起伏,在財富的傳說面前許多人都按捺不住,生怕發(fā)財?shù)臋C會稍縱即逝,他們不時出海撒網(wǎng);九零后、零零后則躬逢信息大爆炸的盛世,虔信于一根網(wǎng)線連接一個無所不知的知識世界,他們是網(wǎng)購的擁躉,讓快遞員忙得團團轉(zhuǎn)的目前主要是他們。
在不足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四堵墻之內(nèi),例行公事的前提不時顯得岌岌可危,有時偷閑鉆懶會大行其道,每個人都無意之間暴露人性的弱點,閑嘴雜舌是辦公室的內(nèi)容之一。當然,為確保鐘擺的正常運作而上緊發(fā)條,公司管理層也會不時派“欽差大臣”前來指導(dǎo)工作,到了鞭影晃動得過于頻繁,便有幾只小鳥撲楞幾下翅膀,在一通辭職書之后便一去不返。不久辦公室里再次更新血液,新入職者在新鮮感很快稀釋之后,進入慣常的狀態(tài):炒股、網(wǎng)購、小曖昧、耍嘴皮子……我一再告誡自己要適應(yīng)生活中的淺度陰影,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廠區(qū)簡易花壇里長著幾株花開時節(jié)也沒有幾分姿色的鬼針草,它們將種子藏在一束戟形小刺里面,守候披毛的動物經(jīng)過將種子捎到更遠的地方。正是這種其貌不揚的草本植物,在整個冬天一直絡(luò)繹不絕地綻放,花朵絕不算芳美,卻引來不少不忍暴殄天物的小蜜蜂。在陽光明媚的日子,它們對白花鬼針草戀戀不舍,紛紛前來探索一個個點綴著金色花粉的小皇宮。
在坑尾,我面前的阿萊夫,具備博爾赫斯那個阿萊夫的全部屬性,宇宙所有的物質(zhì)、所有的維度都在其間得以重構(gòu)。當我站在阿萊夫面前,難免戰(zhàn)栗與不安。阿萊夫給人一種錯覺,在它里面,一株鬼針草也纖毫必現(xiàn),它里面卻沒有人們詞典中諸如“價值”、“意義”之類定義,它帶給人一種容易迷失方向的虛擬的自由。
五層的辦公樓最上面兩層是閑置的,墻面未及粉刷,成了我工作的間隙舒展身心的地方——那是我的一個小秘密。樓頂天臺上,正中安放著中央空調(diào)巨大的通風設(shè)備,與之相連的是一圈直徑尺余的鐵管,用水泥臺舁起。按說,強悍的水泥地是植物的禁區(qū)。然而,有一天我有一個意外發(fā)現(xiàn):通往樓下的排水管道里長著一株小小的榕樹,根部探入管道陰影里面,綠葉向著陽光伸展。而水泥臺與堅硬地面的垂角處也長出一株小榕樹,它的樹根牢牢地咬住縫隙之間的一點塵土,為了節(jié)省養(yǎng)分,它沒有杈枝,總共只有三片革質(zhì)的葉子,它要生存下來的愿望是如此強大,以至根部膨脹得像一只拳頭,在向厄運發(fā)起挑戰(zhàn),如果有可能,它會像一頭決斗的雄獅,吼叫著:“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對它而言,生命的意義,是一個十足的偽命題,生機勃發(fā)對它來說太過于奢侈。但是現(xiàn)在它站在自己的主場,罔顧任何一個意外的闖入者。它的根部根本看不見土壤,不知維系生命的養(yǎng)分從何而來。我實在難以揣想它接下來的命運到底是什么,眼前這株小小的榕樹,是一陣上揚的風,天臺上逗留過的鳥,人的鞋底沾上的泥土,無意把它帶到天臺上,它決不抱怨什么,從此對一切艱難險阻鼎鑊如飴。它把命運拋給它的難題如此隱忍地輕逸地化解了。
天臺不只是小小的榕樹所能獨享的清靜之地,偶爾那兒也變成一塊是非之地。一個秋日,樓道里一陣喧嚷,幾個身著橙色工作服的女工走走停停,最后登上天臺,她們發(fā)現(xiàn)樓頂是個險要之地,有利于守住陣腳。她們在辦公室里跟人談判無果之后,看中樓頂是跟天空挨得更近的地方,站在高處更有利于表達自己的訴求,她們在工作中受到不公平的對待,工廠根據(jù)自己的理由拒付加班費。她們跟人們開了一個效果不錯的玩笑,跳樓!樓下圍觀的人越聚越多。最后四下響起警笛和消防車的轟鳴聲。嘈雜的聲音匯成一股促進解決問題的洪流,正是聲稱要跳樓的女工所希望的結(jié)果。當然風波并沒有很快平息,直到夜色摩挲著大地,事情還是沒有圓滿解決。有人料定她們不會跳樓,她們不過是以危險的姿態(tài)增加談判的籌碼。
我也曾經(jīng)看見一個穿廠服的中年男人,聽說是由于他消極怠工而被炒了魷魚,他神情沮喪地待在一樓的前臺大廳里,晚上就睡在靠墻的沙發(fā)上,身上搭著一條黃不棱登的毛毯。他屢次被保安“請”出去,但每次都會不慍不火、不屈不撓地遄返。在得不到補償之前他不愿離開。有幾次他干脆躺在廠門口,像無所畏懼的唐吉訶德,以血肉之軀迎著巨大的橡膠輪胎。
四
沿著坑尾大道往坡下走,十字路口東西橫貫的是北環(huán)路,往左不到六百米的一段路,我親眼目睹它由坑坑洼洼走向平坦寬闊,由天地玄黃到川流不息。那是一條寬約十余米的水泥路,中間綠化帶把路面隔成南來北往兩個車道?;▔镉凶限薄⑾\岳?、長春花、龍船花、夾竹桃、珊瑚刺桐,路口豎起紅綠燈,兩邊是燈紅酒綠和千家萬戶。過不了多久,馬路地下將修建地鐵六號線。
過去的村莊正在進一步融入城市肌體。然而,有時我會產(chǎn)生錯覺和疑惑:我到底是生活在南方的城市還是南方的村莊?說是城市,又還可以看出村莊留下的粗糙遺跡。也許再過幾十年一百年,連村莊的標本也不復(fù)存在。說是城市,它又像滔滔江水,總是翻滾著,變遷著,如果說變化是本質(zhì),那么這種變化也太快了,快到讓人找不到北。它的多變,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整體印象就是有些紛繁和倉促,烙上了功利的印記。
從三十年前起,坑尾就一直在積攢能量,最終一個鯉魚打挺,將村莊的過往撂在尾巴下面,成為深圳西部一個社區(qū)。這個地方被大超市在商場給遺忘,只有小商場在“坑”里浮浮泛泛,囿于格局,坑尾被繁華都市給遠遠地甩開,不過是一個正在發(fā)育中的市井,連成熟的市井都算不上。
一個地方的發(fā)展往往呼喚立體交通:高速公路、大馬路、地鐵、機場、碼頭,人們渴望將身體交給更具速度優(yōu)勢的交通工具。在我孩提時候,不知受到什么啟發(fā),我對將來如何在星際旅行突發(fā)奇想:能不能將身體分解成復(fù)雜的光電信號發(fā)射出去,然后在另一個星球重新組合?眼下,坑尾渴望縱橫交錯的道路,它們像繁復(fù)的“井”字,讓人作為欲望、夢想、活力的混合體散布在被馬路分割的“井田”之側(cè)。一旦缺乏馬路的有力疏導(dǎo),坑尾將成為一個令人憋悶的社區(qū)。每天,一條不太寬闊的主干道載著灌注希望的,或被小小的失望煩擾的人們在這里沉浮俯仰。深圳是一座青春之城、天空之城,但在它的褶皺里卻布滿單調(diào)、繁冗,斑斕色彩里同樣有暗淡的色調(diào)。
貼近社區(qū)中心,北環(huán)路是相對繁華的蕞爾之地,每到傍晚,除非有惡劣天氣的侵擾,否則馬路左側(cè)的人行道總是被流動小販占據(jù)。而右側(cè)的人行道由于緊挨一個促狹的三角地帶,行人十分稀少,也就無人擺攤設(shè)點。當馬路在這兒一揮而就,寫下酣暢淋漓的一筆,無形之中促進了周邊的小繁華。小販越聚越多,他們在五六米寬的人行道上擺賣各種小商品,人行道中間只讓出一條一兩尺寬的過道,那便是財源的尺度。小販們占道經(jīng)營,他們之間大抵遵循先到先占的潛規(guī)則,以后每晚都會到自己的傳統(tǒng)地盤上擺賣。如果遲到一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地盤被毗鄰一方占去一平方,或者被人鳩占鵲巢,就會怒不可遏,雙方一時相持不下?!笆У卣摺碑斎徊桓适救?,他(她)聲色俱厲地向侵占者“聲索”,實際占有一方依然強詞奪理,不愿拱手退讓,一番口舌之爭在所難免。社會底層的掐架,跟現(xiàn)在國與國之間為爭奪島礁引發(fā)爭端的情形十分相似。
夏夜室內(nèi)溽暑難消,去公園散步成了被許多人推崇的消暑之道。深圳地處熱帶,四季的輪廓被居高不下的氣溫打磨得失去棱角。其實每到盛夏,這兒并不比我那地處亞熱帶的故鄉(xiāng)更酷熱。倒是因為深圳是海濱城市,每當金烏西墜玉兔東升,晚來的海風就吹拂著被驕陽炙烤過的大地,讓人有如進入清涼的世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通往大森林公園的人行道就變得人聲鼎沸,行人駢肩雜沓,就是急性子的人,夾在人縫里也無從發(fā)力,恰似急驚風撞著慢郎中。
一路上,穿過林林總總的小商品的叢林:一堆五顏六色的小音響,纏繞的電線是它的莖蔓;一個牙刷的小山岡,牙刷插到紙板做的梯形展架上,等人把它帶走;一堆散發(fā)著橡膠味的拖鞋、涼鞋、雨鞋,在昏暗的燈光下色彩還是那么秾麗;一堆香氣濃郁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香囊,透過小小的網(wǎng)袋可以看到里面的花瓣像用染料染過;這邊廂掛著三架男女內(nèi)褲,那邊廂則毫不示弱地掛出兩架女裙,它們將被一個個溫熱的人體充實起來,到混合著各種氣息的市井上去搖擺。還有在夜光里像花兒盛開的雨傘,一堆小巧的電動玩具,一只電動松鼠正在上竄下跳。有人在叫賣神奇的蟑螂藥,據(jù)稱蟑螂只要嗅到就會一命嗚呼。賣紅棗的年輕女子并不開口叫賣,而是每隔一陣子就把桌上包裝好的紅棗重新碼一遍。
一路上,還能遇上一堆遠道而來的水蜜桃、本地龍眼、巨峰葡萄、無籽西瓜、哈密瓜……經(jīng)過兩家休閑會所,門口都站著兩排濃妝艷抹的紅衣女子,見了本身并不發(fā)“光”而是前來尋歡作樂的男人就一齊彎腰作鶯鶯燕語狀:歡迎“光”臨!樓頂有一塊長方形的LED廣告牌,“K歌沐足”幾個字發(fā)出曖昧的光亮。一路上,老人牽著孩子,婦女推著嬰兒車,男人挈婦將雛,幼兒或嬉或啼。一路上車多為患,隨處停放,管它是路邊、巷子、岔路口、人行道、公交站臺,只圖自己方便,何懼拉開褲鏈隨地小便。
五
星光在邈遠的天際若隱若現(xiàn),一顆人造衛(wèi)星每晚都擎著人造光亮出現(xiàn)在固定方位。白天,白云是孩子的棉花糖,入夜,飛機像餐魚在云層里游來游去。路邊的含羞草已經(jīng)入定,山岡上的檸檬桉在靜靜地開放,金鳳花在晚風吹拂下有些微醺,雞蛋花知道如何在茫茫塵世堅守自己的修持。
踅入大森林公園,它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人們?yōu)樗鹆艘粋€名不符實的名字,或許這片樹林很久以前真的很大,那時它披著蔥蘢的植被,與栲栳山相接,并且差不多與羊臺山連成一片,冠之“大森林”毫不為過。只是我們的大地,天可以翻,地可以覆,大森林不知不覺便淪為小樹林。我的一個小學(xué)老師說,他小時候,我們當?shù)剡€能發(fā)現(xiàn)老虎的行蹤;然而到了我兒時,卻連一只麂子都難得一見。
土地就是經(jīng)濟,這句話被人奉為金科玉律,昔日人人喊打的土豪,如今引人羨慕。大森林一再被蠶食,被鯨吞,被侵吞,只剩下一片小樹林,仿佛僅僅是出于為土地保存一點點元氣,這片小樹林得以幸存?,F(xiàn)在它由兩個植被郁郁蔥蔥的小山包組成,山包之間是促狹的山岙。
走遍大森林只需十幾分鐘,我把它看作大自然饋贈給我的精美小書。展讀天賜之書,其間有南方常見草木的活標本。自從人到中年,我比以前更清晰地認識到,生命正在消融,像曾經(jīng)看上去終年覆蓋冰雪的雪峰,以前我可不擔心它會消失。因為一本《大地上的事情》,我對葦岸印象深刻,他讓我的心緒許久都不能平靜,既因為他中年的飄逝,也因為他曾對自己的中年有所期許。四十歲是一個新的起點,四十歲的我們都是一群迎著朝陽的孩子,作好準備去迎接生命的無常。他那篇未寫完的二十四節(jié)氣牽動著我的心,我沒有勇氣效仿他去鄉(xiāng)間租一片地,異鄉(xiāng)的漫長漂泊幾乎成了我的宿命,像一副牛軛牢牢地套住我。我唯有以生存為圓心,畫出自己的生活半徑。我想寫一寫南方的二十四節(jié)氣,坑尾就是我這本小書的藍本。
大森林的山岙辟為供游人活動休憩的廣場。平素門可羅雀,到了節(jié)假日,游人紛至沓來,老人姍姍漫步,孕婦施施而行,有狗的遛狗,有車的泊車,戀愛的來到花前月下,小孩在里面釋放他們天真活潑的天性。隨著七月到來,大森林陡然煥發(fā)出無窮的魅力,每到傍晚,當大地開始用暗調(diào)去修飾夜色。附近的人們就紛紛走出家門來到大森林。小公園里一度有四場小型的廣場舞,進駐兩支業(yè)余籃球隊,吸引不少臨時起興的田徑運動愛好者,款留眾多拉閑散悶的人。
除了少數(shù)“小留鳥”,還有眾多從全國各地飛來的“小候鳥”,他們才是坑尾整個夏天的重頭戲,年輕父母的生活天平將向他們深度傾斜。這座流動人口龐大的城市,即便經(jīng)過三十年的人員流動,移民的烙印還是那么分明??游埠蛣e的社區(qū)一樣都是以外來暫住人口居多。雖然目下的人員流動較十年前的環(huán)境更加包容,但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它終究不過是一個暫住之地,驀然回首,在時光不知不覺的流逝中,青春的小鳥已經(jīng)悄然飛走。
過了一兩個月,小小的坑尾留不住小候鳥,轉(zhuǎn)眼又要傷別離,人們才深切地意識到,深圳的體量其實是有限的,精彩的同時也難掩其殘忍的一面——火車就要開動,抓住最后一分鐘,告別了,大手和小手伸出來,隔著車窗揮別。
坑尾連綴起眾多只有暫住身份的異鄉(xiāng)人的瑣碎生活。不能安老懷少的外來務(wù)工者,在各行各業(yè)的崗位上以生活的名義為別離的傷口貼上創(chuàng)可貼,多數(shù)人只能偶爾夢想生活的質(zhì)量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有朝一日能夠在大都市的關(guān)廂買房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