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重慶·李曉
最后的趕集人
文/重慶·李曉
“孫子啊,跟我去趕集,奶奶給你買大饅頭……”這是童年時,奶奶去鄉(xiāng)場上趕集賣大豆、核桃、花生這些農(nóng)產(chǎn)品時,喚我的聲音。
我跟隨奶奶去趕的集市,是山梁上一個老鄉(xiāng)場,灰白破舊的磚瓦房沿一坡石梯綿延而上,鄉(xiāng)場上有我們的公社所在地,是最氣派的房子,三層樓,樓里有手搖電話,有大白天也開著的日光燈。從前,集市山梁上面有一所破廟,破廟里還有幾個肅立的泥菩薩,風一吹,泥菩薩身上的粉灰簌簌往下落。奶奶在集市上賣完了農(nóng)產(chǎn)品,就是去破廟里虔誠地跪在菩薩面前,嘴里念念有詞著求菩薩保佑一家老小的平平安安。我在旁邊啃著奶奶買的大白饅頭,那是鐵匠鋪旁邊饅頭鋪子里蒸的饅頭。爐火熊熊,蒸熟的饅頭用一層白色紗布蓋著,還騰著熱氣。
奶奶是八十一歲那年隨我爸進城的,在城里顯出水土不合的神情。起初她去大街上閑逛,見沒有斗笠、蓑衣、大豆、紅薯賣,也沒有人吆喝著豬牛羊走來走去,沒有牛糞堆在馬路邊,沒有坐在門前流著鼻涕啃饅頭的小孩,就納悶著問我爸:“這城里啥時候趕集?”奶奶以為,城里還像鄉(xiāng)場上一樣,間隔三天一趕集,一個月能趕集十次。爸俯下身對奶奶說:“媽,城里天天趕集,你就放心趕集去。“火爆脾氣的爸,在奶奶面前,是一個溫柔的兒子。奶奶窩在家里很少出門了,她趴在陽臺上,望著霧蒙蒙的群山深處,那里,有牛歡叫的集市,有親熱的鄉(xiāng)下人見了面大聲招呼:“你也來趕集了??!”
奶奶在城里活了九十歲,除患了老年癡呆,基本上是無疾而終。奶奶臨走前的一天,要求我媽幫忙給洗了一次澡,然后她戴上從鄉(xiāng)下帶來的那頂草帽,吩咐我爸說:“大娃,你今天帶我回去趕集,我去買幾塊肥皂回來……”我爸立即叫來車,帶上我奶奶去趕集,我陪同前往。
當年那集市,已經(jīng)大變模樣。集市從山梁遷移到了山下平坦地方,一條蛇字形蜿蜒的長街,店鋪林立。奶奶顛著小腳去店鋪里買了三塊肥皂,兩包鹽巴。奶奶一路走一路嘮叨著,要回家給我爸洗衣服,給我媽煮面條。在集市上,奶奶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兒,趕忙跌跌撞撞下了跪,奶奶說,菩薩啊菩薩,保佑保佑……那個花白胡子老頭兒,或許是在奶奶的記憶里,和當年一個泥菩薩長得相像,把他當菩薩拜了。奶奶回城以后,把我爸的一件襯衣用買的肥皂揉搓著洗了,在我媽煮的面條里抖了鹽巴說:“面條里要多放鹽巴才有味?!币恢苓^后,奶奶安靜地睡在那張她從鄉(xiāng)下帶來的木板床上,再也沒醒來。奶奶的樣子很是安詳,一點也不害怕。尸體在家停放了一晚上,幾個小孩還在旁邊跑來跑去吃零食。我奶奶裹的白布,是爸特地去鄉(xiāng)下那集市上買來的。我奶奶安葬在老家,土墳與集市,相隔就兩三公里。爸說,我娘這下趕集市就方便了。
因為老家鄉(xiāng)下山岡上還有幾座祖墳,我時不時回到鄉(xiāng)下去,路過集市,已蕭條多了。集市上只有一家小館子了,只賣小面,偶爾賣鹵菜。逢趕集時,村莊里留守的幾個老頭兒來喝酒,一坐就是大半天。小館子里的老板對我說,很少人來吃,眼看也要關(guān)門了。我看見,集市上的樓房,差不多都被青苔覆蓋,草叢從屋后竄上來。到了夜里,蟋蟀唧唧,山風呼號。
前不久的一天,我叫上幾個還廝守在村莊的長輩,在鄉(xiāng)場趕集那天,相聚于集市上那家惟一的小館子,喝了半天的酒,絮絮叨叨著鄉(xiāng)場上的陳年舊事。幾個老頭兒喝出了淚,感慨說我還陪同他們趕集,真是一個有孝心的晚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