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海
【“原來是天才,現(xiàn)在是蠢材”】
白發(fā)蒼蒼的廖冰兄像一個“小孩子”。
曾經(jīng),親朋好友眼里的廖冰兄行動矯健,妙語連珠,晚年卻不良于行,語不成句。時鐘和記事本離不開身,所記多是生活細節(jié)。每天,他會根據(jù)身體狀況,自己規(guī)定抽幾支廉價香煙,抽完一支就在記事本上打個“√”,打完這幾個“√”,就不再抽了。
別人來探望廖冰兄,有的人他一眼就認出來,有的他想了半天也記不起來,便拿出記事本讓客人寫下名字,還指著時鐘要求記下時間。一些和親朋說不清楚的話,也要靠慢慢手寫,當交流不順暢時,廖冰兄會突然用粵語喊出一句:“原來是天才,現(xiàn)在是蠢材?!?/p>
一次,我跟廖老提起北京的黃苗子和郁風夫婦,他馬上大喊“貓仔”,接著用筆寫下這兩個字,再把兩個偏旁圈掉,變成“苗子”——他依然記得老友兒時的小名。
還有一次,看到一位來訪者臉龐稍長,廖冰兄便拿出紙筆,寥寥數(shù)筆,畫了一張惟妙惟肖的人像——這時候,他還是原來的那位繪畫天才。
2005年10月21日,廖冰兄在廣州市少年宮度過了90歲的生日。流花湖畔的廖家與少年宮只有一墻之隔,坐在他家的陽臺,隱隱可以聽見遠處小朋友傳來的歌聲?!巴嬍俏?guī)煛?,不只是掛在廖冰兄的嘴上。他的自畫像中有多幅返老還童的寫照,把年齡除以十,是他自鳴得意的“念頭”。在一幅送給朋友的畫上,他寫下題跋:“君念童年事,我學兒童畫。永存赤子心,毋須嘆華發(fā)。”
晚年廖冰兄牽掛貧苦的兒童,一次次地用字畫籌款幫助兒童的教育和醫(yī)療。他曾經(jīng)靠著一支畫筆為自己的人生畫出一片朝霞初現(xiàn)的新天地,到了夕陽無限好之際,行止有時如同小孩的他,仍念念不忘用畫筆為兒孫再畫一片艷陽天。在他描繪的圖景中,即使世間已無廖冰兄,還有一代又一代的“廖冰兄”與人樂其樂,為世平不平。
我曾有幸坐在簡樸的廖家,目睹廖冰兄和小學生玩樂,對女兒撒嬌。這時候的他,仿佛回到孩提時代,他依然認真地讀書讀報,偶爾會冒出一兩句如同格言的話。
【少小孤貧萬辱侵】
一個人的童年往往影響他的一生。在廖冰兄的記憶里,童年的經(jīng)歷是刻骨銘心的,他曾寫下“少小孤貧萬辱侵,人間何世聽呻吟”的詩句。
1915年10月21日,他在廣州城北觀音山(今越秀山)腳的貧民窟大石街出生,廖父為他取名“東生”,喻意在廣東出生。廖父是廣西人,在軍閥里當?shù)图壾姽?。廖東生四歲時,妹妹廖冰出生不久,廖父就逝于汕頭。
廖東生童年生活在大石街,這里有私塾、當鋪、賭檔、鴉片煙館,街坊鄰里多是拉黃包車、賣牛雜、紡紗織布的窮人。他做過小販,干過紡紗、織麻鞋等活兒,東湊西拼一些學費,才得以斷斷續(xù)續(xù)地讀書。課余,廖東生喜歡涂涂抹抹,買不起畫集,他臨摹的范本是通書、木刻畫、月份牌畫;買不起顏料,他用磚頭角、碎瓦片、竹枝樹枝在地面的方磚上畫起來。
廖東生常在廣州中央公園(今人民公園)的一間大草棚轉(zhuǎn)悠。這間大草棚是初創(chuàng)時期的廣州美術(shù)專門學校,創(chuàng)辦人是胡根天。1932年9月,廖東生成為胡根天的學生。廖曾回憶:“根天師只是給我一些啟發(fā)性的指點,從不以什么樣的畫法強加于我。對那些現(xiàn)在看來很可能要羞得臉紅的幼稚的習作,他都給我打上很高的分數(shù)。他這樣對待我這個‘無法無天的學生,不知該叫鼓勵還是縱容。但畢竟在他任教之下的三年,我一直自由自在地畫,越畫興趣越濃,越畫膽子越大,畫了許多各式各樣的東西,竟然在學校一年一度的學生成績展覽會上獨占了一個課室,開起‘廖東生個人畫展。如果當時的老師不是這位‘無法而治的胡根天,我決不可能有這個在一些人眼里視為狂妄的行為,甚至不可能直到今天還拿著畫筆?!?/p>
當時在全國頗具影響的上海漫畫刊物《時代漫畫》,給了廖東生藝術(shù)上的滋養(yǎng),魯少飛、張光宇、葉淺予、陸志庠等漫畫家的作品,深刻他的腦海。他大膽投稿,很快便成為《時代漫畫》的中堅作者。多年后,他說:“《時代漫畫》是我的漫畫藝術(shù)的搖籃?!?/p>
1933年,廖東生給廣州《誠報》寫了一篇文章,不假思索地用妹妹廖冰的名字作為筆名,寫畢又覺欠妥,靈機一動:“我不就是廖冰之兄嗎?”于是署名“廖冰兄”,從此,這個名字伴其一生。
【民族斗爭的武士】
1937年1月,廖冰兄隨《伶星》雜志遷到香港當美術(shù)編輯??箲?zhàn)爆發(fā)后,許多廣州人逃至香港避難,廖冰兄回憶當時的心情:“就像迎接盛大節(jié)日一樣迎接抗戰(zhàn)。”他毅然辭去《伶星》雜志的工作,從香港回到廣州參加抗戰(zhàn)。誰料在廣州報國無門,廖冰兄便投靠到母親后夫的家鄉(xiāng)廣西武宣縣桐嶺鄉(xiāng)灣龍村。他激情澎湃,連續(xù)40多天日以繼夜,畫了200多幅宣傳抗戰(zhàn)的漫畫。
廖冰兄在文章《談漫畫》中說:
抗戰(zhàn)開始以來,一般漫畫作者把慣常消極的筆鋒轉(zhuǎn)過來作動員群眾的工具、打擊敵人的武器,產(chǎn)生了大量有利于抗戰(zhàn)的作品,干過不少有力量的工作。于是“抗戰(zhàn)的漫畫”生長起來了。無論在都市的通衢里,農(nóng)村的角落里,前線的戰(zhàn)壕里,甚至一時失陷的土地里,它們都邁開了強健的腳步,在中國漫畫史中,劃開了一個新時代。
1938年2月,廖冰兄帶著那200多幅“抗戰(zhàn)的漫畫”回到廣州。李凡夫、林檎、黃超等廣州畫家正在長堤基督教青年會舉辦畫展,看到廖冰兄從廣西帶來的畫作時,決定就在他們展覽過的場地,舉辦“廖冰兄抗戰(zhàn)連環(huán)漫畫展”,展期為2月23日至28日。
這是廖冰兄第一次公開的個展。布展的助手是廖冰兄的妹妹廖冰和同學羅鳳珍。布置得差不多時,廖冰兄給廣東省政府機要秘書黃苗子打了一個電話,晚上10時許,黃苗子帶來兩個人,一個是剛從上海遷來的《救亡日報》總編輯夏衍,一個是《救亡日報》記者兼美術(shù)編輯郁風,三人是廖冰兄畫展的第一批觀眾。
兩個助手,是廖冰兄最重要的親人。1944年春,廖冰兄和羅鳳珍在重慶結(jié)成夫婦。
三個觀眾,是廖冰兄最信任的朋友。1944年夏,黃苗子和郁風在重慶結(jié)成夫婦。endprint
妹妹廖冰的童年和哥哥一樣苦。11歲才開始上學,冰雪聰明,年年跳級,僅用三年就讀完小學課程。小學畢業(yè)后考上廣州女子師范學校,無錢讀書,30多歲的許老師喜歡上廖冰,答應供她讀書,但條件是嫁給他,14歲的廖冰無奈同意了??箲?zhàn)爆發(fā)后,廖冰離開了許家,加入抗日團體,擔任宣傳工作。廖冰文筆流暢,哥哥用漫畫作抗日武器,妹妹用的是文章??箲?zhàn)勝利后,廖冰在廣西從事教育工作,遇到了心上人梁持亞,從此安家廣西。
1952年冬,廖冰從廣西出差到廣州,得以和哥哥一家歡聚。這時,已是兄妹自抗戰(zhàn)期間在桂林相聚又別后的12年。這次相聚是難得的時光,沒想到這一別竟又是20年。廣州廣西,咫尺天涯,在動亂的年代里,兄妹倆都失去了人身自由,廖冰對女兒說:“今生今世如果能再見哥哥一面,我死了也甘心。”
不想此語成真。1972春節(jié),兄妹相約在廣州見面。分別20年,相聚僅僅11天,有說不完的話,傾不盡的情。末了,廖冰依依不舍地坐上回廣西的長途汽車,卻在廣東云浮縣遭遇車禍,瞬間撒手人寰。
同學羅鳳珍和廖冰兄1935年畢業(yè)于廣州市立師范學校。讀書時男女分班,往來不多,畢業(yè)旅行時才開始相識。畢業(yè)后,羅鳳珍在香港參與籌辦勞工夜校。在廣州重逢時,羅鳳珍深深為廖冰兄的才華吸引,但僅僅相聚一個多月后,兩人就面臨分別。1939年,廖冰兄收到羅鳳珍從香港寄來的一張照片,他在照片的背后寫著:“縱然‘地球是圓的,我們的相遇,也許要在不可忖想的遙遠的日子吧?”
相遇并不遙遠,羅鳳珍和廖冰兄在5年后的春天相愛,喜結(jié)良緣。
黃苗子則和廖冰兄早就通過彼此發(fā)表在《時代漫畫》的作品認識了。黃苗子當面見到的廖冰兄是個瘦長的小伙子,大伙叫他“臘腸”。這根又瘦又癟的“廣東臘腸”卻老是瞪著炯炯有神的眼睛,感情像水蜜桃一樣,一碰就“溢”出來。一天中午,黃苗子和廖冰兄在馬路上走著聊天,忽然遠處涌來龐大的抗日游行隊伍,廖冰兄不由分說,拉著黃苗子立馬加入隊伍中。一路上,兩人跟著大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高唱游擊隊之歌,走了三個鐘頭才解散。當時廖冰兄是學校教師,學生等著他上課,黃苗子是公務員,還要到政府上班,但是在廖冰兄的熱情鼓動下,彼此都忘掉了一切。
廖冰兄在首次個展上想到的第一個朋友,竟是身在官場的黃苗子。當晚,黃苗子帶著夏衍和郁風觀看廖冰兄的漫畫展,這三個出身書香門第的文化人,對充滿草根味道的作品大為贊賞。夏衍和郁風立即決定在《救亡日報》上為廖冰兄開專版,黃苗子寫了文章鄭重評介:“他不僅趨向藝術(shù)趣味的探討,他更加緊尖銳了他特有的武器,向著敵人施以致命的投擊!他絕不是一個僅帶有裝飾風的小品漫畫家。他是一個民族斗爭的武士?!?/p>
廖冰兄對此次個展的這三位觀眾感念不已,從此訂交終生。幾十年風云變幻,等到1938年的后兩個數(shù)字剛好換了位置——1983年,廖冰兄到北京再開個展,當年38歲的夏衍已經(jīng)83歲了,這次他是坐在輪椅上,由黃苗子、郁風夫婦推著到展覽現(xiàn)場的。
【“紅須軍師”】
“廖冰兄抗戰(zhàn)連環(huán)漫畫展”在廣州展覽的成功,雖然未使廖冰兄的生活得到改善,卻讓他結(jié)識了許多好友。攝影家鄭景康看了畫展后,告訴廖冰兄:“葉淺予任隊長的‘救亡漫畫宣傳隊已由上海遷到武漢,何不把這批作品帶到武漢展出?”廖冰兄沒有路費,鄭景康毅然賣掉心愛的相機,買了兩張火車票,和他同赴武漢,尋找“救亡漫畫宣傳隊”。
“救亡漫畫宣傳隊”隊長葉淺予這樣回憶那時的廖冰兄:“他夾了一卷宣傳畫從廣州趕赴武漢,20來歲的小伙子,一副瘦身材,一對大眼睛,說話像開機關(guān)槍,全無保留,毫不客氣,在見面的幾分鐘里,把南方人特有的熱情,全部發(fā)射出來。從此他就成為‘漫畫宣傳隊的中堅人物?!钡犞幸延袛z影人員,葉淺予沒法接收鄭景康,鄭只好轉(zhuǎn)赴延安,后來拍了不少中共領(lǐng)導人的攝影作品。
廖冰兄帶來的作品,正好趕上當年4月的“保衛(wèi)武漢”宣傳周活動。展覽地點在武昌百貨大樓二樓,同一層舉辦的是張大千之兄張善孖的國畫展。張善孖善于畫虎,人稱“虎癡”,其時年逾五旬,早已名滿天下。后輩廖冰兄的作品通俗生動,為老百姓所喜聞樂見,不少觀眾都擠到這邊來看。張善孖看了廖冰兄的作品,并未因觀眾厚此薄彼而不快,反而設(shè)宴款待廖。
葉淺予領(lǐng)導的“救亡漫畫宣傳隊”隊員有張樂平、陸志庠、梁白波、特偉等,這些人后來都成為中國漫畫史上重要的人物。廖冰兄活躍在志同道合者中,如魚得水。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一下子就爆發(fā)了出來,又善于為宣傳隊出謀劃策,隊員稱他為“紅須軍師”。漫畫家汪子美說:“葉淺予的漫畫宣傳隊有了你這個‘紅須軍師,就如虎添翼了?!?/p>
這位“紅須軍師”不只是一個畫匠。他曾說:“一個具有健全頭腦的漫畫家有時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政治家、社會學家。”武漢淪陷后,政府停發(fā)了“救亡漫畫宣傳隊”的經(jīng)費,廖冰兄在各地輾轉(zhuǎn)的抗戰(zhàn)中目睹了現(xiàn)實之殘酷。他不斷思考政治環(huán)境對漫畫藝術(shù)的影響,在1940年2月13日《漫畫與民主》一文,可見他的思想軌跡:
有些鄙薄中國漫畫的人,常責怪中國沒有半個健全的政治漫畫家;然,我們決不能否認這個事實,隱諱這個缺點,但是,我們很應該想想中國漫畫的歷史與積慮,更應該回顧一下過去的環(huán)境有沒有束縛過漫畫家的筆尖。我們不能如美國的格羅柏,侮辱了日本天皇惹起國際的交涉還有羅斯??偨y(tǒng)為其袒護;英國的大衛(wèi)·羅能夠罵希特拉,違反張伯倫首相的國策、現(xiàn)實主義的外交;更不能如蘇聯(lián)作家一樣能夠自由發(fā)揮自己的天才去爭取人類共同的真理。因此中國政治漫畫的貧弱是不足為怪的事了。
在廖冰兄的漫畫創(chuàng)作中,離不開對當時政治的思考。他曾說:“我是搞什么的?是搞政治的,借著畫筆搞政治,是公仔政治?!?/p>
【《貓國春秋》】
抗戰(zhàn)后期的重慶匯聚了無數(shù)的文化人,在著名的文化人聚集場所“二流堂”里,葉淺予、黃苗子、郁風、丁聰都和廖冰兄惺惺相惜。廖冰兄并不是“二流堂”的主要人物,但多年后也成了這個著名冤案的一員。endprint
廖冰兄記得,湘桂大撤退之際,張光宇攜妻帶兒,經(jīng)香港輾轉(zhuǎn)返入內(nèi)地,脫離虎口,進入重慶。廖冰兄和葉淺予寄寓重慶北溫泉,便把他一家接來,在一間小木屋安頓下來。張光宇幾乎衣塵未洗,就找畫筆宣泄一路的積憤,在簡陋的小木屋里,他畫出了一批描述逃難百姓在前虎后狼夾攻中的作品。廖冰兄見狀甚為感動,專門畫了一幅漫畫,記錄張光宇作畫的情景。
廖冰兄偶爾到城里來,黃苗子帶花園的公館成了他免費的“旅館”兼“飯店”。黃苗子當時在財政廳任職,接待廖冰兄僅是比平日多加皮蛋一只,卻已讓廖回味無窮。更開心的是,他和老同學羅鳳珍重逢相愛了。在重慶北郊晉云山松林坡上,一座四面透風的泥磚炮樓,成了他們的“新房”。廖冰兄窮得連請朋友吃頓飯的錢都沒有,悄悄向葉淺予訴苦,葉淺予傾盡所有,請朋友們吃了一頓便飯,祝賀兩人喜結(jié)良緣。一年后,廖、羅的第一個孩子出世,廖冰兄原想為女兒取名“廖懷嘉”,喻意懷念嘉陵江,轉(zhuǎn)念一想,“陵”與“零”同音,何不叫“零一”,以后再生孩子,取名卻也省事。于是,廖家的四個孩子分別名為“零一”(陵依)、“零二”(陵兒)、“零三”(陵珊)、“零四”(陵思)。
八年抗戰(zhàn),以慘勝告終。廖冰兄剛好進入而立之年,卻經(jīng)歷了長期的失業(yè)之苦。
滿懷希望的喜悅很快變成滿目瘡痍的憤怒。廖冰兄和羅鳳珍本想帶著未滿周歲的女兒回到家鄉(xiāng),不想有鄉(xiāng)難返,幾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國民黨用來“復員”“劫收”。流落在嘉陵江邊,廖冰兄開始構(gòu)思藝術(shù)生涯的一個高峰——《貓國春秋》。
從夏天到冬天,廖冰兄都沉浸在《貓國春秋》中。羅鳳珍產(chǎn)后體弱多病,零一的尿布由廖冰兄洗凈烘干,沒有育兒經(jīng)驗,零一長了濕疹,全身奇癢,一家不得安寧。廖冰兄常常左手抱著女兒,右手作畫。5個月的日日夜夜,廖冰兄畫了100多幅作品。
《貓國春秋》漫畫的主角是擬人化的貓和鼠。貓鼠向來是對立的,在廖冰兄筆下卻是貓鼠一窩。黃蒙田對廖冰兄說:“你的《貓國春秋》漫畫是‘惡魔派?!绷伪执穑骸翱刹皇菃幔耶嫷娜枪馓旎粘霈F(xiàn)的魔鬼,我不能像畫別的題材時那樣輕松地對待他們?!?/p>
1946年春節(jié),“《貓國春秋》漫畫展”在重慶展出。老百姓心里積壓了太多苦悶、憤恨,廖冰兄的漫畫仿佛導火線,一下子引爆了民心的炸彈。葉挺、王若飛、郭沫若、田漢等人都前往參觀。
廖冰兄原先和郭沫若并不熟悉。在一次飯局上,郭沫若問廖冰兄:“你的名字為什么這樣古怪,自稱為兄?”美術(shù)家王琦代為解釋:“他妹妹名叫廖冰,兩人自幼相依為命,冰兄之名者,廖冰之兄也?!惫艋腥淮笪?,笑道:“啊!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郁達夫的妻子一定叫郁達,邵力子的父親一定叫邵力了?!?/p>
《貓國春秋》尤其能引起知識人強烈的共鳴。漫畫《教授之餐》中,教授一家四口拿著空飯碗,把餐碟上的洋裝厚書一頁一頁撕開啃起來;《燃血求知》中,骨瘦如柴的學生用點燃自己的血液發(fā)出的微光看書,蚊子和臭蟲同時在吸他的血;《為人作嫁》中,工程師在風雨中為富豪的藏嬌別墅設(shè)計圖紙,自己只能打開一把破傘在漏雨的斗室里工作;《但愿有個溫室》中,披著破氈子避風雨的老教授,幻想自己有一間溫室可以培育幼苗。
這年夏天,廖冰兄帶著《貓國春秋》到了知識人云集的昆明。在一座教堂展出之前,李公樸和聞一多在民盟總部看了,聞一多對廖冰兄說:“這些作品好是好,只是為我們說得太多了?!辈痪茫罟珮愫吐勔欢啾话禋?。廖冰兄滿懷悲憤地畫了李公樸追悼會的遺像,卻不能出席。當局命令《貓國春秋》停展。
《貓國春秋》中富有象征意義的作品是《梟暴》:黑夜將盡,一只兇暴的夜梟狠狠地咬著一只在掙扎的晨雞的嘴不放。這是雞啼的時刻,夜梟不準它高歌。
這幅畫,廖冰兄多次重繪,后命名為《禁鳴》。其命運也可堪回味——畫作兩次被竊。
第一次,是1947年在香港被竊。第二次,據(jù)廖冰兄回憶,1979年他重繪此畫,是為了紀念一位為保護光明而獻身的猛士(張志新),卻再次于1981年在法國展出時被竊。
【“凡夫俗子”】
廖冰兄帶著妻女從生死線上幸存回鄉(xiāng)。1946年10月1日,當他們一家坐車經(jīng)過距貴陽一百余公里的關(guān)嶺場外山坳時,汽車翻下深谷,當場死亡11人。夫婦倆昏了過去,等到廖冰兄醒來時,發(fā)現(xiàn)兩歲的零一坐在旁邊哭泣,幸好沒有絲毫損傷。肚里已懷了零二的羅鳳珍受了重傷,廖冰兄斷了一條鎖骨。在貴陽養(yǎng)傷,廖冰兄既要照顧受傷的妻子,又要呵護女兒,不肯讓醫(yī)生給他傷了鎖骨的左肩上夾板。從此,他左邊的鎖骨落下了變形的后遺癥。
1947年1月,廣州是燒炮仗和鬧花市的時節(jié),他們回來了,卻聽到民謠這樣唱道:“燒錯炮仗,拍錯手掌,迎錯老蔣?!痹谧约旱募亦l(xiāng)無法安身立命,他們只好移居香港。
從1947年2月到1950年10月,廖冰兄住在這個被一些人稱為“文化沙漠”的地方。內(nèi)戰(zhàn)打響,香港成了“后方”,有許多避難的文化人,還有漫畫史上重要的組織——人間畫會。成員有黃新波、梁永泰、張光宇、陳雨田等,幾乎都是沒有固定收入的窮畫家,廖冰兄很快和他們親如兄弟,重顯“紅須軍師”本色。他倡議人間畫會舉辦“風雨中華”漫畫展。畫家們?nèi)找箘?chuàng)作,深夜時沒錢買夜宵充饑,卻并不以為苦。
廖冰兄敏銳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以往純政治性的作品在香港“水土不服”。香港是一個市民社會,幾乎所有報紙都登載漫畫,市民喜歡的卻是以社會生活為題材,具有當?shù)仫L格的漫畫。廖冰兄一下子就悟到:今后的創(chuàng)作要“入鄉(xiāng)隨俗”。選美、賽馬、時裝展覽等香港特有的題材,進入廖冰兄的筆下。他說:“我是用‘陽春白雪的技術(shù),奏‘下里巴人的曲目,見人講人話,見鬼說鬼話,萬變不離其宗?!?/p>
廖冰兄的漫畫文字往往是“打油詩”。聶紺弩曾說,廖冰兄是個大詩人。他的竹枝詞、粵謳,幾乎是隨口成章,句句見好。
1948年2月25日,廖冰兄開始在《華僑晚報》發(fā)表《阿庚傳》,主角“阿庚”很快成了香港街知巷聞的人物。多年后,他有感而發(fā):“我向來把事業(yè)看得很偉大,把責任看得很崇高,把自己看到很渺小。我無法使自己‘雅起來,所以,我最喜歡‘凡夫俗子這個印?!眅ndprint
這個“凡夫俗子”在香港的家,曾安置了很多漂泊異鄉(xiāng)的朋友。1948年,黃永玉從臺灣來到香港,在一個會議上,兩人見了面。黃永玉回憶,廖冰兄給他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體型瘦而干,兩只大眼睛鼓起,淚囊出奇地明顯。起伏的鼻梁下面一張大嘴,而且在會上,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張大嘴的作用——那么大的嗓門,囊括了全部發(fā)言的一半。會議接近尾聲時,黃新波向大家引見黃永玉:“他剛來,連住處也沒有,誰家里可以供他吃飯和鋪張床的?”“噯!行啦,行啦,行啦!到我那兒去吧!”廖冰兄很快就拍板決定了。
當黃永玉來到廖家時,發(fā)現(xiàn)約30平方米的狹窄樓房里,住著廖冰兄夫婦、女兒“零一”和“零二”,還有老保姆秀姐。用板子間隔成的雙人床大小的房間,還走出了一對青年男女,是作家艾明之夫婦。在這里,幾乎是連跳蚤咳嗽的聲音也聽得見。大家住在一起,卻也其樂融融。
多年后,黃永玉專門畫了一幅畫,紀念當年在廖家寄宿的情景,至今這幅畫還掛在廖冰兄家的客廳。在黃永玉80歲時,筆者請他談談廖冰兄,他動情地說:
廖冰兄這個人,今天你們年輕人是不知道了。他在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時期,就像一個真正的戰(zhàn)士一樣,非常勇敢,每天畫畫罵國民黨,在生死邊緣戰(zhàn)斗著。那是不得了的,要死的……一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敢這樣做,所以說,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戰(zhàn)士。這樣一來,當然處在一個很危險的生活境遇之下,那時候生活又很艱苦,談不上日子過得好,生活瑣事很多,孩子又小。我剛到香港,沒地方住,他說住到我家里來,我住到他家里大半個月,看到環(huán)境很嘈雜,小孩吵啊鬧啊,他半夜三更抱著走來走去,這就是來自生活的壓力。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的畫面的組織才能,沒有發(fā)揮出來。畫面的組織才能,不是普通人能有的,你可以會畫畫,畫什么像什么,組織才能顯示一個人繪畫的規(guī)模,廖冰兄是可以統(tǒng)率很大的繪畫的。他哪怕畫一張很小的畫,畫面的控制能力也非常強,如果他沒有被劃成右派,他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畫家,一個大壁畫家。壁畫就是工程,不是個人能完成的,他是一個很好的統(tǒng)帥,很多年輕人可以跟著他一起畫,可惜了。
【自嘲】
廖冰兄說:“我的畫是‘炸出來的?!卑四昕箲?zhàn),他憋足了一肚子氣,終于“炸”出《貓國春秋》?!奥嫳换盥窳硕辍钡臍猓瑒t“炸”出了《自嘲》和《噩夢錄》組畫。
“重聞鼙鼓思良將,喜見冰兄上戰(zhàn)場?!边@是戲劇家李門的詩句。再上戰(zhàn)場的老將廖冰兄已過了花甲之年,此時的廖冰兄,半開玩笑說:“我已經(jīng)領(lǐng)回上繳了30多年的腦袋啦?!?/p>
1979年,他在漫畫《自嘲》上題字“四兇覆滅后寫此自嘲并嘲與我相類者”,這是他的得意之作,曾一畫再畫。這幅畫引起了無數(shù)人的共鳴。
1979年12月,廣州文化公園的廖冰兄等六人漫畫聯(lián)展上,許多人還記得,展覽會的進口,廖冰兄設(shè)計了一個模型,上面裝了一面鏡子,鏡上寫著一份邀請書,請一切共產(chǎn)黨員照照鏡子,看看是否達到堅持真理和勇氣的標準。
激勵廖冰兄的不只是國內(nèi)的同胞。1981年,廖冰兄的作品在法國展出。在這一次畫展,《禁鳴》被竊了。法國朋友向廖冰兄道歉,表示愿意賠償,還憂心忡忡地說:希望這一事件不致傷害我們的友誼。廖冰兄很快答復:
1、對畫的失竊,我不要求任何賠償。假如抓到了那個盜畫小偷,也希望你們不要難為他,不要對他施加任何懲罰。
2、請代我向此公表示:既然他如此喜歡我的這幅作品,我可以無償奉贈,用不著偷。
3、如果愿意的話,最好請他給我來封信,一者既然接受了我的禮物,理應表示致謝;二者希望他能談談,在100多幅展出的漫畫中,為什么偏偏看中我這一幅。
【從漫畫家到“慢畫家”,再到“漫話家”】
擁有一個高朋滿座、聲名日隆的晚年,廖冰兄卻說:我在藝術(shù)上極為孤獨。
廖冰兄曾努力用漫畫去表現(xiàn)生活,干預時局,到了晚年卻看透——其實許多功夫就在畫外。他成了社會活動家,利用漫畫贏得的名氣,做一些單憑漫畫做不了的事。
有人說他是“業(yè)余市長”。他甚至開玩笑說:“我想,要是我能夠向省委書記或者部長借頂烏紗帽戴3日,那可好啦!我就用3日時間,把所有我知道的有用之才都放到能用武之地去……”
2005年春節(jié)期間,畫家胡弓羽如往年一樣帶著兒子來給廖冰兄拜年。胡弓羽曾激動地告訴筆者,20多年前,他還是在汕頭地區(qū)的農(nóng)民畫家,廖冰兄在一次農(nóng)民畫展中看了他的作品,告訴旁人:“這個胡弓羽畫得比我還好!”沒想到胡當時就在現(xiàn)場。廖冰兄和他一見如故,廖得知胡弓羽家境困難,家中有老母、妻子和3個孩子,全靠他一雙手撐起來,農(nóng)活的收入難以維持生計,只能幫人家畫門額裝飾畫,惋惜他懷才不遇,便拿了他的作品照片,在廣州、深圳等地多次向人推薦。兩年后,廖冰兄終于用自己的關(guān)系,把胡弓羽介紹到廣州白云配件工業(yè)公司當美工,又幫助他把妻兒從鄉(xiāng)下接進城。如今,胡弓羽成了專業(yè)畫家,同來的兒子正在就讀美術(shù)學院。
胡弓羽說,當年他還在鄉(xiāng)下時,廖冰兄就寫了很多信鼓勵他在藝術(shù)上不斷進取,戲稱彼此都是“野生動物”?!傲卫鲜且晃粺嵴\的伯樂,對他認為有用的人才是‘發(fā)現(xiàn)一個挖一個,然后又為之奔走張羅、扶持提攜。他會時時牽掛著你的事業(yè)乃至柴米油鹽,哪怕你遠在天南地北。他又是與小人物最親近的大名家,你很難想象廖老這樣大名鼎鼎的一代大師,竟有那么多的平頭百姓成為他的摯友,那么多的后生晚輩與他成了忘年交,其中甚至還有未諳世事的小朋友”。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廖冰兄以幫助小人物為樂,卻向來不喜歡給大人物捧場。他有一套自己的哲學:“好比天氣寒冷,大畫家、大人物有好多人圍著他轉(zhuǎn),都生了爐子給他取暖,爐子多了,會把他烘病、烘死的。我有火爐,為什么還要遞給他?還不如留給我認識的窮朋友暖和暖和。不過為了替小人物做點什么事,我也會破例去拜訪大名人、大人物的。比如我想借用他的名氣和權(quán)力為某個確有才能的小人物推薦、捧場,就請他與我一塊兒合奏。嘻,我這是‘老奸巨猾,專搞‘陰謀詭計,用極不老實的辦法去做老老實實的事啦!”
更多的時候,他寫書法,畫小品,和年輕朋友下鄉(xiāng)寫生創(chuàng)作重彩風景畫,又將這些作品捐出來做公益。他說:“我發(fā)現(xiàn)被人吹大也有好處,好在可以利用自己的名氣為小民百姓辦事。我老了,劫富濟貧的力氣沒有了,但寫字可以‘騙錢,我是‘騙富濟貧?!?/p>
然而,廖冰兄畫的漫畫越來越少。他笑稱自己已從漫畫家變成“慢畫家”,再變成“漫話家”了。
在1994年11月28日致中國漫畫研究者劉鴻英博士的信中,廖冰兄說:“我是個社會活動家,是個善于‘公關(guān)的人物,交友之多也是美術(shù)、文藝圈中少有的,生活得極為熱鬧。但我在美術(shù)圈中又極為孤獨,即是說漫畫、美術(shù)創(chuàng)作上極其孤立。對我的作品真心實意為我鼓掌者大有人在,請他們與我‘并肩戰(zhàn)斗就敬謝不敏了?!?/p>
漫畫家方成說:“見了廖冰兄不敢做壞事?!痹谛屡f世紀之交,方成寫信說:“邁入21世紀的新年,最想望的是冰兄廖老畫漫畫。”廖冰兄回復:“漫畫的作用是針砭時弊,我這個搞了幾十年漫畫的漫畫佬,已經(jīng)跟不上‘時弊了,也就無法‘針砭……”
早在1994年,廖冰兄應丁聰夫人沈峻之約,在丁聰?shù)奈幕诵は窦段耶嬆銓憽飞蠈懴拢骸啊瘧嵚嬍俏业膶I(yè),為被害的善良而悲,為害人的邪惡而憤。到人世無可悲可憤之時,我便失業(yè)了。上帝,盡快讓我失業(yè)吧。阿門!”
志趣相投的朋友就像并立的蒼松翠柏,根須和樹冠相連,在最深處和最高處相逢。即使在遙遙相望之間,廖冰兄依然與丁聰、方成心靈相通。
(作者系文史學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