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2017年10月頒布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可以說是最缺少懸念的獎項:麻省理工學院的萊納·魏斯(Rainer Weiss)、加州理工學院的巴里·巴里什(Barry Barish)和基普·索恩(Kip Thorne),三人將共享900萬瑞典克朗(約合110萬美元)的獎金。他們所在的美國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臺(LIGO)探測到了引力波的真實存在,驗證了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個世紀前的預測。
2015年9月,LIGO探測到了兩個遙遠的黑洞碰撞時所造成的時空扭曲。該項發(fā)現(xiàn)于2016年2月對外公布,證實科學家能夠“聽到”宇宙中一些劇烈事件所發(fā)射出的時空振動。這一發(fā)現(xiàn),被認為是天文領域的“范式革命”,人們對宇宙的觀察,開始從“看”向“聽”轉(zhuǎn)變。
“星際穿越”
要明白引力波,先要知道黑洞是怎么回事。黑洞是廣義相對論最為極端的理論預言,廣義相對論描述了物質(zhì)和能量如何讓時空幾何發(fā)生彎曲,就像一個胖子睡在床上,床墊就會凹下去。引力波的產(chǎn)生常常和黑洞有關,當物質(zhì)在時空中運動時,附近的曲率就會隨之改變。大質(zhì)量物體運動時所產(chǎn)生的曲率變化,會以光速像波一樣向外傳播,這一傳播現(xiàn)象就是引力波,產(chǎn)生引力波的典型場景就是兩個黑洞合二為一。
2017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之一基普·索恩,曾擔任克里斯托弗·諾蘭執(zhí)導的電影《星際穿越》的科學顧問,影片中的黑洞被認為是“一個有史以來最精準的黑洞模型”—這個黑洞,可以說是整部電影的核心。索恩和影片的制片人琳達·奧布斯特是認識了30年的老相識,當年還是卡爾·薩根(美國著名天文學家、科普作者)給他倆安排了一場會面—討論要不要制作一部涉及黑洞與蟲洞的電影。
《星際穿越》講的是一個反烏托邦的“近未來”故事:糧食作物無法存活,人類面臨滅絕;由于土星附近出現(xiàn)神秘蟲洞,NASA借機將數(shù)名宇航員派遣到遙遠的星系,去尋找適合居住的星球。在琳達·奧布斯特的“牽線”之下,索恩和導演諾蘭開始接觸,探討影片涉及的物理學問題,如時空曲率,現(xiàn)實世界的“連接點”,以及引力如何彎曲光線。
如何讓遙遠的宇宙空間連接現(xiàn)實中的地球?這個問題對于索恩來說并不陌生,他在1983年時就曾向卡爾·薩根建議,用“蟲洞”解決這個連接問題。蟲洞是1930年由愛因斯坦及納森·羅森在研究引力場方程時假設的,簡單地說,“蟲洞”就是連接宇宙遙遠區(qū)域間的“細管”,連接黑洞的時空隧道。
對于《星際穿越》來說,蟲洞也是必然選擇。不過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將蟲洞表現(xiàn)在銀幕上?看完劇本之后,索恩告訴諾蘭,他需要一個極大的黑洞—“巨人”(Gargantua),蟲洞就是連接這個黑洞與地球的管道。在影片里,“巨人”以接近光速旋轉(zhuǎn)著,將宇宙的物質(zhì)一點點地吸引過去,一道“吸積盤”環(huán)繞著球形大漩渦?!熬奕恕钡臉嬒朐缭谒鞫?994年的科普專著《黑洞與時間彎曲》中,就提了出來,而“吸積盤”這個看起來像兩個蛋撻扣在一起的造型,則是因為氣流碰撞結合在一起,在離心力的作用下圍繞黑洞螺旋式下落,在旋轉(zhuǎn)中形成一個盤狀物。
索恩最后遞給諾蘭的答案是一份長長的備忘錄,上面寫滿了參考文獻和方程,看起來就跟《Nature》上的論文差不多。諾蘭的視覺效果團隊基于這些公式寫了新的渲染軟件,然后將蟲洞制作了出來,效果令人驚嘆不已—這個蟲洞就像是魔法師手里的水晶球,映射著大千宇宙的奇妙景象。
當索恩談到他最喜歡的天體物理學內(nèi)容(比如黑洞的碰撞,時間的彎曲)時,會運用大量的類比(如比作兩個龍卷風相遇,或者將光線的彎曲比作風中的稻草)。但是這些類比還是有點抽象了,直到《星際穿越》的誕生,絕大多數(shù)觀眾才發(fā)現(xiàn)蟲洞、黑洞、扭曲的光線是如此壯麗瑰奇。
百年追尋
引力波的存在,早在1916年便已經(jīng)由愛因斯坦預言,當時愛因斯坦證明了加速下的大質(zhì)量物體將會扭曲時空,并產(chǎn)生從該源頭發(fā)出的時空漣漪。這種“漣漪”將以光速穿過宇宙,攜帶著關于產(chǎn)生它們的那次災難性事件和引力本質(zhì)的珍貴信息。
1936年,愛因斯坦寫了一篇論文說引力波并不存在,當時這篇論文已經(jīng)投給了《物理評論》,然而進行評議的數(shù)學家、普林斯頓大學物理學教授霍華德·P·羅伯森發(fā)現(xiàn)了其中一些錯誤,于是文章被雜志退了回來。
愛因斯坦對自己的文章竟被拿去評議感到十分憤怒,準備把它發(fā)表到《富蘭克林研究所雜志》,這個雜志馬上就接受了,準備原文照發(fā)。這時候羅伯森教授找到愛因斯坦的助手,跟他說愛因斯坦那篇論文是錯誤的,要他去說服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最終被說服了,急忙給《富蘭克林研究所雜志》寫信要求暫緩發(fā)表論文,隨后寄去了修改過的論文,論文的結論變成了“引力波是存在的”。在論文注釋中,愛因斯坦感謝了羅伯森教授的指正。
1969年,馬里蘭大學帕克分校的物理學家約瑟夫·韋伯發(fā)明了“韋伯棒”:一個大約2米長和1米直徑的鋁合金圓筒,當被引力波擊中時,它就“響了” 。當然,實際的情形可要復雜得多,“韋伯棒”往往探測到的是各種噪音。
雖然物理學家們普遍不看好引力波探測(因為引力波非常微弱),但因為韋伯幾乎是當時僅有的行動者,他還是引起了人們的一些興趣,基普·索恩也是這時候加入引力波探測的隊伍的。據(jù)說在整個20世紀60年代,廣義相對論會議上一句常用的問候就是:韋伯探測到引力波了嗎?
可惜的是,引力波一直未能在實驗上直接被檢測到。反而是對脈沖雙星PSR B1913+16的研究,間接地證明了引力波的存在。美國人約瑟夫·泰勒和拉塞爾·赫爾斯于1974年發(fā)現(xiàn)了PSR B1913+16(他們也因此獲得了1993年諾貝爾物理學獎)。這個雙星系統(tǒng)公轉(zhuǎn)周期的逐步減少,與能量的消失有關,而消失的能量轉(zhuǎn)化成了引力波。endprint
1984年,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的物理學家基普·索恩和朗納·德瑞福,與麻省理工學院的萊納·魏斯在激烈競爭之后,提交了聯(lián)合設計、使用“激光干涉測量技術”的探測器尋找引力波的計劃。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SF)在1990年批準了LIGO的建設,并在1992年為實驗的雙探測器選擇了兩個地點:華盛頓州的漢福德和路易斯安那州的利文斯頓。這兩個設施于1999年完成,并于2001年開始收集數(shù)據(jù)。2010年,探測器關閉升級,這期間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引力波的跡象。
在2010年與2015年之間,LIGO經(jīng)歷了大幅度改良,升級后的探測器被稱為“aLIGO”,于2015年再次開啟運作。2016年2月11日,LIGO科學團隊宣布,人類首次直接探測到引力波,所探測到的引力波源自雙黑洞合并,兩個黑洞分別估計為29及36倍太陽質(zhì)量。同年6月15日,LIGO又表示,第二次直接探測到引力波。今年8月17日,LIGO第一次直接探測到來自雙中子星合并的引力波信號。這些探測結果,更加證實了廣義相對論的正確。
了不起的引力波
LIGO的行動,正在重構人們對黑洞理解的基礎。讓我們想象如下的場景:大約30億年前,地球還是一個充滿原始大陸的海洋世界,唯一的居民就是單細胞生物。這時,一對黑洞開始了旋轉(zhuǎn)舞蹈,并在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相撞,留下一個比太陽還要重50倍的黑洞,沒有光線逃逸出來。事情本來會消失在無垠的太空,但是,它們產(chǎn)生的引力波正以光速向外傳播,并在近期光臨了地球,進入最先進的引力波探測儀—LIGO之中。
引力波經(jīng)過遙遠的觀測者時,觀測者會發(fā)現(xiàn)時空被彎曲了。兩個自由物體之間的距離會有節(jié)奏地波動,頻率與引力波相同。在這一過程中,這兩個自由物體并沒有受力,座標位置也沒有變化;改變的,是時空座標本身的距離。根據(jù)這一特性,科學家把它作為LIGO探測的原理。
兩個LIGO探測器的形狀,都像一個巨大的字母“L”,由兩個2.5英里長的真空管道構成。在“L”的結合處,有激光器和光電儀,“L”的兩臂上則掛滿了鏡子。當引力波的第一個波峰從屋頂或地板進入實驗室時,潮汐力將沿“L”的一臂把兩個物體分開,而沿另外一臂把兩個物體拉近。第一臂的長度L1將增大,第二臂的長度L2將減?。划敳ü鹊絹頃r,結果正好相反。通過測量臂長差L1-L2,就能發(fā)現(xiàn)引力波的足跡。
鏡子的意義在于,讓一束激光照在結合處的光束分離器上,讓光束的一半被反射,一半透過鏡面,這樣這束光就被分成了兩束,分別到達L兩臂上的端點,再由端點的鏡子反射回光束分離器。如果沒有引力波,來自兩臂的光都會回到激光器,如果引力波改變了L1-L2,那么就會有少量的光進入光電儀。
對于觀測者和科學家來說,LIGO的測量和計算實際非常簡單,掌握了一些基本物理知識的人就可以搞定??吹竭@里人們不免要問,把諾貝爾獎頒給“引力波”,意義到底在哪里?
這就要回到人類觀測宇宙的歷史了:在射電天文學和X射線天文學來臨前的30年代,我們的宇宙知識幾乎全部來自光。光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安寧靜寂的宇宙,充滿了耀眼的恒星和在軌道上平穩(wěn)運行的行星。它們默默地發(fā)著光,過數(shù)百萬或者數(shù)十億年才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變化。
上世紀50-70年代的射電波和X射線的觀測,打破了這種平靜的宇宙觀,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劇烈活動的宇宙:從星系核噴射出氣流,類星體閃耀著比銀河系還亮的光,脈沖星射出以光速旋轉(zhuǎn)的強烈輻射束……光學望遠鏡看到的是太陽、行星和少數(shù)鄰近的寧靜恒星,射電望遠鏡看到的最亮天體是遙遠星系中心的猛烈爆炸。
這就有點像一位公安偵察人員,如果架起一臺高倍望遠鏡,那么看到的是嫌犯的表情、動作;如果在犯罪嫌疑人家里裝上竊聽器,聽到的就是嫌犯的聲音、對話。與射電波和X射線相比,引力波將給我們的宇宙認識帶來更大的革命。
產(chǎn)生引力波最強烈的場景,往往是時空曲率的大尺度相干振蕩(比如兩個黑洞的碰撞和結合)以及大量物質(zhì)大規(guī)模的相干運動(比如相互圍繞的兩個中子星的螺旋式碰撞和結合),所以引力波向我們展現(xiàn)的都是宏觀上的大曲率、大質(zhì)量的運動。而且,像宇宙的大爆炸起源、黑洞的碰撞、超新星爆發(fā)中心產(chǎn)生新生中子星、并發(fā)出大量脈沖的這些場域,周圍都籠罩著厚厚的、能吸收電磁波的物質(zhì)層,但又由于這一類事件往往具有強引力的特征,使得引力波的探測成為可能。
因此,引力波帶來的,是一個“聽覺”上的宇宙,那里有大爆炸、大振蕩和大沖撞,這是以往的探測手段所發(fā)現(xiàn)不了的。引力波必將改變我們對宇宙的看法。理論物理學家、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勞倫斯·克勞斯,將LIGO的探測與望遠鏡的發(fā)明相比較?!斑@肯定會獲得諾貝爾獎,”他在今年9月就信心十足地預測,“更重要的是,它們?yōu)槲覀兛创钪娲蜷_了一扇新窗?!眅ndprint